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正公集卷第十三

范文正公集卷第十三

尚书度支郎中充天章阁待制知陜州军府

事王公墓志铭

孔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噫！先圣谓善人之难得也如此。世有德之清，行之方，政之平，斯不谓之善人乎？余见之于子野王公矣。公讳质，字子野，其先太原人，曽髙占籍大名。皇考讳彻，以文行显，至左拾遗，累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鲁国公。王考讳祜，雄文直道，名重海内，掌太祖诰命，至兵部侍郎，累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晋国公。考讳旭，以公正果敢，屡当藩寄，为时之良，二千石，累赠兵部尚书。妣虞氏，赠某郡君。公禀严君之教，幼而有文，伯父文正公为真宗朝贤相，重德大器，人莫可动。一日，览公之业，喜甚，作诗以奨之，谓吾门未衰矣。用文正荫补太常寺奉礼郎，三迁至大理丞。文正既薨，公年尚未冠，进所著文，真宗嘉之，召试学士院，辞入优等，赐进士及第，名动京师。尝师事杨文公，文公器之，毎谓朝中名公曰：是子英妙加于人逺矣。时翰林刘公筠风岸髙峻，搢绅仰不得其门而进。乃与禁中诸公共荐公之才敏。天子命公校文于馆中。历殿中省丞。为博士于太常。加集贤校理。拜祠部外郎。丁兵部忧。服除，以前官充职。同判姑苏郡。以公心公言。正二千石之政。二千石初不平之，终服其义而加礼焉。还朝，赐五品服章，攺度支外郎，同判尚书刑部，又判吏部南曹，进司封外郎，出领淮西郡。部中十邑素多盗，与讼，号为难治。公至，断狱必以情，按吏必有礼，横者绳之，弱者持之，州人大服，谓徃之史君，莫公若也。蔡俗旧祠吴元济，公曰。岂有逆丑而当庙食耶。吾为州长，不能正民之视听，俾民何从哉。狄梁公。李太尉，皆唐之忠烈，又德加蔡人，胡为不祠。命工彻元济庙，建二公之祠，率吏民拜祭。蔡人从之，于今号为?庙。秩满，拜祠部郎中，朝廷除公开封府推官。除兄雍三司判官。公日：皆是要职，吾兄弟同日除拜，朝廷岂乏人哉。乃坚请外补，愿留兄京师，以奉家庙。士大夫闻而贤之。徃守寿春郡，朞月攺合肥郡盗有杀其徒以并其财者，吏擒之，公令处死。法寺议当贷死，遂劾之。公上䟽曰：盗以彊力而又杀人，吏追而擒之，非自露而悛者，胡为而贷焉。如法寺所论，能害其?者，皆无罪名。民将竞为盗，盗巳而杀一夫，其党咸赦之，盗可止乎？䟽上不报。凡断狱出入，以下吏为首，长官为从。公曰：吾不胜法吏矣。上言请为之首，朝廷从之，左降监舒州灵仙观。后一年，今资政殿学士昌?韩公?知审刑院，议盗杀其徒，非自首而悛恶者，宜勿原之。朝廷始颁示天下，且知公前所断狱不为失矣。又今资政殿学士郑公戬，翰林学士叶公清臣，皆论公竒才未大用，而非辜坐黜，岂朝廷之意耶。诏起公知海陵郡。代还除度支郎中荆湖北路转运使。时西陲宿兵，财用为重，诸道转运使竞进羡余几千万。蕲?军之奨实疮痍细民以为巳绩。公至而叹曰。西兵天子不得巳而用之。然须于财赋，岂如是而迫耶。吾不当为。由是荆湖之民頼公少休焉。㑹资政殿学士富公弼拜职尚带史馆修，?与公未甞识，靣闻其风义，举公以代修撰，朝廷从而除之，兼掌选事。及韩、富二公在枢府，又交荐公清方为搢绅之冠。天子俞其奏，擢以本官充天章阁待制，依前掌选事。公再让不允。既而客有扣公曰：铨衡至重，利病多矣，公无建明者何？公曰：纲纪尽在，如权衡然，但持者輙髙下其手尔，何必易其器耶。公居之歳时选士頼其平，其间人物清浊，公必辩之上前，量有进抑，振天官乆坠之职也。天子以西北数藩镇皆须巨人，乃择近列而襃遣之，公得岭陜州，州当四逹之会，又用兵而来，吏民疲苦。公至则缓征赋，薄迎劳，屏凶㓂，拯孤弱，人廼息肩。几一载而感疾，以庆历五年七月二十六日终于黄堂，享年四十五。灵柩归东都，州人哭送于道，朝廷加赙。公生相门，而弗骄弗华，以贫为寳。文正作舎人时。家甚虗甞。贷人金以赡昆弟。过期不入。辍所乗马以偿之。公因阅家藏书而得其劵。召家人示之曰。此前人清风。吾辈当奉而不坠。冝秘藏之。又得颜鲁公为尚书时。乞米于李大夫墨帖。刻石以模之。遍遗亲友间。其雅尚如此。故终身不贪。所至有冰蘗声。此公之秉德不亦清乎。公充职馆殿二十余年，同舎皆显官，公介然不动，惟求外?。当国者非戚必旧，公未甞折颜色屈语论以合其意。甞有交㳺以言事被谪，朝之贵人皆切齿，公特率昆弟祖宴都门，谪者拒之曰：无为子之累乎。公曰：吾愿为党人从而贬之光矣。此公之执行不亦方乎。公为数郡，皆清心以思治。行巳以率下。必首崇学校而风化之。人有犯法非害于物者，必缓其狱。未始深文焉。求民之疾，虽处幽不遗。去民之梗，虽负势不避。此仁人之政。不亦平乎。故毎去一州。则百姓号恸，如赤子之慕慈母也。公性纯孝，与家人道先君事，必感激泣下。故厚于宗族，每拳拳焉忧乐同之。弟素，文正之子也。自淮南外计攺泾原经略使。公食不甘，?不安，曰：弟有母老且疾，吾无亲忧。因入对，请代行既而弗许，命其爱子䂓曰：彼穷塞也，得无危事，汝可侍行而左右之，以均吾忧。又少弟端尝不利于春官，处徒劳者久之。公为郎，以岁课当迁，愿移厥恩，召端一试。朝廷许之，赐端进士出身。其友爱之心有如此者。公不治生业，惟畜书仅万卷，逺近从之，兼通佛老㣲旨。?寳元摠录一百卷，皆圣贤穷理尽性之说。公乐称人之善，必曰：吾不及矣。在士大夫，非风义髙逺，弗与之㳺。及其逝矣，四方交友书问相吊云：前年吴安道死，今年王子野卒。贤大夫之清者，何其衰欤！公娶周氏，故礼部侍郎起之女，封襃信县君，生子男三人：曰毖，将作监主簿；曰复，太庙室。长女二人，长适太常寺太祝范纯仁，次女尚幼。余走尘土时，公一接如旧，以道义淡交者有年矣。结二姓之好，以亲仁人。余常期公以青云之器，大有立于国朝。今不幸，乃为公之墓铭。铭曰：呜呼！人之清者曰贤，国得而治焉；性之仁者曰寿，民得以庇焉。何子野之善人兮，逝矣如川。惟清方而平正兮，居人之先。在声诗之有言兮，胡不万年？忍送之于野兮，塟之干泉。徒切切于辞兮，勒石之坚。期子野之令名兮，与白日而长然。

太常少?、直昭文馆、知广州军州事贾公墓志铭，

公讳昌龄，字延年。其先镇阳人，以仕䆠迁徙，今为开封人也。曾祖讳某，唐末起家，备甞险阻，属文之外，长于?述。以唐武宗而下至僖昭，皆无实录，乃以传闻并诸家之说，著唐年?录六十五卷，识者称之。居石晋朝知制诰，至周为给事中，史有本传。祖讳琰，有才识宇量。太宗在藩邸，相得有素，领开封尹，辟为推官。及即位，擢拜正谏大夫、枢密直学士，期以辅相。将讨河东，与大臣议将帅，上曰：非琰不可。㑹?疾不起，上轸悼之，忧形于色，赠尚书左丞。国史有传。父讳汾，以气义称，位不充量，终于殿中丞。公少孤，太夫人爱之，以待其成。公天然好学，甘于清苦。时翰林李公宗谔有望于朝，名实之士，多出其门。公依之有年，以文行自立，门下士咸推重之。一上登进士第，释褐为饶州浮梁尉。彼俗隂狡，与人有怨，徃徃食毒草而后?，即时毙仆，以诬其怨者。公至，必反复省视，自此被诬之人，多昭雪焉。秩满，除开封府功曹叅军，在职修举，府中常推委之。㑹太夫人?疾，公执药饵，不斯须去左右者数月。以忧觧官，哀毁之过，宗党称嗟。服除，为许州郾城主簿。本郡牧与外计使皆以文学政事交荐于朝廷。攺大理丞，宰蜀之江源县，人繁地狭，积多田讼，公曰：听讼之明，曷若使无讼乎？及正其疆，条其?，以示于民，自玆无争焉。时天下学校未兴，公修本邑孔子庙，起学舎，俾邑之秀民群居焉。公旦暮徃劝导之，自此江源始有举进士者，邑人于今称之。皇上即位，升殿中丞，知宣州宣城县。未至，有江淮制置使举公监海州?货务，䟽逹利路，商贾便之。朝廷奖其劳，攺太常博士，又迁屯田贠外郎。既而三司使以公可通天下之利，荐之，领京师?货务，三年称职，特除都官贠外郎，赐五品服，徃倅泉州，逺人赖之。迁职方贠外郎，俄拜屯田郎中，知卫州。㑹州长不利，继亡者数人，人无敢徃。士大夫惜公之行，或教以易其府署，公曰：吉凶人乎，死生天乎？于是弗易厥居，而终亦无咎。郡之共城有稻田，以供尚食，水利有余，而民不与焉。公使岁漑之外，与百姓共之。天子以钦恤之怀，忧及万邦，复先朝提㸃刑狱使，两省近臣交上封奏，举公充职。朝廷从之，命提㸃京西路刑狱事。公性仁恕，小大之狱，必尽心以听。郡邑之幽逺，使车所不至者，躬亲焉。不事风威，州县九品必延见与语，得其善则画一以闻，见其过则教之使悛。虽职居按察，而不忍摘人之恶，搢绅称其长者。攺度支郎中、荆湖北路转运使。下车访能吏，彻冗官，部中诸郡例以公用馈遗者，一切不受。西南夷人下溪州刺史彭仕羲?于辰州，而骄蹇狙诈，尝因入贡，䜣州官于登闻，辞皆不实，朝廷弗欲较之，责吏而巳。仕羲益横，求割近边土民。公遣吏直告之曰：天子恩信及尔，尔狡而无厌，我当择于众族，求其可代汝者，请之于朝，汝其图之。仕羲始知惧盟，不复敢讼。攺知潭州。潭，荆湖之剧府，人物繁㑹，素为难治。以公神明之照，虽千百其讼，无毫髪之隐，吏服民爱，歌于道路。朝廷知公之重，拜太常少?，直昭文馆，就镇南海，始登舟感疾，召诸子授以治命，神思不乱，以康定元年八月二十三日不起。公长厚之性，资以明逹，顚沛造次，弗离中道，寛而不懈，直而不讦。与人交久而能恭，当官而行，未尝违其正，士大夫无不爱其风度。居家有节，与亲族同其有无。常谓诸子曰：吾家清白可传，何生业之为。启手足之日，门中索然。君子谓公之践言矣。娶三夫人高阳许氏，中山刘氏，封长安县君。广平宋氏，封某县君。生八男，长曰寅，有文学履业，登进士第，为绛州防御推官，与次子廉俱不幸早世。次曰蕃，开封府封丘县主簿。次曰常，将作监主簿。次曰当堂、京冈并㓜。女五人，长适大理寺丞李竞，次适庐州舒城县主簿王宗悫，次适河中府万泉县令高良佐，次适孟州河隂县主簿。州学教授盖沂。一女尚㓜。以某年月日，葬于郑州新郑县抱章山之东南，三夫人祔焉。某既交而亲，从其孝子之请，而作铭云：

邦之令人，道醇德懿。芝兰之室，瑚琏之器。禀孝含忠，播仁殖义。位子一方，未博其施。弗遐厥寿，苍苍曷意。君子惜贤，小人夺惠。葬于郑国，卜云善地。子产在焉，魂?相慰。

太子右卫率府率田公墓志铭

古称隂有德于人者，必享厥祥，大厥后。易不云乎：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所谓不在其身，在其子孙者，信矣。公讳绍方，其先鴈门人，曾高家于冀。自耶律氏炽，得石晋山后八郡，又岁侵两河。闻王考讳某被迁于卢龙，署之以官，复治产云中，而货殖焉。考讳某，能干父之蛊，其家益显，娶王氏而生公。公少称才武，抱气重诺，有燕赵之风。义事耶律，得亲信左右，常从而南牧，帐下多掠获汉家士民，俾公尸之。公黙计之曰：汉人，吾曹也，驱之如犬羊，非有罪辜，将孥戮于虏中。乃纵之，夜亡者千计，此德于人多矣。公亦自负，谓：大丈夫胡能老于异域哉！考妣既葬，吾其归欤。乃匿身草莽，㑹夜则负斗而奔，既逹朝廷。真宗悯然嘉之。?职于三班，以其勇果，屡委军甲捕外方㓂所谓巡检者。至则盗息，民得按堵。公祥符中主邵之峡口寨，时龙水郡蛮㓂大扰，戍兵屡履峡口溪洞，亦乘声啸聚。一日近寨围而噪之，公戒军士曰：我露其勇，彼将整而难破，不如示之怯，士敢先动者，吾以军法从事。众皆肃然听命。既夜，公自率骁果突而撃之，斩十余级，蛮虽众，曾不能措手足，大骇而奔。自是终公之任，不敢内㓂。州将害其功，不以上闻。公曰：吾自虏还汉，获从王事足矣，乌敢为功哉。又尝诲督诸子曰：吾以汉有圣人之风，故脱身以归。今教汝诗书，趋圣人之道，使汝辈有立，吾将鼓歌以终天年，岂病其不逹耶？子况，举进士，髙第，又举贤良方正，天子亲问当世治乱祥咎以对，第一，乃速进用。四五年间，掌西掖书，命为陜西道寘抚副使。还朝，敷奏称㫖，乃诏宠公以太子右衞率府率，监琼林苑金明池，以便子养，士大夫荣之。天子以尚忧西陲，命况龙图阁直学士，出领秦鳯路经畧使。公在疾经畧，屡求省侍，有诏敦勉，遣中人尚医轸视。公以庆历五年乙酉孟秋月壬子不起，享年七十有四。上嗟恻之加赗赙焉。经畧累章哀诉得告，奉公之䘮，以某年月日，葬于许州阳翟县某原，礼也。公性刚直，未尝曲于人，然明恕少怒。尝官于闽中，有爱马，使一卒乘习，遇危桥不下，马折足而毙。公曰：卒岂欲是耶。不复以一言诘之，人皆服其度。公娶李氏，赠福昌郡君，前十五年而亡。生八男，经、畧即长子也。次曰渊，有词业，举进士，以兄荫?试秘书省校书郎。许州郾城主簿。次曰沃，濩㓜亡。次曰洵，颍上主簿。次曰浃，登进士第，唐州团练推官。次曰洸，太庙斋郎。次曰泳，皆业进士。次小字寳哥，尚幼。三女：长适海州东海令张震，次适辰州理掾高焘，次适鄂州咸宁令张子方，皆以妇道称于宗族。某尝与公㑹于丹阳，见公气貌话言，刚而质，毅而恭，使人信而爱之。又与经畧之㳺旧矣，俾序而铭云：

公复其家，去狄而华，公教其嗣，挺国之器。厥后既隆，又寿而终。天子赗焉，大夫吊焉，非积德而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