2023年,会不会是很艰难困苦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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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03 10:08

我发现,再聪明的人,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2020年,我看到武汉解封新闻采访,一些武汉人逛街逛着逛着就哭了。

我当时心想,就这?

同年,我看到美国新闻里,因为大量亚马逊员工被开,在街头抗议哭诉失业的悲伤。我当时随手就划过去了。

直到今年,我去了人民广场和南京路。

我开始害怕了,真正的,从骨头里散发的寒意。

上海并不只是上海,而是整个中国几个地理位置最好的良港之一,又承接着极其发达的长江内陆水系,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沿海城市,它是熊的掌、驼的峰、猩猩的嘴唇、鲟龙鱼的鱼子......

可今天跟发小看数据,发现上海下半年的早晚高峰地铁人次直接掉了10%。甚至前阵子我爸也吐槽,

居然连地铁口房租都下降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总以为我是经历过寒冷的人。

我父母是上海最后一代工人。

我小时候见过一些人,他们没有成为空姐,也没有下海成为老板,甚至没有投资成功。有的人在花坛旁摆了一个摊,修自行车补胎。那时候一条马路上有三家修自行车的摊子。

有的人在小区里摆一个摊,给别人配钥匙。

也有的人在学校门口卖烧麦,我记得很清楚,一块钱六个,拇指大小,用小馄饨皮包肉汁调味的糯米。因为老师一直叮嘱我们不要吃路边摊。所以我买烧麦的时候非常犹豫,傻呵呵地问这个到底算不算卫生,那个阿姨就急忙打开那个铝制蒸笼,给我看下面的滚水,说放心,我这个都是高温消毒。

我初中的时候,有个女孩子,家里是没有爸爸的,妈妈是下岗的。一个男孩子跟我吐槽过去她家玩,妈妈很热情,弄了两盘菜,一盘是榨菜拆包,一盘是火腿肠切成很薄的一片片摆盘。后来她交错了朋友,一群小流氓把她玷污了,她为此休了一年学。为什么我会知道呢,是我们班主任暗搓搓说出来的。

实际上我都不能算认识她,她是隔壁班的,只听过很多人说她笨笨的,很老实。

多年以后我才觉得很难受,一个少女的最悲惨的两件事,我却从两个旁人玩笑般的闲谈里得知。

我初中一直有群小流氓活跃,而我那个初中也被称为流氓中学。有天晚上,一个女流氓进我们班级,把我们存班费的储蓄罐给砸了。班主任还拿那个破掉的肯德基小屋举给我们看,意思小流氓连这点钱都要偷,品格是如此下贱。

过很多年我才想,为什么附近那么多学校,却只有我们初中是流氓中学呢?因为那一片都是老工人新村。那些小流氓总有着相似又不同的身世,无非是离异、残疾、重病、疲于奔命、放任自流的家长。而这些家长来学校的脸色总是憔悴的、充满泪痕、带着尖叫辱骂的,脸上总是黑测测的。现在回想,那好像就是失业人的脸。因为高中的时候,我爸爸也被大下岗了,脸上也开始黑测测。

当时他假上班了三个月,一天早上特地带我吃我最喜欢的鸡粥油条,才微笑着告诉我和妈妈真相。实际我们家过渡的日子并不那么长,后来我在看《钢的琴》的时候,就想,这群伟大的工人如果是上海的工人就好了,在上海找活干真的容易多了,

那个年代下岗去开出租的,后来都挣着钱了。

但又后来,大概是前几年,18年的样子,那年我正怀孕,记得是在福州路吃小馄饨,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上海老太在跟年轻的服务员吵架,为了五毛钱的硬币。错其实是老太的错,我也觉得她莫名其妙的。只是我要走的时候,看到她在狭窄又车水马龙的路上自顾自的放声哭诉着,她以前也是优秀工人,熬过了下岗,拿着那么少的退休工资,日子那么苦。

她是穿得是很不好的,她说她没退休没几年,可她看上去比我外婆还老,那时候我外婆快都90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乱糟糟白色腈纶一样的头发,血一样的眼眶,黄莲一样的哭腔、皱巴巴的皮肤和精瘦的骨架,一下子就让我回到了那个黑测测的时光。

我就才发现,其实总有很多人是没爬出来,被凝固在那个悲苦的时光里。

当然,真要说有多苦多苦,也未必见的,那好歹也是上海,至少也有上海的房子,有低保,有退休金。像三线及以下城市没有退休金的老年人,很多七十多岁的也不敢生病,还在扒食。最近降温那么多,可能开个空调,都要被子女和老伴奚落。

收入两个字,很可能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讨不回来的尊严,也是很多孩子养废的开始。当然,我也见过了不起的单亲母亲,把小儿麻痹症的儿子养成了我们初中班里的三好学生,可三好学生之所以可以作为榜样,就在于它的稀有,许多人终究是没有变成那个稀有的样子。这些记忆交织起来,组成了我对萧条的害怕。

实际上萧条没那么晚才出现,起先是四五年前的四川北路9,整排整排的店铺,被砖头砌墙砌起来。再没有顾客,再没有招徕,马路上只有风吹过的落叶。

我记得当时韩寒也在网上愤慨过这些,下岗潮的时候,明明是呼吁居民破开底层房子做铺面生意自救的,现在别人靠这个做生计习以为常的时候,又给人家封了。

我倒是还好,只是一种淡淡的悲伤,在我的理解中,那是一种人为裁剪掉的繁华,也许某条重要的脑神经通了,铺面一开,生意就又来了。

直到我最近在B站上云逛街。起先是地下广场的歇业,弹幕说那些都是低端消费,本来就该淘汰了。后来是田子坊的歇业,弹幕说那些都是骗外国人和游客的,也没什么好心疼。直到成片成片的七浦路店铺也陆续停业,偌大的批发市场里,老板比顾客还多,看顾客的表情就像狼吃肉一样。弹幕说都是因为电商的兴起把他们干没了。

最后是南京路步行街,原本这个繁华到一坨狗屎都能卖得出去的地方,从专卖店到成群结队的结业,弹幕说置地广场早就没什么可以买的了早就该被淘汰了,时代的眼泪而已。

其实单拆每一条,我觉得都对。铜陵路、襄阳路也都是曾经是新陈代谢里掉在地上的皮屑,但陈的凋谢,总是伴随新的诞生。以往都是许多旧事物没能来得及凋谢,新的已经长得显眼鲜亮了,可现在我只看到凋谢,没看到新的长出来。我只觉得这是一场无可避免的萧条,只是上海先寒冷起来,剩下的地方还没被传导。也许这么说会得罪一些人。有些人被凝固在大下岗的时光里,自然也有人被凝固在工人时代光鲜体面的时光里。尤其是许多非沿海的省份,又不种地,又不做生意的家庭。

中国很多地区,其实还凝固在工人时代里,尽管这个地区有些大城市也是top10里,但奢侈品也好,CBD也好,更像是整个城市供销社的配套,大部分人的阶层是凝固的,崇上而贬下。尤其是类似三线定位一样的国企和延伸企业内的人,阶层的流动都在内部派系的风起云涌,于是对政要新闻便异常敏感。他们关心上面,但对下面却没有同情的。他们对人际和政治敏感,对商业和民生却是迟钝的,甚至冷漠的,他们不知道底层人到底是靠什么维系尊严的,又是如何度过一天又一天的。也许他们知道,但根本无所谓。

你要说上海这个地方的企业,虽然说白了也是白手套和批条的产物,但是商业丛林足够宽阔,食物链足够长,老虎和蚂蚁之间,还有许多小型动物、中性动物、杂食动物的空间,要往食物链上爬一点位置,虽然困苦,但概率确实高一点,而且也总是吃得饱。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我遇到的这些地区的姑娘,明明出身已经不差了,也还很想留在这里落地生根。实在是因为丛林里的氧气比戈壁滩要浓多了。

可我的害怕,也正是因为丛林。那种久治不愈的萧条,微博上报道的地铁人次,和大批关了就再也开不起来的卷帘门,都让我想起

《幽灵公主》大批大批落下的树木,和从树木上一个个掉落的小精灵。

树木的焚烧,意味着很多离家来生存的小动物,要失去居所,面临对生存危机。

有人死了吗?

没死啊,是啊,没死。

回家种地啊。

我只能说,各位真的种过地吗?我有个大学同学是江西的,每年最怕过暑假,家里太穷,他一回家就要帮忙割稻子。每次9月开学,他都会躺在寝室感慨,终于开学了,他解脱了。

何况,很多人还有地吗?

我记得汪曾祺《黄油烙饼》里最让人心碎的一句

话。饿死的人,不是一下子就饿死的,而是一点点饿死的。

先是面黄,再是乏力,最后浮肿,脚上一按一个坑。一个不好的天气,人就没了。人也不是一下子就穷死的。

先是住的差,从单间到床位,再差就学三和大神睡网吧。

我犹记得高三在麦当劳通宵复习的时候,见过带着棉被的母亲来睡觉,那孩子还很小,也就三岁上下。他们一整晚什么都没点,脸皮算什么呢,脸皮可以换孩子不吹风。而一到上海的夏天,早上八点可以看到上海书城门口睡满了打地铺睡得横七竖八的外地人,远远看去,像大理石蛋糕上堆满了隔夜油条,我只能猜测也许那个地方比桥洞舒服。

再是慢慢吃的差,排骨不能吃了,就开始吃红烧茄子。很多小夫妻打工的,自己带着冷饭或者馒头,去合

点一份菜吃。

到后来,菜也省了,带点很咸很咸的酱菜,逼着自己多多地咽下便宜的馒头。

最后是活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差。从长工,变成散工,再变成临工,最后连活都抢不到,还会被奇奇怪怪的人开始骗。这些事情,并不全发生在底层,很多大学生会去保险公司得到一个“岗位”,等业绩榨干了人际关系,又会被开掉。

末路的端倪往往是借贷,还不上后,走向道德沦落,或者演变为血酬。

跟天保浪人一样,一个“坏天气”,人可能就没了。

他们是某一刀被杀死的吗?

不,早就死了。

在树林被烧掉又长不出来的时候,死亡就已经开始了。

赛博青楼也好,血酬雇佣也好,都是残存的游魂罢了。

黄油烙饼,黄油烙饼。

我就感觉故事里那两瓶黄油一直就在我眼前晃着。

还是不说了,再说就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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