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十种
《中国经典10种》由葛兆光编写。
《中国经典十种》是我在清华大学全校选修课“中国文化名著导读”上用的讲稿,大概从1990年开始吧,一连讲了差不多七八遍。1993年在香港出版后,第二年就被台湾一家出版社买了版权,在台湾出了一版,还加上了一个令我至今汗颜的正题“新经典常谈”。1997年,又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被一个韩国教授出于好心,译成了韩文在釜山出了一版,改了书名叫《中国经典的理解》。但是,我一直不想在大陆出版,尽管已有朋友在报纸上写了介绍文章。一直到我打算在清华大学不再开这门课了以后,我才同意把这本书的修订本交上海书店出版社印行。道理其实很简单,我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或者担心,就是担心我的学生在上课时窃窃私笑:“原来你念的就是这些东东。”
大凡每个教师讲课,总是希望内容使学生感到新鲜,有些趣味,免得“经典常谈”变成“老生常谈”。不过,也不能太新鲜以至于陌生,通俗性课程的内容也要在“...
《中国经典十种》是我在清华大学全校选修课“中国文化名著导读”上用的讲稿,大概从1990年开始吧,一连讲了差不多七八遍。1993年在香港出版后,第二年就被台湾一家出版社买了版权,在台湾出了一版,还加上了一个令我至今汗颜的正题“新经典常谈”。1997年,又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被一个韩国教授出于好心,译成了韩文在釜山出了一版,改了书名叫《中国经典的理解》。但是,我一直不想在大陆出版,尽管已有朋友在报纸上写了介绍文章。一直到我打算在清华大学不再开这门课了以后,我才同意把这本书的修订本交上海书店出版社印行。道理其实很简单,我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或者担心,就是担心我的学生在上课时窃窃私笑:“原来你念的就是这些东东。”
大凡每个教师讲课,总是希望内容使学生感到新鲜,有些趣味,免得“经典常谈”变成“老生常谈”。不过,也不能太新鲜以至于陌生,通俗性课程的内容也要在“知”与“不知”之间——毕竟历史是一种回忆,如果没有听众心底的呼应,课程内容完全陌生,哪怕是故事也可能不行。但我总觉得,讲自己传统中的经典,总不至于让大学生听来如闻远邻家事,终究不关自己痛痒。
但是我可能错了。也许是我的感觉停滞,也许是我对时代变化估计过低,当我在慢慢地讲着《周易》、《论语》、三《礼》、《史记》、《说文》以及《黄庭经》、《般若心经》的时候,有人期待的却是另外的东西。在我最后一次上这门课那个岁末的期终考查中,我出了一个“感受经典”的题目,却在答卷中发现,我们以为人人应当熟悉的经典,已经离开生活很远了,相当一批学生对于“经典”的想象和期待,并不是这些,却是《三国》、《红楼》,是《乱世佳人》、《魂断蓝桥》,是莫扎特、贝多芬、达芬奇,还有那年流行的《泰坦尼克》,甚至还有这个电影里的插曲《my heart will go on》。我把一些感慨写成了一篇文章《感受经典的感受——一个教师的阅卷笔记》,发表在一个南方的刊物上,写下了我的忧虑,我的困惑。
现在,我们还要读经典吗?我总觉得,阅读经典,本来是传统接续的一个途径,不要说古代中国思想常常是通过经典的解释与再解释来传续的,就是现代思想,又有多少是天生石猴似的原创版本,而空无依傍呢?所以,阅读经典并不仅仅是历史与文化的普及,常常也是传统和思想的提炼。我并不赞成多少有些“群众运动”式的集体背诵经典,也不很赞成小学的读经课,更不喜欢把这种经典阅读变成爱国主义的“广告”和“宣传”。我只是希望每个有教养的人,都要有一点历史和传统的知识;更常常希望,对于经典,一个大学不止要有普及的课程,最好还有精读典籍的高等研究性课程,就像芝加哥大学的“社会思想委员会”(committee on social thought)的课程一样——这个课程主要是对精英和经典的重视,方法就是阅读经典,叫“the fundamentals”,大约读十到十五种书,包括文史哲经法的各种书。我想,如果我们大学可以有这样的课程就太好了。
理想还是不要太高吧,免得理想成为幻想,希望变成失望。说起来,离我第一次上这门课的1990年,已经十二年过去了,离这本书在香港出版的1993年,也已经九年过去了,风气和时间一样变得飞快。旧时的小巷已经变成了车水马龙的大道,高架桥从门前横过,快节奏的流行音乐代替了以前慢悠悠的丝竹音乐,口袋里的漫画和书包里的洋文书,已经使旧时经典没有存身的空间,除了一些官腔十足的人还在那里遵照某种口径,有气无力地照本宣科讲“弘扬传统文化”的大话空话。其实,传统的延续常常是要一些具体的依附的,像经典常读,像旧景保护,像岁时节令的祭典,我们过去的祠堂祭祀和家谱书写,就是把我们的血脉缝缀在家族的记忆中,没有这些有形有象的文字、图像、建筑、遗物,就仿佛思念故人没有旧照片一样,有时记忆会模糊,有时甚至会想不起来故人的容貌。空话继承传统,和伪造历史一样,并不是在唤醒传统和历史,而是在架空历史和传统。我很感慨韩国和日本在直观上给人的传统意味和历史感觉,其实就是服装、建筑、岁时、习俗的顽强存在和有意呈现,所以,只有这些经典、旧景、时令,才常常像一个象征,它让你的传统可以有所附丽,有所依托,当人们读到这些压缩储存了千年历史的语句时,会在历史深处和古人对话,觉得我们还是在传统的延长线上。
以前有一句老话说,亡人之国,必先亡其史。这话很有道理,如果在我们的生活中,历史记忆和负载历史的经典被抹去了,可以唤醒族群与文化认同的象征被拆除了,尽管到处是崭新的高楼,人人都穿着洋气的衣衫,天下是一样的城市,嘴里是一色的洋文,我们靠什么来确立我们这一群人与另一群人的不同呢?世界上还有没有叫做“汉文化”的东西呢?有人问我,在这个时代,历史和传统的命运究竟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于是还要重复当年结束这一课程时所写《感受经典的感受》一文末的那句话:“在这样的生活世界上,我们,我们的大学生,我们的时代,还需要这些古代的经典么?”
(《中国经典十种》葛兆光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