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在武汉街头-轻识

这是我自己的真实故事。

一

2012年初，我在成都读大学，大二。那个学期第一次评奖学金，我拿到了国家奖学金，8000 块，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

还没到放假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寒假回家得坐一次飞机回去，享受一次。

大一回家的时候，我都是坐火车，硬座。第一天下午，车子从成都出发，大概第二天早上，车子会到武汉。全程大概 17 个小时，最难熬的就是夜里 12 点到 5 点这段时间，人坐在位置上，睡不了什么好觉，一晃一晃地，很容易醒。

所以奖学金到账的时候，我就决定好了，得坐飞机回去，两个多小时就能到，方便多了。

我买的机票是晚上 9 点出发，大概 11 点多到武汉。我提前查了，从武汉天河机场有大巴到市区的汽车站，我计划在汽车站附近的酒店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坐大巴回家。

大概下午三点多，我背着一个书包，拖着行李箱，在学校西门坐上了公交车。

那时候我用的是诺基亚非智能机，所以提前在网上查好了线路，先从西门坐 96 路到金沙汽车站，然后在汽车站转车，有一路公交可以直接到双流机场。

虽然全程需要三个小时，但好在基本都是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肯定是有座位的。

我把查好的线路拍下来存在手机里，生怕自己坐过站或者转错车了。就这样晃晃悠悠的，我在下午 6 点多到了双流机场，取票，安检，大概 7 点的时候，我已经到了登机口。

离登机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我已经在脑子里盘算着到了武汉之后要怎么转机场大巴，然后在汽车站附近找一个什么样的旅馆对付一晚上。

对了，住得可以差一点，毕竟第二天一早就要走，但得吃好，汽车站附近应该有热干面吧，还没有吃过热干面呢…

想着这些，不小心就睡着了，三个小时的公交车确实有点累，好在马上就要登机了。

这时，广播里开始提示：前往武汉的旅客可以检票了，我赶忙跑去排队，拿出钱包里的身份证和口袋里的机票，手上还有手机和公交卡，于是把钱包塞进书包里，嘴里叼着机票，就这样踏上了回家的飞机。

二

我一直不太习惯坐飞机，尤其是上升和下降的时候，那种失重和超重的感觉让我很想吐。虽然我 6 点多就到了机场，但一直不敢吃东西，飞机上的餐食也不敢吃，就害怕吃了之后晕飞机。

那天的天气不算好，下降的时候飞机一直在颠簸，我挺直腰板、闭上眼睛，能感觉到背后在微微地冒冷汗，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在这种浑浑噩噩间，飞机着陆了，着地的一瞬间飞机忽地弹起了一下，我心里却踏实多了，到了就好，到了就好。

飞机停稳，我取下行李，跟着大部队走出机舱，上了摆渡车。

“什么，怎么又是公交车，今天坐公交车真的要坐吐了…”

出了航站楼，找到机场大巴，把行李箱放在大巴的底部，然后找到一个前排的位置，把书包放在位置上方的架子上。

终于上大巴了，此刻我又困又饿，已经差不多了 11 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人在累的时候，似乎真的就很脆弱。那一路大巴我记得很畅通，一点都不堵，但我还是感觉有点难受，靠在窗户上，背上又开始在冒冷汗。大巴刹车和启动时冒出来的汽油味，让我只想逃离这个地方赶紧找个旅馆睡觉。

大概 40 分钟后，车子停了，灯亮起，司机用武汉话说了一句：到了，下车，下车后排队拿行李。

我带着对汽油味的恐惧和厌恶，赶忙下车拿走了自己的行李箱。

三

下车的地点是一排小吃店门口，虽然已经过 12 点了，但小吃店的生意还是很热闹：鸡排、热干面、烤酸奶，对于已经 12 小时没有吃饭的我来说，每一个都那么诱惑。

我在几家店门口一直徘徊着，就像选礼物一样，虽然都想要，但只能选一个。

哎呀，真的好纠结呀。最后，还是选择了炸鸡排和烤串。

我摸了摸口袋，钱包不在口袋里。我想起来，钱包在登机前被我塞进书包里了。可是！我忽然感觉到背上轻轻的，没有任何东西——

我的书包呢？！

猛然间，我想起来了！书包还在大巴车上呢！

因为太困了，又晕车，下车的时候我只想着赶紧拿行李箱走人，没想起来座位上方的架子上还留着我的书包呢！

书包里有钱包和电脑，那时候没有移动支付，我所有的现金都在书包里，也就是说：

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了！

好在手机还在兜里，我赶紧拿出手机，通过 QQ 浏览器查到了武汉天河机场的电话。我赶紧给他们打过去，工作人员跟我确认了航班信息和身份信息后，说帮我立刻联系司机师傅，让我先耐心等一等。

大约十分钟后，工作人员给我回电，说司机查了车上，没有看到我说的书包，猜测可能是被其他乘客拿走了。我问他，司机送完我们之后，会把车子开到哪里。工作人员说，武昌火车站。

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得去武昌火车站，找到那辆车，找到那个司机。

四

我找店老板打听了武昌火车站的位置，不到 2 公里，走过去大约半小时。于是我拖着行李箱，赶紧朝火车站走去。

我看了下手机，0 点 40，武汉的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两家旅社还开着，前台昏暗的灯光投射在马路上，给了我唯一的一点安全感。

我走着走着，猛地停了下来。

“我这是在干嘛？”

“就算我去了火车站，我能找到那个司机么，火车站那么大，我能找到那辆大巴么，现在走过去起码得半小时，人家会不会早就下班了”

我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不太记得那通电话里，我的语气到底是怎么样的，是脆弱还是坚强，是愤怒还是无助，是惊慌还是镇定。

我只记得，父亲说，实在不行，我在汽车站里先求助下民警，那里有热水有泡面，他从老家找个车子开来武汉接我。

我拒绝了这个建议，从老家开过来，得 6 个多小时呢。我跟他们说，我有几个高中同学在武汉读书，我联系下他们看看。

我翻了翻通讯录，试着给其中一个高中同学打去了电话。他在武汉大学读书，还没有睡，接了我的电话，也很着急，但宿舍出不来了，所以也没有办法来找我。

他告诉我，想办法找个旅社过一晚上，第二天他来帮我付房费，然后帮我买回家的车票。

跟高中同学的那通电话让我感觉很踏实，尽管耳边的冷风依旧在吹，武汉腊月的风，钻在身体里冷飕飕的，但先前的那种焦躁和恐慌淡去了很多。

我写自己故事的时候，一般不会用其他人真实的名字，但那个高中同学，我想提一提他的名字，钱志祥，我真的很感谢他那天接了我的电话。

10 年间会发生很多事，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细节，又忘却很多细节，但那天打通电话后的心情，我至今记得。

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午夜，身无分文，拖着行李箱，因为打通了朋友的电话，就会觉得放心了不少。

五

对我来说，剩下来只有一件事，找个旅社愿意接受自己住一晚，然后等朋友来付钱。

我记得在来的路上，有一两家旅社还是开着灯的。于是拖着行李箱往回走，看到一家旅社，名字叫“万兴旅社”。

我站在门口，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我摸了摸口袋，好在身份证还在，登机的时候从钱包里拿了出来，登机后顺手放在了上衣口袋里。

“如果老板不答应怎么办，那就去下一家试试”

“如果下一家还是不行怎么办，那就直接去车站吧”

“车站里应该有空调吧，在椅子上睡得多冷啊，不管了，反正到时候求助民警吧。”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进了前台。

…

后来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就记得父母说那天晚上给我打了很多电话，但我一直没有接，第二天一早又打了电话，还是没有接到。

当我早上 9 点多醒来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很多的未接来电，都来自两个电话，父亲的和母亲的。

我跟他们解释，前天晚上太累了，安顿好就睡了。

那天晚上，万兴旅社的老板答应了我的请求，把我的身份证押在前台后，给我开了最后一个三人间。我隐约记得自己进入房间后，没有来得及洗澡就睡着了，一直到早上 9 点多。

早上醒来，给父母打完电话，又给钱志祥打完电话，等他过来帮我付了房费，拿上身份证，就去汽车站买票。

买完票就要发车了，钱志祥赶忙给我买了一瓶阿萨姆奶茶。我用他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我的车大约几点到。因为手机没电了，我怕他们又担心。

汽车在省际高速上行驶着，我靠着窗，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三小时的公交，热干面，机场大巴，午夜的风，行李箱，以及那一家“万兴旅社”。

汽车在服务区休息的时候，我吃到了 24 小时来的第一口热饭。是的，走的时候，钱志祥给了我一些钱让我路上买的饭吃。

六

故事发生在 10 年前，我从来没有完整地写过它。

在我心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段故事慢慢会褪去它可怕的一面，只剩下美好。以前想起的时候，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拖着行李箱走在武汉街头的无助感，而现在，更多的是想起一些温暖的细节：

机场工作人员接了我的电话，父母想要从老家过来接我，钱志祥帮我解决了住宿和车票，万兴旅社的老板肯收留身无分文的我…

我们总是希望摆在自己面前的是鸡排和烤串，为此我们可能会计划很久，期待很久，但生活就是可能会，突然地，把你面前的鸡排和烤串，变成路灯、寒风和空无一人的街道。

10 年来，我经历过很多「鸡排和烤串」的瞬间，多到后来，我已经记不得它们的香味。

可是，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时，我会发现自己变得格外细腻和敏感，那微不足道的善意，我一直记得，从 10 年前到现在。

写到这里，我去查了一下高德地图，武汉傅家坡汽车站旁边的万兴旅社，已经变成了万兴快捷酒店。

希望老板生意越做越好，有机会一定当面感谢。

在故事的结尾，留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幅画面，大概是：

大巴车向前行驶着

阳光洒在窗头

路的终点处

家里人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