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朱第七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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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16

杨朱第七

杨朱游于鲁,舎于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巳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冨既?冨矣,奚不巳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巳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乗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郷党,况子孙乎?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巳。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已降,君敛则已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若实名贫,伪名冨,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巳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于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昬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猒足,声色不可常翫闻,仍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观,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以放饿死。展、李非亡情,矜贞之卸,以放寡宗。淸贞之误,善之若此。

杨朱曰:原宪窭于鲁,子贡殖于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杨朱曰: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犠牲,不设明器也。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巳,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柰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聦;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生。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舎,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柰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文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子产相郑,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干钟,积曲成封,望门百歩,糟浆之气逆于人鼻。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丗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踈,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方其?于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于后庭,以书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郷有处子之娥姣者,必贿而招之,楳而挑之,弗获而后巳。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曰:乔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于近至于远也。乔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其道逆邪?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闲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聃于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乔之言,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蹔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之。他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衞端木叔者,子贡之丗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丗,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甞,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迳修逺,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賔客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厘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叚干生闻之,曰: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聚意所经而诚,理所取。衞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

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丗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侯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遟速于其闲乎?

杨朱曰:伯成子髙不以一毫利物,舎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丗,汝为之乎?杨子曰:丗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黙然有闲。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柰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荅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徙说他事。

杨朱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于河阳,陶于雷泽,四体不得蹔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巳长,智巳衰,商钧不才,禅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穷毒者也。鮌治水土,绩用不就,殛诸羽山。禹纂业事雠,惟荒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禅,卑宫室,美绂冕,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恱,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丗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桀藉累丗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熈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藉累丗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于倾宫,纵欲于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熈然以至于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于死矣。

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之园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箠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髙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逺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䟽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巳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遟速之闲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杨朱曰:人肖天地之?,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逃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撗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杨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冨,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故语有之曰:人不㛰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谚曰:田父可坐杀。晨出夜入,自以性之?;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极。肌 麤厚,筋节 急。一朝处以柔毛绨幕,荐以粱 兰橘,心㾓体烦,内热生病矣。商鲁之君与田父侔地,则亦不盈一时而惫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曁春,东作自曝,于曰,不知天下之有广夏隩室,绵纩狐狢。顾谓其妻曰:负日之煊,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冨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郷豪称之。郷豪取而甞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慙子,此?也。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猒之性。无猒之性,隂阳之蠧也。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賔,而悠悠者趋名不巳。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賔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賔?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闲哉?冲虚至德真经卷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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