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杂篇盗跖第二十九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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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5:31

庄子杂篇盗跖第二十九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徃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柰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拒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徃。”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徃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髪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揺唇鼔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儌幸于封侯冨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

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

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劒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靣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靣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戸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諌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说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

且吾闻之,好靣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长乆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冨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劒,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諌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鼈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四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䘮忧患,其中开口而?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徃见跖邪?”

孔子仰天而叹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

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子张问于满茍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

满茍得曰:“无耻者冨,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为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满苟得曰:“小盗者狗,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胷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䟽戚无伦,贵贱无义,长㓜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

满茍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䟽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㓜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

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靣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徇而成,将弃而天。

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乾,胜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志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郷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逺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懽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至人之所不得逮,圣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乆病长阨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冨人,耳营钟鼓筦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溤而不舎,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舎,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刦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南华真经卷第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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