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哲画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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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7 15:22
圣哲画像记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渉先圣昔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未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尙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姿,累世不能竟其业,况其下焉者乎?
故书籍之浩浩,箸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飮也,要在愼择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有画像,感发兴起,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诚求之仁远乎哉。国藩记
尧、舜、禹、汤,史臣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箸,师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葢与庄、荀竝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宋之贤者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
兹以亚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礼,而好称引奇诞。文辞烂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状。粲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悦者哉。
诸葛公当扰攘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舆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其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予观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微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龂龂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讥焉。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慙于古,而风骨少隤矣。韩、柳有作,尽取杨、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岀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钞古今诗,自魏晋至 国朝。得十九家。葢。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哜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辩尝而后供一馔。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有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观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端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闲,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杜、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先王之道,所谓修已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拾,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识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不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褎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蒿庵作中庸论。及江愼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尙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 国朝先正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闳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学训诂之大成,?乎不可几已,故以殿焉。
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
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曰,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倍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儌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没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欤!今夫三家之市,利析锱铢,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阛贸易,瓌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者矣。富商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缗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豪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绌;射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箸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占之君子,葢!无曰不忧,无曰不乐。道之不明,已之不免为鄕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俯不怍,乐也。
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所为报?已则自晦,何有于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悱形于?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茍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