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硏堂文集卷五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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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7 13:18

潜硏堂文集卷五

嘉定钱大昕

荅问二

问:说文旸字下引商书曰旸谷,小徐本作虞书曰至于旸谷,文已互异。且崵字下又引嵎銕、崵谷之文。据叔重自序,偁书者皆孔氏古文,而旸崵宇别,岂亦兼采今文欤?

曰:叔重云偁书皆孔氏,则不偁书必欧阳、夏侯本矣。旸谷偁虞书,而崵谷不偁虞书,可知旸为古文,崵为今文,如一之日㓖冹烝然。??不偁诗,则非毛氏也。若旸字下大小徐本不同,则恐小徐为是。葢,许君所引虞书说非。即书文,如仁覆闵下,谓之旻天,亦偁虞书也。本当云日至于旸谷,后人因曰日相溷,误去一日字耳。

问:尧典象恭滔天,宋儒疑滔天二字,因下文洪水滔天相似而误,然乎?

曰:史记夏本纪引此文作似恭漫天,与传训滔为漫合。汉书王尊传亦有靖言庸违,象龚滔天之语,可证。尙书古本皆作滔天,无可疑者。诗天降滔德,毛公亦训为漫。今本作慢,滔天,犹言慢上也。史记于洪水滔天不易其字,而此独为漫,文同义别。伪孔传则均训为漫矣。

问:尧典蛮夷猾夏,传训猾为乱,说文无猾字,或谓当为滑,然乎?

曰:潜夫论氏姓篇引此文,本作蛮夷滑夏,史记酷吏传滑贼任威,汉书亦作猾。葢篆体从水从犬之字,偏旁相涉而误尔。

问:伊洛瀍、涧皆入河之水。说文水部有洛涧而无?,不审此字何从?

曰:古书从糸,与从水之字多相混。汉周憬碑有曲红长即,曲江也。王稚子阙云:河内缊令。即,温也。春秋传有酒如渑。淮南子本作绳。窃意?本作?,以水回曲得名,俗师转写作水旁尔。

问:刘渊林注魏都赋引书盘庚优贤扬歴之语,训扬歴为歴。试今盘庚无此文,何故?

曰:予闻之江叔沄氏矣。盘庚下篇云心腹肾肠,古文作优贤扬,而以歴字属上句,郑康成固如是读也。请以尙书正义证之。正义曰:郑注古文尙书篇与夏侯等同,而经字多异。夏侯等书心腹肾肠曰忧肾阳,说者不解忧肾阳为何语,征诸太冲之赋、渊林之注,始悟优为忧,贤为肾,扬为阳,三字皆传写之譌。邢子才所云日思误书,更是一适。斯言果不诬也。太冲生于晋初,郑学犹行,故征引有据。自豫章梅氏之书出,名为古文,实袭今文。由是郑氏古文不传,而文?之注遂不可通矣。

问:盘庚传云:相隐括共为善政。孔冲远云:隐括必是旧语,不知本出何书。惟引公羊序隐括使就绳墨为证,亦是汉人语也。古书更有可攷者乎?

曰:荀子大略篇:大山之木,示诸櫽括。尙书大传:櫽括之㫄多曲木。说文:櫽,栝也。栝,櫽也。櫽栝者,所以矫正曲木。字本从木,或通用隐括字。孔疏以隐审检括解之,失其旨矣。

问:祭之明日又祭曰肜,见于尙书、尔雅,而说文肉部无肜字。或谓肜乃汉人俗字,然否?

曰:说文舟部有䑣字,云:船行也,从舟彡声。即高宗肜日之肜。玉篇肜训祭,又训舟行,足证肜绎字从舟不从肉。六朝人尙识古文,此必顾野王元本,非唐以后儒所能附益。古音肜当为余箴切,转为余弓切,侵东两部声相近也。孙炎云:肜者,相㝷不绝之意。古人音与义协,以㝷训肜,知古音肜在侵部,其读如融,乃转声,非正音也。俗儒不通六书,误疑肜当从肉,乃别肜、䑣为二字,又分为两音,傎倒甚矣。

问:西伯戡?乃罪多参在上。释文:马云:参字累在上。此语颇难解。

曰:玉篇:厽,累堑为墙壁也。尙书以为参字。然则古本尙书作厽,东晋本乃改为参耳。释文述马融说,正当如此,而传写譌谬,遂至不可读。窃意释文本当云马作厽,云累也,累在上,或宋开宝中陈鄂等删改释文时妄易之也。

问:纣之不善甚矣,武王数其罪而伐之可也。若泰誓所云: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雠。又云:诞以尔多士,殄殱乃雠。武王世为殷臣。世雠之言,毋乃得罪于殷先王乎?

曰:此古文尙书所以可疑也。太誓曰独夫受,荀子书尝引之。独夫者,一夫也。故孟子亦有闻诛一夫纣之语。若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宼雠,孟子为齐宣王言之,葢有为言之也,非古有是言也。如太誓果有抚我虐我两言,孟子何不引书以实之邪?观牧誓一篇,但云恭行天罚,初无雠视其君之词,然则伪书之诬武王甚矣。

问:今文尙书本有太誓三篇,马季长言太誓后得按,其文若浅露。又举春秋国语、孟子、孙?、礼记所引五事以疑之。至东晋古文出,别有太誓三篇。唐儒尊信古文,遂以今文太誓为伪。若晩出古文未可信,则今文太誓转可信乎?

曰:太誓,伏生所传虽无之,然伏所?大传有八百诸侯俱至孟津,王升舟入水,皷钟亚观,台亚将,舟亚、宗庙亚,及白鱼入王舟事,俱与今文太誓同。武帝初,董仲舒对䇿引太誓白鱼入于王舟,有火复于王屋,流为乌。周公曰:复哉,复哉二十二字,可证伏生壁藏百篇之太誓与后得之太誓本无二本,以不在伏生口授二十八篇之数,故云后得。其实景武之世已有之。或谓宣帝本始中河内女子所得者?也。孔安国得壁中古文,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所云二十九篇者,即伏生之二十八篇与太誓也。史迁尝从安国问,故所载多古文说,而周本纪称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盟津,为文王木主,载以车中军。武王自称太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乃告司马、司徒、司空诸节齐栗:信哉!予无知,以先祖有德臣,小子受先功,毕立赏罚,以定其功。遂兴师,师尙父号曰:总尔众庻,与尔舟楫,后至者斩。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是时诸侯不期而会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又齐世家称:武王欲修文王业,东伐以观诸侯集否。师行,师尙父左杖黄钺,右把白旄以誓曰:苍兕苍兕,总尔众庻,与尔舟楫,后至者斩。遂至盟津。诸侯不期而㑹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也。武王曰:未可。遂还师,与太公作此太誓。此二篇皆采今文太誓之文,齐世家又明云作此太誓,然则孔壁中所得安国所传者即?此太誓,古今文初无二本也。许叔重说文序云:其偁书孔氏,而引周书王出涘,又引孜孜无怠,又引师乃搯,皆在今文太誓篇。然则孔氏古文太誓与今文正同,而东晋晩出之古文,断非孔氏古文也。晋有乐安亭侯李长林集注尙书,于今文太誓篇毎引孔安国曰,知安国尝为太誓作传,安国亲见壁中古文,使果识其伪,必不为作传,以是知今文太誓之非伪,而孔颕达诋为伪者?也。书序称武王作太誓三篇,史公周本纪所载武王上祭于毕云云,此太誓上篇也。又云居二年,武王徧,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此太誓中篇也。又云: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孟津,诸侯咸会,曰:孳孳无怠。武王乃作太誓,告于众庻。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逷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惟共行天罚。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太誓下篇也。唐初作䟽时,今文太誓尙存,而䟽云上篇观兵时事,中下二篇伐纣时事可证。史记所书,本于太誓。史公既亲见古文,则今文太誓之为真太誓审矣。

问:洪范思曰睿,睿作圣。伏生五行传作容,郑康成以为字之误。先生谓汉儒多作容,以容义为长,请言其详。

曰:汉儒传经,各有师承,文字训诂,多有互异者,即以洪范一篇言之,如霁之为济,驿之为圛,豫之为舒,皆文殊而义不殊。若敬用之为羞,用与睿之为容,则文异而义亦从之。伏郑所传,有古今文之别,要未必郑是而伏非也。伏生五行传云:思心之不容,是谓不圣。厥咎霿,厥罚恒风,厥极曰短折。说者曰:思心者,心思虑也。容,寛也。孔子曰:居上不寛,吾何以观之哉。言上不寛大包容,臣下。则不能居圣位也。董生春秋緐露述五行五事亦云。思曰容。容者。言无不容。容作圣。圣者设也。王者心寛大无不容。则圣能施设。事各得其宜也。西京经师说洪范以容为思之德。其义昭著如此。许叔重说文解字云。思。容也。亦用伏生义也。古之言心者,贵其能容,不贵其能察。秦誓云:其心林休焉,其如有容。论语云:君子尊贤而容众。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老子曰: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荀子曰:君子贤而能容众,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孟子以仁为人心,仁者必能容物,故视主明,听主聪,而思独主容。若睿哲之义,已于明聪中该之矣。圣人与天地参,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由其心之无不容也,故曰有容德乃大。

问大诰篇苜云:猷大诰尔多邦。马、郑、王本皆猷在诰下。汉书载王莽作大诰云:大诰道诸侯王、三公列侯,以猷为道,亦在诰下。惟伪古文以猷字开端,于文义未顺。

曰:古文微子之命开端亦用猷字,并移此篇猷字在大诰之上,皆误也。班史翟义传载莽大诰,后人讥其芜累,?于经学有功,如弗造哲廸民康。莽诰云:予未遭其明,悊,能道民于安。较之传义为优。尔丕克远省。莽诰丕作不,较传训大,尤善也。天閟毖我成功所。传训閟为愼。又解之云:天愼劳我周家成功所在。孔䟽云:閟,愼,释诂文。攷,释诂本云:毖,愼也。经既以閟为毖,不当重出毖字。据莽诰云天毖劳我成功所,则知此经毖乃劳之譌,字形相涉,后人传写致误。伪孔传尙,未误也。

问康诰汝丕远惟商耉。成人。传训丕为大,周初去商尙近,不可言大远。

曰丕即不字,诗所云殷鉴不远也。丕本从不声,古文往往通用。诗不显不承,譌丕为不书丕克远省,丕远惟商耉成人。又譌不为丕,非经文之譌,说经者淆之也。毛公诂诗,以不显为显,于义未悖。后儒乃有幽深元远之解,则援儒而入于老、庄矣。

问:召诰王之雠民,蔡氏以为殷顽民,于义似未安。

曰:圣王以天下为一家,岂有彼此之别?周之伐殷诛无道,非讐其君也。殷命既黜而讐其民,何以服天下?自古岂有劝王以讐民而能享国长久者乎?孔传训讐为匹,善矣,而说亦不了。予谓匹民,犹言匹夫匹妇。召公所言讐民,即尧典之?民也;百君子,即尧典之百姓也。友民者,友邦之民,即尧典之万邦也。顽民之文仅一见于书序,然多士多方篇中初未目殷士为顽民,迨康王作毕命之时已歴三纪,而篇中?有毖殷顽民之语,吾以是知毕命之伪矣。

问:常伯常任之名不见于周官王制注,䟽家以常伯为三公,常任为六?,然乎?

曰:立政篇先称王左右,而后言常伯、常任,准人又与缀衣、虎贲同列,则是左右亲近之臣,位不甚尊,而所系实重,故叹知忧之尟。汉书谷永对䇿言,习善在左右,诚敕正左右齐栗之臣,戴金貂之饰,执常伯之职。师古云:常伯,侍中也。一曰常任使之人,此为长也。后汉书杨赐传:乐松处常伯,松时为侍中也。胡广侍中箴:亦惟先正,克愼左右。常伯常任,实为政首。文?注引扬雄侍中箴,亦有光光常伯之文,则常伯常任即汉之侍中审矣。说文引书作常敀,敀训迮亦有近义。

问:毕命传训弼亮为辅佐。䟽引释话:亮,佐也。今释诂无此文,疑疏误

曰:释诂篇中亮训信,又训导训右,又以左右训亮。亮字凡四见,无训佐者,佐当作左,俗师增加人旁。亮与左右皆训导,而左右又训亮,展转相训,则亮之为佐宜矣。亮亦汉时俗字,故许叔重说文,不收今尙书。尔疋皆用晋人本孟子注虽出汉儒,亦经俗师转写,故皆有亮字,它经无之也。尙书亮采、亮天工、亮阴,寅亮皆训信,当用谅字。此弼亮训佐,当用倞字。诗凉彼武王,毛训凉为佐,凉曰不可。郑训凉为信,则谅、倞俱通作凉,而倞、谅亦自相通。汉人分?,往往以亮为倞,葢?变移人旁于京下本作 又,省中一笔,遂为亮尔。

问:孔壁书增多二十四篇,康成既亲见之,何以不为之注?

曰:汉儒无无师之学,古文尙书,初得之屋壁,未有能通之者。孔安国始以今文读之,而成孔氏之学。然安国非能自造也,亦由先通伏生书,古今文本不相远,以此证彼,易于闿阐。惟文义不能相通者,乃别为之说,以名其学。若增多之书,既无今文可相参攷,虽亦写定,而不为训诂,故马季长云:逸十六篇绝无师说也。自安国以及卫、贾、马诸君,皆未有说此逸篇者,康成又何能以无征不信之说著于竹帛乎?即如礼古经五十六篇,郑亦亲见之,其注仪礼,多以古文参定,而不注增多之三十九篇,亦以无师说故也。左氏得刘子骏,剙通大义,故流传至今,而逸书、逸礼无师说,故皆亾于永嘉。自东晋古文出,乃有安国承诏为五十八篇作传之语。夫使安国果为逸篇作传,则都尉朝庸生辈必兼受之,何以马、郑以前传古文者皆止二十九篇已哉?朱文公疑康成不解逸礼三十九篇,予向亦未谕其故,今因论古文逸篇而并悟及之。濳硏堂文集卷五      门人袁廷梼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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