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卷第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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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6 20:04
牧斋初学集卷第五十一
墓志铭二
礼部右侍郞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赠太子少保礼部尚书谥文毅郭公改葬墓志铭
万历中,归德沈文端公在政地,江夏郭文毅公在翰苑,咸以公廉彊直为时斗杓,而两公者,亦深相得也。四明沈文恭公当国日久,訾议丛集,不能不意忌。归德郭公署礼部事,于四明多所枝拄。言者诋诃四明,连及其党,其人皆宿昔归附郭公者,于是四明之私人谋倾郭公以翦归德,械既成矣。楚宗人华趆上书首告楚王,非㳟王子。王大惧,辇输其金钱走阙下,使人私于郭公,幸母穷治楚事,请以餽首相者餽公。公怒,挥之去,而持楚事益力。四明以下皆宛转为王请,公固不可。及楚中勘疏至假王事颇有踪绪,华趆首不尽诬、公持议益偘偘诸为楚者疾其梗巳也、又患其知楚贿而轧巳也、讼言楚宗之来、皆公使之、相与尽力排公、而嗾王飞章劾公以相抵。公抗疏伸辩、以王餽金书上闻、且向人极言楚藩行贿状。移病疏四上、乃得允。舟泊杨邨,须解冻而后发、而妖书之狱起。 上初得妖书也,以谓牵连宫禁,惎闲骨肉,愤懑不能食,下诏大索。四明之私人聚族而谋曰:楚事方殷,而妖书踵作,此可以一网而尽也。以楚事傅致妖书,则妖书之人可悬购;而以妖书证明楚事,则楚狱可立解也。于是四明从容为 上言,妖书非他人,必臣下相倾,为此微引其端,以耸动 人主。御史康丕扬则曰:自华赿讦楚王,而奸人无所忌惮。妖书楚事,事不相侔,实一根柢。给事钱梦臯则曰:首相一贯,不主楚事,则妖书不出矣。次相赓不上楚掲,则妖书不出矣。妖书实出郭某,而沈鲤为乱臣贼子,实与同谋。四明乃拟㫖穷治,务得真贼幷勒公以楚事听勘。荆门州故同知胡化,老而狂易,上书告州官阮明?。谓妖书出其手。事下?部。梦臯等告尚书萧大亨。胡化与郭同举于乡,郭在杨邨,乗妇人舆宿归德邸舍,相与窜谋,不可失也。大亨谳胡化,使引公及归德。化叩头大叫痛哭曰:阮知州杀我一家,我自来叫?。郭举进士后二十年,音驿不通,何谓同作妖书?我亦不知谁为归德公等但为蜀犬杀人媚人。即见 皇上断胡化之头,亦如此说。蜀犬者,斥梦臯也。?部郞王述古如其言具谳, 上曰:诬也。尽释之。而东厰捕得妖人皦生光,异时尝以宿憾把郑皇亲造妖诗,大署其门者。 上意欲归狱于生光。四明意未厌,掲请详鞠。丕扬抗章讼生光之枉,请少缓其狱,贼之父子兄弟可授首阙下。所谓兄弟者,指公与其兄国子监丞正位也。 上怒,以阿庇反贼罢丕扬,四明力救之以免,而狱益急。丕扬方巡城,与提督陈汝忠追捕无虚晷,逮医人沈令誉及名僧达观,从令誉床头获片纸,语连归德门人。?部郞于玊立、吏部郞王士麒,皆削籍,而恨玊立尢甚,欲幷杀之。归德与监丞之门。逻卒周徼戸阖。不敢昼启。扬邨竝岸重围击柝。嚻呼彻昼夜。喧传 上出龙票。逮公及玊立。喝令早自裁也。可以无辱。公曰。大臣有罪。当伏法死都市。何为自屛草外。时五十初度。乃赋诗曰。浊酒一杯聊自寿。大家头上有靑天。意气自如也。汝忠尽械公仆、隷灶婢、乳媪及佣书者,男妇老㓜共十五人,刺?针灼,五毒参至,每上彭考,两胁肉拉毁堕地,竟无所得。汝忠以金吾告身诱书役毛尚文,令引沈令誉,而以乳媪龚氏十岁女为征。会讯之日,东厰陈矩诘龚氏女,汝见妖书版几何?曰:版有一房。矩笑曰:妖书仅二三叶,而版有一房乎?诘尚文曰:沈令誉语汝,刋书何日?尚文曰:十一月十六。戎政广平王公曰:妖书以?十日获,而十六日又刋书,将有两妖书乎?考皦生光,妻妾及十岁儿,以针刺指爪。令引、公,皆不肯。生光坐箯舆中,瞠目仰骂:康钱死则死耳,千刀万剐,我一身当之,奈何教我奉沈相意,妄扳郭侍郞。总宪三原温公、礼部侍郞晋江李公,越席而起曰:谳狱者苦不承,安有既承而反相抵者乎?御史牛应元、汤兆京、沈裕皆争之力。矩叹曰:朝廷有人。遂具谳上大狱乃得解。公既去,御史史学迁勘楚事,其?大白,四明积不为清议所容,乃拉归德与偕去。而楚宗与王相搆不巳,至于刧王人杀开府三十余人,騈首就僇。假令华赿之来,公果为祸。始公与诸宗衡宇相望,当此之时,或取一编菅焉、或取一秉秆焉。公其能晏然而巳乎。群小聚谋杀公。欲借妖书以解楚事。久之妖书寝而楚事乃益白。公之不为群小所杀者。天也。其大节凛然。终不得而抹摋者。亦天也。公何憾矣哉。先是楚勘疏入、 诏廷臣会议。人持一牍。李公在部,为撮略以进,而诸人谓公匿议单不上,公不置辩。李公上言曰:臣为之也。言者乃息。妖书狱急,翰林华亭唐公偕晋江杨公、即墨周公、会稽陶公正告四明郭将不免,人谓公有意杀之,四明跼䠞无所容,挥杯茗酹地,以子孙为誓。唐公复进曰:亦知公无意杀之。台省方希风下石,而公不早结此狱,似有意瓜蔓,何以辞于天下后世乎?四明色沮,狱渐解。而萧大亨欲脱皦而坐公也,手削爰书授王述古。述古扺其藁于地曰:此狱若成,?部诸郞当尽数抵偿,不独明公也。大亨默然而止。顺天通判孙许靣折戸部尚书赵公世?,奈何附权相以害正人。赵立命驾往说四明,四明亦为心动。当是时,权相之势焰熏天障日,宫府震动,海宇轩簸。而词臣散僚,引据名义,岳岳不少鲠避如此。然自时厥后,诏狱繁兴,党籍代有,倾危之祸,酿于缙绅。而妇寺小人相挻而乘其敝,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吾观国史,至癸卯、甲辰之闲,未尝不废书而叹息也。
公讳正域,字美命,楚之江夏人。其先世有讳聪者,以骁勇事 高皇帝,受长弓大矢、食案之赐,子孙世习武。至公父讳懋,始以文举于乡,仕至赵州守,以公詹事,考赠如其官。母王为淑人。公举万历癸未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除编修。甲午,充东宫讲官,升春坊中允,历谕德、庶子,凡五年,皆不离讲幄。 神庙尝夜飮,偶问:哥儿此时出阁否?
自是 东朝每午夜出讲,以为尝天寒甚,罏无宿火,公大声语近侍曰:无论皇太子玉体柔脆,不耐寒冻,即我辈三四措大,承乏禁近,亦何忍其霜天雪夜,肤僵口噤以死乎?翼日,语传禁中罏火郁然矣。事虽琐细,公所以拥佑 东朝,良有深意也。叙迁升南京国子监祭酒。条上监规七事,请倣司马光十科、胡瑗二斋,以?真才,请罢纳贡母以明经之选,夷于鬻爵。李都督者,宁远之孙,魏国之壻也,骑而过文庙门,学录李维极执而抶之,侯家奴百数蹋邸门,而宁远、魏国盛气愬公。公曰:以学录抶都督,诚过。虽然,公侯子入学习礼,亦国子生耳,安得亵衣走马,横绝先师庙门?以先师抶国子生,非以学录抶都督也。即上疏曲有所归,不若两平之。令诣门交相谢而罢。居二年,升詹事府詹事,储讲如故。壬寅,晋
礼部右侍,郞掌翰林院篆。逾年回部,摄部事。公在部,谙典故、惜名器,坚执持,敢谏诤,不贷错,胥史,不假权郞吏部务为之肃然。孟夏朔,日食,值 庙祀,公言:礼,诸侯旅见天子,入门不终礼者四,日食其一也。当祭而日食,牲未杀则废,宜以朔日专救日,翼日享庙。从之。封益王。使者将发而王薨,公断以聘仪遭丧入竟则遂也。诸侯相聘,必致主命,况天子之于臣耶。卒遣使行。夏至陪祀诸臣托疾不至,公谓祀事不䖍,繇 上久不躬祀所致,请下诏勑厉其意,实以讽切 人主。回夷?内府玊价,覊留病死,号泣道左。公曰: 明主可以理请,奈何以小费失外夷心。䟽请支给, 上趣令承运库予之。其援据典训,顾恤国体,皆此?也。日食之占曰:日从上食,占君知侫,臣安心用之,以亡其国。四明恶之,召钦天监台官骂曰:若妄言,祸福当叅。公曰:宰相忧盛危明,顾不若瞽史乎?彼能叅我能救母恐也。四明闻之而止。两淮税使鲁保请专勑关防,兼督淛直织造,归德持不可,而四明票㫖兼予之。公曰:改造,矿税之别名也。保得关防,是总督四省也。勑可与,关防不可与也。四明强应曰:好。而使文书房近侍以 上命胁公,公持之益力。四明告归德, 上怒甚,必有处分。归德曰:郭以此去官可矣。四明慙幷恚,归德,而上顾司礼曰:保不要关防也,罢郭侍郞是好官。四明疑公有内援,益比而孽公矣。秦王为其庶子请封世子,公坚执不与。又请封郡王,四明拟㫖下部,公坚执不肯覆。四明又使前奄以上怒胁公,公弗应。牓示部门曰:秦王繇中尉进封次子,不得封郡王,母妃年未五十,其庶子不得封,世子不得违条例告扰。于是秦府所推金钱皆不效,而恨公者益深矣。谥议起,当夺者之子孙诉于政府,四明曰:我在,谁敢夺?公曰:敢夺者,我也。援笔判曰:如黄光升当谥,是海瑞,当杀也;如许论当谥,是沈炼当杀也;如吕本当谥,是鄢懋?、赵文华皆名臣,不当削夺也。疏上,竟格不下,而谥议不果行。公之与四明相枝拄者,其大端如此,而其它固未可悉数也。公在储讲日久,深悉 神庙父子慈孝,储位必无臲卼;册立之后,政地颇自负。定䇿公为诗志喜,有曾夸麟趾周公子,不俟鸿飞汉老人之句。妖书事发,请戒谕东宫侍衞伴读等官,以公为东朝讲官,可钩连发难,虽震惊弗顾也。 上召 皇太子慰谕曰:哥儿莫恐不干汝事。 皇太子亦语近侍:何故曲杀我好讲官?奸人闻之气夺。本公所以得全者, 神、 光二庙之力也。公归田后,声实益著,海内望旦夕枋用,以为一出则太平可立致。闻公之讣,虽芸夫红妇,无不嗟咨叹息,谓天之无意于斯世也。公在史馆,与福淸、叶文忠相厚善。公高明果毅,勇于担荷;福淸乐易善柔,妙于调御。两人交相䂓切。心皆不以为然。而不相非也。福清大拜。而公溘逝。海内惜福淸不得公自代。而福淸亦用以为恨。虽然。公虽不用。其所自树立。巳足以表见于天下矣。向使得君专政。优游纶阁之中。以调停为爕理。以遵养为包荒。以朝廷爵禄为果蓏。以国家元气为痈痔。身赢老成长厚之福,而国食敝窳朽蠧之祸,公亦岂愿之乎。用而负国家。不用而自负。用不足以为伸。而不用不足以为诎。以此易彼,必有能辨之者矣。福淸之论楚事曰。七国未削而错先危。公弗是也。卒有妖书之祸。呜呼。错则巳愚矣。人臣杀身、有益于君、则为之矣、安得谓胡广、赵戒贤于李固也。举世悠悠、鲜不智彼而愚此、可胜叹哉!
公卒于万历壬子五月二十四日、享年五十有九。妻张氏、继室毕氏。生子四人:文封、武封、昭封、宣封、其三为任子。女二人,嫁宗人蕴鎱、李㮋。公没后之四年, 上兪礼部,请赠礼部尚书,赐祭葬。天启初,奉 光庙遗诏,䟽恩旧学,加赠太子少保,䕃一子中书舍人,加祭一坛,谥文毅。呜呼!成 光庙之德者, 先帝也,孰谓 先帝不圣明哉!公为文章,雄健磊落,似其为人。生平好有用之学。于朝章国故、河漕盐屯、兵食大计,四方风土、人物利弊兴革,储峙胷中,倒箧而出之,裕如也。所著有黄离集若干卷,皇明典礼志、武昌江夏郡县志、楚事妖书、始未、十三经补注凡若干卷。葬以乙卯二月,墓在龙泉洞山,文忠公既志而铭之矣。其改葬于某阡也,昭封以续志属余曰:昭封生于杨邨,仅十日,而乳媪之夫械去。媪日夜哭乳湩不下,慬而不死,以父任为郞,坎轲跋㚄,几塡牢戸,真世之不幸人也。惟夫子哀而赐之铭,他日庶可以见先文毅于地下。余曰:此吾之志也,其何敢辞?铭曰:
於穆上帝,高居法宫。灵璅沈沈,应门九重。
日车中天,云旗在下。岂无宫隣,厥有金虎。
矫矫郭公,江汉炳灵。如弦斯直,如冰斯清。
豫章铜山,淮南宝赂。火齐堆盘,金钱塞路。经书灭鄫,史纪易马。九庙神灵,谁与敢假。
铜匦旁午,银珰错互。鬼神昼号,真宰上诉。
杀机蹶张,箝网林植。全身保名,圣主之力。
自公之去,视天梦梦。章奏寝阁,朝著雾雺。
自公之亡,䜛人罔极。苇笥籍盈,端礼碑泐。
嗟公一身,系国纪纲。国论职志,党祸滥觞。
流言丹靑,木沈石浮。穷尘一昔,枯竹千秋。
勒铭幽石,为示无止。母耽黄扉,而媿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