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霜花
精彩片段:
时钟敲过了十二点,重庆的电灯,慢慢在商店街市上,休息下去。而过着夜生活的人家,电灯却开始在灿烂地亮起来。上半城某街某条巷,抵抗过多年地轰炸,零落着剩有一半人家。在一半的人家左右,至少落过一百枚大小炸弹。在某些秃立的土墙上,在那些台阶宛然的空地上,在那些丈余直径的土炕上,在那些折了腰的老树上,处处都留下了纪念。一堵砖墙,面对了一片瓦砾场,这上面用白粉涂了一块,写着盆大的黑字四行,是个很警惕的标语。它说:“世世子孙,勿忘此血海冤仇。”
瓦砾场这边,有一所西式楼房,窗户里放出了雪亮的灯光,映在这墙上,可以将这个标语很清楚地告诉了夜行人。可是这楼房上的主人,却根本未对这标语加以注意,也许是开眼就看见了这遍地的炸弹伤痕,有些被刺激得麻木了。这楼上的主人,是个中年以上的下江妇人,她拥有半个楼面,共是四间房。在重庆找房子,等于买奖券,...
精彩片段:
时钟敲过了十二点,重庆的电灯,慢慢在商店街市上,休息下去。而过着夜生活的人家,电灯却开始在灿烂地亮起来。上半城某街某条巷,抵抗过多年地轰炸,零落着剩有一半人家。在一半的人家左右,至少落过一百枚大小炸弹。在某些秃立的土墙上,在那些台阶宛然的空地上,在那些丈余直径的土炕上,在那些折了腰的老树上,处处都留下了纪念。一堵砖墙,面对了一片瓦砾场,这上面用白粉涂了一块,写着盆大的黑字四行,是个很警惕的标语。它说:“世世子孙,勿忘此血海冤仇。”
瓦砾场这边,有一所西式楼房,窗户里放出了雪亮的灯光,映在这墙上,可以将这个标语很清楚地告诉了夜行人。可是这楼房上的主人,却根本未对这标语加以注意,也许是开眼就看见了这遍地的炸弹伤痕,有些被刺激得麻木了。这楼上的主人,是个中年以上的下江妇人,她拥有半个楼面,共是四间房。在重庆找房子,等于买奖券,而图得巨奖。在今日一家住有这多房子,那是个上等的享受。而况她家人也不多,共是一男三女。但这位女主人,犹是感到房子不足。譬如今夜家中有个小小的聚会,在她女儿卧室前面的屋里,招待来宾。那里是餐厅,书房,工作室,客厅,兼四者之用的。假如把这个楼面完全都租了过来,那就够分配了。她在这前面屋子里,预备招待客人的时候,她就有这样的感想。她正在整理着一套细瓷的茶杯,将洗脸盆舀着水洗干净了,放进墙角边的玻璃橱子里去。剩下的这盆水,放在桌上,高声喊着杨嫂。
一个年轻的女用人,走来了,她穿着新阴丹布的罩衫,长长的头发,后梢卷了个云钩。她虽不带孝,在鬓上插个淡蓝绒绳的小蝴蝶。在手上,还戴了个金戒指。据许多人说,她很像街口上那个小学里的级任教员。因之她一切都模仿她,而且胜过了她。例如身上这件罩衫,那级任是八成;日的,而她是全新的。那戒指,级任是订婚的,不过一钱重,而她这只就粗大得多,有一钱五分重。她随着一般人的喊法,称女主人叫王老太。她道:“王老太,那碗口蘑烧青菜,要不要放些味精?”王老太道:“我们请的这几位客人,天天是大鱼大肉吃惯了,他们要吃一点真正的家常口味。若加了味精,又不是家常口味了。把这盆水拿出去倒了。”杨嫂笑道:“向来没有看到王老太这样烦神请客,茶杯子都要自己来洗。”王老太笑道:“你知道什么?你们吃惯了人家的,用惯了人家的,自己不拿钱买东西,丢了一样,摔了一样,无所谓。这细瓷茶杯,不用说现在值多少钱,跑遍了重庆,也买不到,我们还是由汉口带来的呢。所以我平时不拿出来用,为的是打碎了一只,就少一只。”杨嫂笑道:“那为啥子今天又拿出来用哩?”王老大笑道:“你怎么这样聪明!为什么今天我们又买许多菜请客呢?快去把水倒了,将茶泡来,十点钟了,大小姐快回来了。”
杨嫂去倒水,王老太也就开着房门出来,伏在栏杆上向巷子里张望了一下。就在这时,一阵咯咯的皮鞋声,两只手电筒的亮光,在巷子里四处照耀着。她听了那群来人中,南腔北调,是有了许多不同籍贯的人在走着。她不用得考虑,知道是她的女儿王玉莲回来了。立刻叫着道:“杨嫂,去开门,小姐回来了。”
说话的时候,楼下的电灯亮着,一群人上了楼来,第一便是这王玉莲小姐了。她笑着走进房来,两手便去翻着海勃绒大衣的领襟.口里连说道:“热死了.热死了。”她长圆的脸儿,一对大眼睛,簇拥了很长的睫毛。据捧她的人说,就她这一点,很有些像美国明星美呢。王老太是非常疼爱这个女儿,也可以说是非常畏敬这个女儿。见小姐脱了大衣,向旁边椅子上一丢,便立刻拾起来抱在怀里。笑道:“我的小姐,现在这样一件大衣要十万元法币呢。你竟是这样的乱丢!”随在王小姐后面,进来三位西装朋友,一个小胡子首先进了门,他笑道:“那要什么紧,王小姐还在乎吗?我想用不了白唱一星期的戏吧?”王老太笑着点头道:“请坐,请坐。杨嫂快泡茶来。”她吩咐着杨嫂,却有一个穿黑棉袍的人,头发梳得溜光,手上提了一个大白布包袱进来,笑道:“王老太,给您行头,让我来张罗。”他倒说的是一口好流利的北平话。王老太将大衣和包袱一齐拿到里面屋子里去,回身出来,又向三位西装朋友叫了一声请坐。因为他们正脱着大衣,一面还站着看墙上悬的画片脸谱之类呢。那个穿黑布袍子的男人,却在屋子里开始倒茶。王老太向他道:“老刘,你怎么不早些回来?你也可以帮着料理料理。”老刘道:“今天戏散得晚了大半个钟头,柴先生到后台来,又叫我一路走。”王老太向那个小胡子而又白胖的人笑道:“柴先生,一切多承你帮忙。”他笑道:“老太,你不要这样客气,我是个晚辈,你就叫我柴子进罢。玉莲就叫我子进,我也叫她玉莲。这样,我们也免得过于生疏似的。”说着大家围了屋子中间一张方桌子坐了。
杨嫂在那悬下来的雪亮电灯泡下,正向那白桌布上放着淡绿色的玻璃干果碟子。玉莲在碟子里拿了一只纸包糖果起来吃着,将手在桌上挥了挥道:“大家都饿了,我们就吃饭罢。老张老李一定赞成。”穿西装的里面一个黑胖少年笑道:“提起吃,我张品三向来不示弱的,何况王小姐家里的食品,又是格外考究的。”另一个瘦子,尖削的脸上,有几个微麻点。唯其这样,他像女人一样,终年断不了擦雪花膏。他的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却是带着充分的刁滑样子。他笑道:“你张品三会吃白食,我李广四也不弱。”柴子进指了他笑道:“你不看你吃得这张嘴都瘦起来了?”……
张恨水是20世纪30年代颇负盛名的通俗小说家。他是安徽潜山人,早年学农,曾经就读于蒙藏垦殖学校,从青年时代就酷爱文学,辍学后曾从事话剧活动。1919年他去北平求职,先后担任过《益世报》、《世界晚报》编辑。“五四”运动后新文学蓬勃发展起来,张恨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他的早期作品有《紫玉成烟》、《南国相思谱》等,代表作有《啼笑因缘》、《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八十一梦》、《魍魉世界》、《牛马走》、《傲霜花》等。因为他的许多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都属言情小说,故曾被目为“鸳鸯蝴蝶派”作家。
《傲霜花》1943年—1945年同时在重庆、成都两地的《新民晚报》连载。原名《第二条道路》,后出版单行本时根据书中女主角姓名从“菊残犹有傲霜枝”典化而成傲霜花》。小说以抗战时期的重庆为背景,描写抗战时期教育界的困苦生。文化村的教授们在艰难困苦中有着不同的抉择和命运:唐...
张恨水是20世纪30年代颇负盛名的通俗小说家。他是安徽潜山人,早年学农,曾经就读于蒙藏垦殖学校,从青年时代就酷爱文学,辍学后曾从事话剧活动。1919年他去北平求职,先后担任过《益世报》、《世界晚报》编辑。“五四”运动后新文学蓬勃发展起来,张恨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他的早期作品有《紫玉成烟》、《南国相思谱》等,代表作有《啼笑因缘》、《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八十一梦》、《魍魉世界》、《牛马走》、《傲霜花》等。因为他的许多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都属言情小说,故曾被目为“鸳鸯蝴蝶派”作家。
《傲霜花》1943年—1945年同时在重庆、成都两地的《新民晚报》连载。原名《第二条道路》,后出版单行本时根据书中女主角姓名从“菊残犹有傲霜枝”典化而成傲霜花》。小说以抗战时期的重庆为背景,描写抗战时期教育界的困苦生。文化村的教授们在艰难困苦中有着不同的抉择和命运:唐子安继续坚持清贫的教师生活,谈伯平在病痛的挣扎和孤寂中悄然逝去,苏伴云青云直上做了官人,梁教授、洪安东弃笔从商,华傲霜则经过一番爱情的追逐,嫁给了企业家夏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