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状元孟子传卷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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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5 20:15
卷第一。
张状元孟子传卷第一
皇朝太师崇国文忠公、临安府盐官张 九成子韶。
○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逺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巳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庻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乗之家。千乗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乗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茍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巳矣,何必曰利。俗之移人也甚矣哉。自尧舜三代以来,上至族党,无非以仁义为言,而谈利之说,寂然之患亦大矣。尧止付之一宫,而百姓不敷五教。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命夔以牛桃林之野,以示其不得巳。
重民五教,惇信明义,敢少怠焉。岂闻以利为言乎哉?帝王之道,所以能田者,以仁义为主也。自大雅降而为国风,王者之迹熄。春秋取郜大鼎,以璧假田,利门一开,仁义亡矣。齐桓、晋文合诸侯尊奖王室,夫岂不韪?而管仲、舅犯先轸其心,?本于利,特借仁义以为名。如曰:求诸侯莫如勤王。是所以勤王者,意在于求诸侯也。又曰:伐原示之信,大搜示之礼,作执秩以正其官。且曰:一战而霸,文之功也。是其所以大搜伐原者,意在于霸也。诚意安在哉?此风既扇时君,丗主波荡从之,君臣之间无复以仁义为言,而权谲诡诈公言之而不耻,良可鄙也。故或以曽西比子路,则蹙然而不敢当,以比管仲,则赩然而不恱。而董仲舒发之曰:仁人者,谋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伟哉斯言也。风流至于孟子,颓弊滋甚,虽求如五霸假仁义,亦不复见。商鞅方以利为说,取重于秦。孙膑方以利为说,取重于齐。苏秦、张仪方以利为说,取重于六国。为人君者,非利则不闻,为人臣者,非利则不谈。朝纵暮横,左计右数,以进取为䇿,以杀戮为効。韩魏割地,齐楚败绩,烧夷陵,取鄢郢,前日虏公子申,后日虏公子卭。坑长平四十万,斩伊阙二十四万。朝廷之上,郷闾之间,往来游说之士,无不以此借口。譊譊唧唧,喧宇宙而凟乾坤者,无非利而巳矣。是以攘夺成风,兵戈连歳,天下之民欲息肩而不得。孟子深见天下之心,思得脱攘夺兵戈之苦,而复见圣王之治,乃举帝王之心,即仁义之说,以游齐梁之间,使其说一行,天下无事矣。二帝三王之道可兴于旦暮,而禽兽之心,鱼肉之苦,可转而入君子之涂,太平之地。惜乎习俗深入,未易磨濯,而众□咻未易力行也。窃以太史公孟子传并赵?之说考之,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今曰见梁惠王者,是不得志□惠王也。及以司马公年谱攷之,孟子见惠王时,乃王三十六年,秦惠文王二年,梁惠王三十四年,齐威王四十三年,是时宣王犹未即位也,而孟子之书叙见梁惠王于前,而齐宣王之问乃居其后,疑传之失而年谱为可信也。夫孟子足迹方接于梁惠王,未及一话一言,首以利吾国为问,自后丗观之,岂不鄙陋,而惠王安意恬然不以为耻。余以是知习俗之成,君臣上下不以此言为耻也。孟子直指其利心而格去之曰王何必曰利。使其平昔措心积虑,邪欲颠倒处,一切破散,乃径示之曰:亦有仁义而巳矣。其几岂不敏哉。然惠王平时之念虑者利,朝廷之献替者利,游谈过客之所以恐喝捭阖者利,是惠王耳目之所观听,心思之所钩索。家庭之所宴语。臣下之所讲究者。无非利而巳矣。孰为利。若曰彼地可取。彼兵可杀。吾之所以固其圉而彼不得安者。此术也。彼之所以为此谋。而吾不可不报者。此术也。其意大抵欲覆人之宗社。而大我之国家。欲杀人之生齿。而壮吾之兵势。此商君所以取重于秦,孙膑所以取重于齐,而苏秦、张仪所以车驰毂击,頥指气使,横鹜于诸侯之上也。今曰何必曰利,则耳目思虑与夫家庭臣下之说,商君、孙膑、苏秦、张仪之说,一切无用矣。顾惠王利心既深,而辅之者又众,为之说者又多,则一语之下,虽足以格其利心于俄顷之间,而念虑献替,与夫恐喝捭阖之所以贼其心者,恐未易扫除也。孟子于是力排而深救之曰:王曰何以利吾国。此论一唱,则大夫効之,必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効之,必曰何以利吾身,上下唯利是趋,而不闻仁义,利门一开,祸其可胜言哉?利吾国之说不巳,必至于弑万乗之国,如夷羿,犹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家之说不巳,必至于弑千乗之君,如齐崔子,犹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身之说不巳,必至于如陈胜奋臂一呼以灭秦宗社,犹未足以逞其欲也。呜呼!千乗之家取足于万乗之国,百乗之家取足于千乗之国,亦不为不多矣,何苦至于弑君而犯天下之大恶。茍,为后义而先利,不簒夺则其心无从餍足,此理之自然也。呜呼!利心如此其酷,凡为人君者,岂忍闻此而自贼其身。为人臣子者,岂忍谈此而使其君受篡弑之辱哉。如此,则凡以利为言者,?不忠之臣,而意在于簒夺者也。使此说行,则商君、孙膑、苏秦、张仪之说一?磨灭,而天下庶几脱攘夺兵戈之苦,而有安居乐业之期矣。利路既扼,妄念邪说一巳扫除,孟子又恐惠王失其慿依。憔悴无聊。而不知其所归也。然后示其所入之路。其路安在。曰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后其君者是也。夫利心既生。虽丗子至于弑其君。如楚商人者。如蔡般者。遗亲后君。乃至于此。若利心不见。仁心自生。仁心之中。事亲而巳矣。义心自生。义心之中。事君而巳矣。天下相率而为仁义。则耳目之所观听。心思之所钩索。家庭之所宴语。臣下之所讲究者。一以仁义为言。蔼然肃然。如四时之造化。如天地之复育。二帝三王之道。可见于旦暮。禽兽之心。鱼肉之苦。可转而入君子之涂,太平之路矣。孟子言此未终,不知其开陈之际,惠王何所警发,乃不俟其语终,遽然叹曰:仁义而巳矣,何必曰利。观此一语,昔也惠王在颠倒之涂,今也惠王在坦平之路;昔也惠王在矛㦸干戈之□,今也惠王在春风和气之中。惜乎道不胜欲不能终。孟子 □当日警发之机,不得少施,此仁人君子所以为之叹。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鴈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曷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余读孟子,见其对梁惠王以何必曰利之言,何其严也。及其对齐宣以今之乐好货好色好勇之问,与夫对惠王以鸿鴈麋鹿之问,又何其寛也。且今之乐非利乎?好货非利乎?好色好勇非利乎?台池鸟兽非利乎?是何抑其为利之问,而开其好利之实也?曰:此孟子之所以为大人也。夫以利为言者,是不恤天下而专利于一已也,是不恤隣国而专利于一国也,是不恤人民而专利于一时也。当时所谓利者,盖出于此,此孟子所以深辟之。且夫今之乐,与夫好色、好货、好勇、池、台、鸟兽,常人之所同乐也。使其好乐与百姓同之,好货、好色、好勇、好台池鸟兽,与百姓同之,有何不可?是岂专于一已,专于一国,专于一时也哉?亦岂得与当时之所谓言利者同乎。深明此理,然后可以读孟子之书。夫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此纣之所以得罪于天下也。矢鱼于棠,筑台于郎,筑台于薛,此春秋之所书以为警戒也。今惠王不畏先王,不顾礼法,而顾鸿鴈麋鹿,谓孟子曰:贤者亦乐此乎?使后丗自好之士,当此时也,必将举商纣故事,春秋圣笔,以塞其源。今乃对之曰:贤者而后乐此。以是知孟子之所以为大人,盖与人同,而后丗之士,其衞道太严,而使人无为善之路也。夫当其顾鸿鴈麋鹿,谓孟子贤者亦乐此乎?其顾处与乐处,即文王灵德也。孟子曰贤者而后乐此者,指其顾处与乐处而言之,非谓鸿鴈麋鹿而巳矣。惠王用之而不知其所自来,止堕于鸿鴈麋鹿中而巳。惟贤者知其所自来,故与百姓鸟兽同乐其乐焉。不贤者徒知以鸿鴈麋鹿为乐,而不知与百姓鸟兽同其乐,此所以为桀为纣,为春秋之所书也。文王得百姓之所自来,以此乐而动百姓,则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夫何以使民乐事劝功如此哉?则以文王以其所以乐者动百姓之乐,故民乐之如此也。以此乐而动鸟兽,则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于牣鱼跃。夫何以使鸟兽虫鱼优游怡愉如此哉?则以文王以其所以乐者动鸟兽虫鱼之乐,故动物乐之如此也。余涵泳至此,乃信夫奏箫韶而鳯凰来,舞干羽而有苗格,傅说应髙宗之梦,金縢启成王之占,?,不足怪也。惟桀止知物之为乐,而不知吾之所以为乐者,与夫百姓虫鱼之所以为乐者,此所以民欲与之偕亡也。岂非文王自百姓虫鱼乐中行,而桀乃由百姓虫鱼忧中往,此其所以生祸也欤!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岂不以文王百姓与夫虫鱼之精神鼓舞尽在于此地乎?惟人万物之灵,是万物亦有灵,而人为之最。亶聦明作元后,是人者万物之灵,而元后又为人之最。同此一灵,则以我此灵以及人,人其有不乐乎?以我此灵以及物,物其有不乐乎?何则?同此一灵故也。由是推之,则暴殄天物,暴虐蒸民,岂特不知人物之灵,而纣之所以为灵,亦巳沦胥矣。可胜惜哉。然则何谓灵。第熟味顾处与乐,及思所谓乐此者指何事而言。然后识孟子之㡬,而知文王之所以动百姓昆虫也。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隣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隣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谕。填然鼓之,兵刄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歩而后止,或五十歩而后止,以五十歩笑百歩,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歩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隣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鼈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鼈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畆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畆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歳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歳,斯天下之民至焉。
余甞读易至咸卦,未甞不废书而叹也。呜呼,咸感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咸之为用如此,而其要在于以虚受人,而其卦之象,乃山上有泽。夫山上有泽,以虚受人之象也。天下之患,莫大于自满其心,而天下之善,莫大于自虚其心。自满则善言不入,自虚则过恶不留。梁武饭蔬持戒,累然枯槁,以此自满,而谓古人不及。观其荅贺琛书曰:若指朝廷,我无此事。又有变一?为数种,治一菜为数十味之语。其愎如此,善言安可入乎?此其所以败也。天下之可讳者,莫如桀纣。而汉髙祖使萧何下狱,乃曰:我不过为桀纣主。又问周昌曰:我何如主也?昌曰:陛下桀纣主也。髙祖乃大笑。夫惟梁武自圣,故终有侯景之祸。高祖不自欺,此所以五年而成帝业。而好谋能听,从善纳谏,后丗鲜俪者,以得虚受之象也。孟子以此道而游齐、梁之间,梁惠在位五十二年,考孟子所见之时,在位尚有十八年。然今孟子与梁王语止一二叚,而与齐宣王酬酢应对几于半部,何孟子拳拳事宣王,而不屑意于梁惠也。观此所问,乃知孟子所以不留者,以惠王自满,无感人之道也。何以言之?观其言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说者曰:焉耳者,恳切之辞,可谓当矣。论其所得尽心者,不过移粟河内,移民河东而巳。夫天生民而立之君,岂止于移粟而巳哉?此特济急之一术耳,亦何足置之齿牙。且以谓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是其所谓恤民者,至此极矣。呜呼!此尚可与言乎?若夫宣王则不然,好今之乐,好货,好色,好勇,?天下之鄙论,而宣王罄尽底蕴,发露陈述,而言我之病在此,此亦几于髙祖之豁逹矣,此孟子所以眷眷而不去也。然则士君子之出处,其可不以孟子为凖乎?余窃考惠王乃以移粟末事为恤民之大,想见其平时视民如草芥,故自以此一事为过当也。五十歩之论,其至矣乎!然其论曰:寡人之民不加多,此意亦可尚矣,不知其所谓多者,欲民之归往耶,抑亦民多则战士多耶,使其意如后之说,则在所不荅,使其意欲民之归往,此岂可不尽告之乎?孟子不肯以吾君为不能而责难于君者也,挽而进之于王道,亦可谓善引其君矣。又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是惠王甞无故役民而违农田之时矣。又曰: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是惠王甞竭泽而渔,而用宻网以取鱼矣。又曰: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是惠王甞非时营筑以暴殄天物矣。傥农时不违,数罟不入,斧斤以时,则谷食鱼鳖、材木既足以养生,又足以送死。养生送死,?得其所,民心为如何哉?此王道之始也。然而王道不止于此,其上又有事焉。行王道而至于养老,则忠厚之风成,而行苇之诗作矣。何谓养老?五畆之宅,树之以桑,则非帛不暖,如年五十者无忧矣。鸡豚狗彘,无失其时,则非肉不饱,如年七十者无忧矣。百畒之田,勿夺其时,则数口之家仰事俯育无忧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则老者如吾父,长者如吾兄,而颁白者于道路,无负戴之忧矣。行王道而使老者?安有衣有肉。有食、有代其劳者,则雍?之风,和平之状可知也。余甞求王道而不知所向,读至此,乃知所谓王道者,其忠厚和乐乃至于此也。使一国如此行,则隣国闻之,老者、长者、少者、贫乏者、苦征役者,?悦而愿归之矣,又何患民之不多哉?孟子此对,可谓举网提纲,挈裘振领矣。柰何惠王习气不除,邪说犹在,私意方炽,而不能行此道也。悲夫,孟子既以王道引之矣,乃即当时之弊政而告之曰: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是惠王有苑囿之好也。野有饿莩而不知发,是惠王靳于赈济也。且夫歳之所以凶,以和气不生也。和气所以不生者,以吾心术不得其道,而政令有拂于民也,此岂非惠王之过乎。今民至于饿死,乃归咎于凶歳,知本者固如是乎。傥使惠王知歳之所以凶者,由吾心术之不正,政令之不臧,而举孟子之说次第而行之,真所谓民归之,如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者也。然终不闻惠王行之,此吾所以痛斯文之不兴也。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刄,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刄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廐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惠王立二年,败韩于马陵,败赵于怀,齐败我于观。五年,为秦所败。六年,伐宋。九年,败韩于浍。与秦战,秦败我于少梁,虏公孙痤。十年,伐赵。十六年,侵宋。十七年,与秦战于元里,秦取我少梁,围赵邯郸。十八年,抜之。其好战如此,视民为何等草芥哉!夫圣王之学,自致知格物以至为天下国家,其本在于民而巳矣。夫人者,天地之徳,隂阳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气,岂可不保护爱惜而戕贼残毁之如此哉。孟子深痛斯民之不幸,不死于兵,则死于政,乃因惠王有承教之愿,所以极力言弊政之害民也。然丗之人莫不知挺与刄之能杀人矣,而不知政之能杀人也。孟子学自圣门,直而不倨,曲而不诎,其言宛转囬旋,使听者忘疲,而得者心醉也。今直告人以政能杀人,彼必泯黙而不听;傥告之以持梃与刄杀人,则必目惊神沮,以其言之不妄也。孟子之学,縁人之情,次第而入,故始告以杀人。以挺与刄,有以异乎?其事明白,无可疑者,故王荅之曰无以异也。又告之曰:以刄与政有以异乎?惠王知其有自来也,故荅之曰无以异也。孟子又恐惠王之心终不悟政之所以杀人者为何事,故缕数悉陈而告之曰:庖有肥肉,是不知民之饥矣。又曰廐有肥马,是不知民之饥反不如马之饱矣。王之廪、马之粟,自何而来乎?民竭力以事上,上之廪固所当有也。夺民之食以供马之粟,是率兽而食人也。人惟万物之灵,今爱马而贱人,马则肥矣。民乃有饥色,野乃有饿莩,独何欤?自二帝三王以来,所以传子孙、命贤哲者,为民不为马也。守郡者,民非马也;供赋役者,民非马也;兴教化、美风俗者,民非马也。至愚而神、至弱而强者,民非马也。今乃爱马而贱民,岂不痛乎?夫元后作民父母,非为马父母也。今乃以马故夺民之食以食之,是率兽而食人也。马与兽不相逺也,彼其相食,人尚恶其相残,况其越理犯分,至于夺人之食乎?以此观之,则梁王之马非一马也,其与衞懿公好鹤等乎?不然,梁王弊政亦多矣,孟子何为以此为言乎?夫作俑以象人,孔子犹以为无后。象人之形以葬埋且不可,况以生人付之饥饿之地,使濵于死,而夺其食以给马乎?呜呼!孟子此论,岂特为马而巳哉。其意以惠王好战,平昔不以民为事,故因事而谏,推明民之不可不爱,而以象人之说为警,使惠王反思之曰:夺民食而食马,孟子犹以为不可,况吾以生人付之必死之地,以谋土地乎?其区区所以为当时之计者,未甞不切至也。观其言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郷道,不志于仁,而求冨之,是冨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郷道,不志于仁,而求之为之强战,是辅桀也。所谓志于仁者,爱民而巳矣。使孟子之说行,岂特一国之民安,天下之民举安。夫何故?以其视民犹子,知其为天地之德,隂阳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气,而不可忽也。吾侪将有为于斯,丗非事君以爱民,奚以学为?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䘮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䧟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读书者不当徇其文,当观其时与夫利害可否。问对之当与未当。深求而力攷之。乃可以见古人之用心。不如是则其学不深。亦不足以御天下之变。余攷惠王此问。而孟子乃如此而荅之。□当时以为迂濶而不切事情也。夫孟子亲受道于子思子。于曽子。曽子受道于夫子。顾曽子一?。其源甚正。盖有学也。岂徒窃三代之虚名。而不适于当丗之用哉。然而以书攷之。孟子之荅。果能雪惠王之耻。而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乎。真可疑也。夫以疑之深。故思之切。思之切。故能少识孟子之用心。请试论之。夫惠王之问,东败于齐,长子死焉,即惠王三十年,齐威王命田忌为将,用孙膑之谋,杀厐涓于马陵,而虏太子申是也。又曰:西䘮地于秦七百里,即三十一年秦用商鞅之谋,诱公子卭而虏之,惠王徙都于大梁是也。又曰:南辱于楚,攷之未见。是时秦惠文王正用张仪之谋,以败从约,齐宣王正尊稷下先生以谋强国。楚又大国,吞五湖三江之利,据方城汉水之险,而有陈轸为之谋画。为惠王当日之计者,当有竒谋秘䇿,以制三国之命,而雪平昔之耻。审如孟子之言,不问三国之谋计,不顾三国之兵甲,不论强兵,而曰省刑罚,不论冨国,而曰薄税歛,不讲战?,而曰深耕易耨,壮者修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吾恐三国闻之,无不窃笑。而智如张仪,谋如稷下,大如楚国,当以重兵临城,长㦸指阙,谈笑而取之,而惠王宗庙社稷正恐不可保,何暇制梃以挞他人乎?夫宋襄公不鼓不成列,卒为楚之所败。陈余不用诈谋竒计,卒为韩信所擒。以兵革相临,稍失其几,且受其祸。顾如孟子之论,是何异于舞干戚以解平城之围,读孝经以郤至剧之盗乎?自后丗观之,张仪在秦,稷下在齐,楚国在南。惠王于是时乃欲制三国之命,雪平昔之耻。冝对之曰:梁东有淮颕,西有长城,南有鸿沟之险,北有河外之阻,车千乗,马万匹,而为三国之所制,臣窃为大王耻之。为大王计,莫若亲秦而间楚,遣一介之使,西入于秦,曰:弊国窃慕大王之髙义。愿为王拥篲驱尘。以効奴?之役。今天下强国三。而楚最为大。有三江五湖之利。有方城汉水之险。大王欲天下?在頥指气使之列。莫若先取其大者。大者亡。则小者不劳鞭箠而下矣。为大王计。莫若先伐楚一兵出函谷。径陈蔡而抗其冲。一兵出武?,道汉水以搏其亢。弊国欲扫境内之众,以助大王之威。秦王必从之。是我借兵于秦而刷耻于楚。楚不亡则毙。秦兵亦巳疲矣。乃又说秦曰:秦据百二之险,处四塞之国,天下莫强焉。而齐楚乃与秦抗。大王听弊国之计,楚巳在掌握中矣。不足虑也。山东之国。惟齐为大。大王出兵伐楚。齐既不能遣一介以自効。又不能发竒兵以断后。而深闭固守。坐观成败。为今之计。不若乗伐楚之威。仗巳胜之势。东指齐地。齐将拱手以听秦之所为矣。秦虎狼也。其心无厌。既得楚必伐齐。夫两虎相搏,势不俱全,大者伤,小者亡。吾乗其毙而制其后。秦胜则齐之耻固巳雪矣。如其不胜,秦齐两毙,吾举境内一举而尽取之,是三国之耻一朝而尽雪,而三国之地吾?得其利矣。审如此谋,岂徒惠王以为然,而后丗观孟子者。亦知儒者之学为有用矣。今不知出此,而以省刑罚、薄税歛、深耕易耨、修孝悌忠信、入事父兄、出事长上为言,岂孟子亲传圣人之道,反不若后丗之士耶?然则其言如此,何耶?余攷春秋以来,王纲解纽,诸侯放恣,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而自诸侯,其后不自诸侯出而自大夫,又其后不自大夫出而自陪臣,流离至于孟子,则巳极矣。夫一言之不中,一拜之不酬,而两国交兵,暴骨以逞,生民涂炭,为血为肉者,不知其㡬百载矣。当丗之君,自有识以至老死,止知战?之为髙,不知其他也。当丗之士,自结发以至搢绅,止知进取之为长,不知其他也。先王之风,邈不复见。然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彛,好是懿德,顾其本心,岂不愿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郷闾族党之聮,亲戚朋友之爱,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祭祀賔客,宴乐亲睦,相友、相助相扶持,以遂其有生之乐哉。顾以兵革相寻,父子兄弟夫妇不得相保,而郷闾族党,亲戚朋友不得相収,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祭祀賔客,宴乐亲睦,又生平未甞知识也。天下之心无不在此,惟孟子识之,而苏张稷下诸人方在鬼中行,又岂知此理也哉。夫天下之心在此。有能举此心以示□。一日而千古。一息而千里。相传相告。谁不乐为其民哉。夫以兵革之故。则视人如草芥,今省刑罚,民得保其首领矣。岂不乐乎。以兵革之故。则率敛刻骨。今薄税歛,民得寛其供输矣,岂不乐乎。以兵革之故。则田莱多荒,今深耕易耨,则千仓万箱,可为农夫之庆矣,岂不乐乎?以兵革之故,父子不相见,兄弟离散,智术相欺,诡诈相胜,今修其孝弟忠信,则父子相爱,兄弟相怜,诚心实徳,博爱交孚矣,岂不乐乎?且列国?以兵革为事,而蕞尔梁国,乃能举天下之心,行之于一国,其风声所传,气俗所尚,莫不尊之如天帝,爱之若父母。虽使苏张之谋,稷下之辩其间,吾于颓垣坏堑中,独举先王之道而行之,使其如禽兽也,则在所不论。如其为人,岂得不恻然怀感,肃然起敬乎。借使有不肖之心,逞其奸谋,纵其诡辩,以兵来临其民之心,固巳服吾之德化,慕吾之仁政矣。吾使能言之士,论其国主之虐,而吾王之仁,论其国政之暴而吾王之善,乌知其不投戈息马以愿为吾民乎?傥?不然,视吾有德在民之心,思吾有政在民之耳目,彼将保其父子兄弟,衞其亲戚朋友,爱其家室土田,而不忘吾之抚育爱䕶。必将内竭其心,外尽其力,三军同心,众士齐力,视被如贼,视我如父,有进无退,有死无生,此仁义之兵,非节制之末也。秦楚虽大,吾何畏焉?故曰:彼䧟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夫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已也。行孟子之说,方将正天下之罪,讵畏人之攻乎?行之既乆,东指齐则齐溃,西指秦则秦服,南指楚则楚崩,号令指麾一出于我,周家巳衰则巳,如其未衰,吾岂止于举齐桓故事,帅诸侯以正王室哉?固将禀天子之命令,以制服诸侯,朝觐㑹同,以归事天子,以复文、武、成、康之业,岂不大哉!惜乎惠王无知,不能信其说也。故余极推当时之意,而深明孟子之心,以告吾党之士云。张状元孟子传卷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