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门隐书六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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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5 07:15
鹿门隐书六十篇
皮 日休
醉士隐于鹿门,不醉则游,不游则息。息于道,思其所未至;息于文,慙其所未周,故复草隐书焉。呜呼!古圣王能旌山夫谷民之善者,意在斯乎。或曰:仲尼修春秋,纪灾异近乎怪,言虎贲之勇近乎力,行衰国之政近乎乱,立祠祭之礼近乎神。将圣人之道多?而难通也,奚有不语之义也?曰:夫山鸣鬼哭,天裂地坼,怪甚也。圣人谓一君之暴,灾埏天地,故讳耳。然后丗之。君犹有穷凶以召灾,极暴以市异者矣。夫桀、纣之君,握钩伸鐡,抚梁易柱,手格熊罴,走及虎兕,力甚也。圣人隐而不言,惧尙力而虐物,贪勇以䘮生,然后丗之。君犹有喜角觝而忘政,受拔拒而过贤者,寒浞窃室,子顽通母,乱甚也。圣人隐而不言,惧来丗之君为蛇豕,民为淫蜮。然后丗之君犹有易内以乱囯,通室以乱邦者。夏启畜乗龙,周穆䜩瑶池,神甚也。圣人隠而不言,惧来丗之君以幻化致其物,以左道成其乐。后丗之君犹有黩封禅以求生,恣祠祀以祈欲者。呜呼!圣人发一言为当丗师,行一行为来丗轨,岂容易而传哉?当仲尼之时,茍语怪力、乱神也。吾恐后丗之君,怪者不在于妖祥,而在于政教也;力者不在于角觝,而在于侵凌也;乱者不在于衽席,而在于天下也;神者不在于机鬼,而在于宗庙也。若然者,其道也岂多岐哉?
民性多暴,圣人导之以其仁;
民性多逆,圣人导之以其义。
民性多纵,圣人导之以其礼。
民性多愚,圣人导之以其智;
民性多妄,圣人导之以其信。若然者,圣人导之于天下,贤人导之于囯,众人导之于家。后之人反导为取,反取为夺。故取天下以仁,得天下而不仁矣。取囯以义,得囯而不义矣。取名位以礼,得名位而不礼矣。取权势以智,得权势而不智矣。取朋友以信,得朋友而不信矣。尧舜导而得也,非取也,得之仁。殷周取而得也,得之亦仁。吾谓自巨君孟德巳后。行仁义礼智信者。皆夺而得者也。悲夫文学之于人也。譬乎药善服有济。不善服反为害。或曰圣人见一善必汲汲慕之。夫丹朱商均虽曰不肖。岂便毒于犲虎哉。何其嗣之逺也。且善足以保身。不足以保天下噫?丹朱、商均苟非尧舜之子,一身且不自保,况天下哉?
毁人者自毁之,誉人者自誉之。夫毁人者,人亦毁之,不曰自毁乎?誉人者,人亦誉之,不曰自誉乎?
或曰:神农牛首,蜚仲鸟身,信乎哉?曰:非形也,象也。夫枭羊䝟貐,尚犹?人,况圣贤也哉?
或曰:夏禹为黄熊,信乎哉?曰:非也,感也。夫简狄吞鸟?而生契,姜嫄履大迹而产稷,是也。当禹之母梦熊而生耳。不然者,禹诚是熊,吾以圣人为罔象也。
或曰:孟子云:予何人也?舜何人也?是圣人皆可修而至乎?曰:圣人者,天也,非修而至者也。夫知道然后能修,能修然后能圣。且尧为唐侯,二十而以德盛;舜为鳏民,二十以孝闻。焉在乎修哉!后稷之戏,必以艺殖焉。仲尼之戏,必以爼豆焉,在乎修哉!盖修而至者,颜子也,孟轲也。若圣人者,天资也,非修而至也。
穷山人尽行也,大江人尽渉也。然而不幸者,有遇虎兕之暴。蛟龙之患者矣。岂以是而止者哉。夫途有遇是患而死者,继其踵者惟恐其行之不速也。今之士为名与势,苟刑祸及流窜至,是监刀锯者必名人,司流窜者必势士,继其踵者惟恐其位之不速也。呜呼。名与势然也。吾患其内虎兕乎。蛟龙乎。是天不为人幸也,非人也。其或披林逐虎兕,入水婴蛟龙,遇其患也,是人不为天幸也,非天也。若是以遇祸,则终身所为心之驵侩焉。君子不为其所不为,小人为其所不为,
可以威而不威,可以杀而不杀,难也。
絜者不观其穷,观其冨也。愼者不观其危,观其势也。苟当穷能絜。当危能愼。戒也非真也。
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巳累。故巳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已为天下累。故人忧之。
今道有赤子。将为牛马所践。见之者无问贤不肖。必惕惕然皆欲驱牛马以活之也。至夫国有弱君。室有色妇。有欲谋其国,欲其室者,惟恨其君与夫不罹赤子之祸也。噫!是复何心哉?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伊尹五就汤,五就桀。皮子采廉于伯夷,廉于天下,不为隘矣。择和于下,惠和于天下,不为不恭矣。取志于伊尹,志于天下,不为大矣。天有造化,圣人以教化禆之;地有生育,圣人以养育禆之。四时有信,圣人以诚信禆之。两曜有明,圣人以文明禆之。噫禆于天地者,何独圣人,虽禽兽昆虫、云物亦不能自顺其化。麟凤禆于祥瑞也,蛟龙禆于润泽也,昆虫禆于地气也,云物禆于天候也,而况于圣人乎?况于鬼神乎?故纡大君之组绶,食生人之膏血,苟不仁而位,是不禆于禄食也,况能禆于天地乎?吾乃知是禽兽、昆虫、云物不窃于天地之覆焘也。舟之有仡,犹人之有道也,仡不安也。舟之行,匪仡不进,是不安而安也。人之行也,犹舟之有仡,匪道不行,是不行而行也。夫秦失仡于项,项遗仡于汉,是圣人之道,不安其所安,小人之道,安其所不安也。
伊尹之道,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吾得志弗为也。与之以道,取之以道,天下可也,况一介哉?伊尹之道近乎执,吾去执而取廉者也。
伯夷不仕非君,不治非民,治则进,乱则退,吾得志弗为也。不仕非君,孰行其道?不治非民,孰急天下?以非君乎?汤不当事桀,文王不当事纣也。以非民乎?桀民不赴殷,纣士不归周矣。故伯夷之道过乎高,吾去高而取介者也。
柳下惠可事非君,可使非民,与恶人言,虽?禓禆里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吾得志弗为也。夫蚍蜉岂过人而有礼哉。民之下者。亦若是而巳。柳下惠之道过乎溷,吾去溷而取辨者也。
於戏!黄卷之内,圣贤者皆在焉。慕而不及,爱而不可必,郁郁于厉。夫至乎是者,为心乎?为身乎。心则劳。身则惫。呜呼道果不在于自用。
古之奢也吾不奢。古之俭也吾不俭。适管晏之中或可矣。噫古之奢也僭。今之奢也滥。古之俭也性。今之俭也名。
学而废者。不若不学而废者。学而废者。恃学而有骄。骄必辱。不学而废者。愧巳而自卑。卑则全。
勇多于人谓之暴。才多于德谓之妖。
小善乱德。小才耗道。
以有善而不进。以有才而不修。孔门之徒耻也。
古之隐也。志在其中。今之隐也。爵在其中。
吏不与姧罔期。而姧罔自至。贾竖不与不仁期而不仁自至。呜呼吏非被重刑。不知姧罔之丧巳。贾竖非遭极祸,不知不仁之害躬也。夫易化而善者,齐民也。唯吏与贾竖难哉。
人之肆其志者,其如后患何。
圣人能与人道,不能与人志。
呜呼!才望显于时者殆哉。一君子爱之,百小人妬之。一爱固不胜于百妬,其为进也难。
不以尧舜之心为君者,具君也。不以伊尹、周公之心为臣者,具臣也。
造父善御,不能御驽骀。公输善匠,不能匠散木。吾知夫不教之民也,岂易御而易匠者哉。阳货者,仲尼之驽骀也。互郷者,仲尼之散木也。
或曰:子之道有以迈千人,子之貌固不足加于众,噫何哉?曰:亦何异哉。伊臯亦人耳。孔颜亦人耳。不思而立言。不知而定交。吾其惮也。
知道而不行。知贤而不举。甚乎穿窬也。夫盗也者。不能尽一室。如不行道。足以䘮身。不举贤。足以亡国。
金贝珠玑。非能言而利物者也。至夫有国者。寳之甚乎贤。惜之过乎圣。如失道而有乱,国且输人,况夫金贝珠玑哉?
圣人行道而守法,贤人行法而守道,众人侮道而货法。古之决狱,得民情也哀;今之决狱,得民情也喜。哀之者,哀其化之不行;喜之者,喜其赏之必至。
周公为天子,下白屋之士,今观于一命之士,接白屋之人,斯礼遂亡。悲夫!
幸君之急而见惩,糺已之雠而为直,因躬不好者而为廉,因人不乐者以为正,大人不由也。
圣人之道犹坦途,诸子之道犹斜迳。坦途无不之也,斜迳亦无不之也。然适坦途者有津梁之,斜迳者苦荆?。三王之世,民知生而不知化。五帝之世,民知化而不知德。毁人者失其直,誉人者失其实。近于郷原之人哉。惮势而交人,势劣而交道息。希利而友人,利薄而友道退。
明君善全臣者不狎,哲士善全友者不暱。
或曰:我善治苑囿,我善视禽兽。我善用兵,我善聚赋。古之所谓贼民。今之所谓贼臣。
虸蚄能害稼,不能害人。奸邪善害人,害稼者有时而稔,是不害也。虽有祝鮀之佞,宋朝之美,其害人也,可胜道哉!
或问:君子之道何如则可以常行矣?曰:去四蔽,用四正,则可以常行矣。曰:何以言之?见贤不能亲,闻义不能伏,当乱不能正,当利不能节,此之谓四蔽。道不正不言,礼不正不行,文不正不修,人不正不见。此之谓四正。鹓鸾不常见,君子慕焉;鸎鸠常见,小人捕焉。噫!君子之出处,亦犹夫鹓鸾而巳矣。
不位而尊者曰道,不货而冨者曰文。噫,吾将谓得时乎?尊而骄者不为矣。吾将谓失时乎?冨而安者吾为矣。或曰:将处乎世,何如则可以免乎谤?曰:去六邪,用四尊,则可矣。曰:何以言?曰:谏未深而谤君,交未至而责友,居未安而罪国,家不俭而罪岁,道不高而凌贵,志不定而羡富,此之谓六邪也。自尊其道,尧舜不得而卑也。自尊其亲,天下不得而诎也。自尊其已,孩孺不得而娱也。自尊其志,刀锯不得而威也。此之谓四尊也。
爱虽至而不媟,雠巳危而不挤,势方盛而知足,利正中而识已,岂小人之能哉。
以俭而获罪,犹逺乎奢;以退而遇谤,尚愈乎进。
弓箕之家生子而舍乎弓箕;陶旊之家生子而舍乎陶旊。噫吾之道,犹弓箕乎?陶旊乎?
自汉至今,民产半入乎公者,其唯桑弘羊、孔仅乎?卫靑、霍去病乎?设遇圣天子,吾知乎?桑、孔不过乎贾竖,卫、霍不过乎士伍。
古之杀人也怒,今之杀人也笑。
古之用贤也为国,今之用贤也为家。
古之酗蒏也为酒,今之酗蒏也为人。古之置吏者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
或曰:杨、墨有道乎?曰:意、钱、格、簺皆有道也,何啻乎杨、墨哉?吾知夫今之人嗜杨墨之道者,其一夫之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