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状元孟子传卷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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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5 20:16
张状元孟子传卷第四
皇朝太师崇国文忠公临安府盐官张 九成 子韶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巳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余读孟子此一节深寤人主左右不可无贤士大夫也。夫日与宦官女子处。有过不知。见恶不谏。沉醲昬愦。卒与桀纣同科。其亦可悲也巳。惟有贤士大夫。常在人主之侧。时闻善言。必知所警。时见善行。必知所慕。日复一日。新而又新。帝王之道。可疾䇿而进矣。然士大夫之学。亦不可不讲也。事君之道。与其正言直指。使人主有杀谏臣之名、不若微辞廋语、旁引曲取、使知自警之为愈也。孟子之学、传自子思、原流既正、故其开陈之际、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郁乎其可观。懔乎其可戒也。齐宣王方为货色侈大所淫蛊、昬迷颠倒中、乃时闻孟子之微言警论、其所得亦巳多矣。余以是知人主左右不可无贤士大夫也。夫宣王意?。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好大喜功,而于民事畧不加意。土地荒芜。不问也。遗老失贤。掊克在位,不问也。四境不治如此。此亡国之道也。使孟子直以此意谏之。徒起人君之怒。益生厌谏之心,此径情直行之道,非圣门之所尚也。披玩其言,深有意味,托物引喻,比?陈辞,使听之者不惊,味之者生畏,不逆其耳而深注其心,此圣王之学所以为可尚也。观其有托其妻子之喻,是其意以谓斯民乃宣王受天子之托也,而冻馁之,可乎?又有士师不能治士之喻,是其意乃谓诸侯之职,分民而治,今为诸侯而不问民事,可乎?其意在此,其言在彼,宣王初未之觉也,前则有弃之之对,后则有巳之之对。夫朋友不职,则当弃之,士师不职,则当巳之,此人之情也。今四境不治,则宣王失职矣。推朋友当弃,士师当巳之义以自反,则宣王当如何乎。想宣王闻之,其心警动,可得于言意之表矣。夫常人之情,其言巳切于巳,很者则怒,怯者则慙。今宣王不怒不慙,乃顾左右而言他人?以谓宣王之失。余放此,窃有取焉。夫宣王于穷追之地,乃自有变转之路。顾其机用,盖岀于天资。以此姿禀,使其深入孟子之学。余知其于天下难事,?知避就矣。凡死生忧患,得䘮祸福,岂能累其胷次乎。惜其徒有此机,而不能用之于尧舜文武之道,终为战国之君而巳。良可叹也。然而名言之际,不可不审。如托家室于朋友,而冻馁其妻子,遽曰弃之,岂不太薄乎。然则如之何在我当审处耳。岂其人贫窭不能转给乎。岂其材不足依而不知通变乎。抑岂深吝固惜,不知有通财之义乎。目前两说,怜之可也。如后一说,责之可也。何遽至于弃绝乎?余恐学者深信此说,责人为重,而乏忠恕之道,轻朋犮之义,失圣门之本枝,此余所以不得不辨也。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丗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舎之?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巳,将使卑逾尊,䟽逾戚,可不慎与?左右?曰:贤,未可也。诸大夫?曰:贤,未可也。国人?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曰:不可,勿听。诸大夫?曰:不可,勿听。国人?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曰可杀,勿听。诸大夫?曰可杀,勿听。国人?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余读此章,深知元老大臣乃子孙之腹心,而新进小生足以乱人家国也。夫元老大臣谙练一代典故,深知当丗人情,其变故之始末,经画之短长,与夫君子小人之态度,钱谷兵甲之有无,?巳心通黙识,厌见而熟闻矣。至于新进之士,未知重轻,不量髙下,徒恃一时之俊辨,而忽当年之逺图。曹信、公孙彊乃至于亡国。赵信、赵括而长平之战四十万人死。呜呼!元老大臣如鲁之行父,齐之晏婴。?身历累朝,马不食粟,妾不衣帛,?名显天下。?识虑狭小,不足以论先王之大道,然友持扶助,亦未至于灭亡,而况其上
有如伊周者乎。然而人君多喜新进,而恶见老成,何也?夫元老大臣,动循故事,语有成法,使人君喜不得过赏,怒不得淫刑。人君意欲有为,必执先丗之规摹,与巳见之成败以为言,此人主所以多不快而至于恶见也。至于新进小生,未更丗故,罔识物情,视前圣为迂踈,轻一丗为流俗,随人主之喜怒,违先丗之典常,至于破壊规绳,毁灭法度。卒之违怫人情。放肆淫侈。亡国败家而后巳。此孟子所以拳拳于丗臣之论。且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谓有丗臣而巳矣。今王无亲信大臣矣。昔时所进?新进小生?超越老成而骤用之。其言不效。败人国事。又不知诛绝焉,此其所以可悲也。亡者。谓绝也。观此一节,岂以齐王意在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求所难得之事,而朝廷老臣知其不可,?巳去位,而信稷下先生如淳于髠、?渊等辈,肆无?之谈,为髙大之说,卒之一事无成乎。不然,孟子何为立此论也。宣王闻孟子之言,亦厌稷下之论而知前日之错谬也,乃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舎之。呜呼,孟子之对何其劲捷也。其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巳是也。夫朝廷进用人材,曷可轻哉。常如不得巳可也。苟不加思虑轻易用人,不幸有如公孙彊、赵括辈,一旦超越于诸公之上,而大至亡人家国,小至䧟害生灵,可不谨欤。且一介之小,必有故交,一家之微,必有亲信,况一国之大,岂无腹心元老大臣乎。使人主用先王之臣,守先王之法,自足以保民而安国,必将为后丗子孙计。其进用人材也,亦未可轻。当使扬历内外,谙知始终,惟经艰难者则不敢轻易,惟甞败事者则必知审详。念丗路之难行,则言不妄发,识物态之难保则动必致思。必使下民郷之,元老信之,吾心安之,然后可用耳。岂可不问乆近,不验践扬,一言合意,骤加进擢,而遽使卑逾尊,踈逾戚,岂不伤元老之意,而失一国之心乎?故孟子教宣王用人之法曰:王勿以左右诸大夫国人之好恶而进退人而杀人也,当自致其察耳。所谓自致其察者,左右诸大夫国人?曰贤,?曰不可,?曰可杀,而吾必见贤、见不可、见可杀,然后用之、去之、杀之是也。夫所以不轻信于左右者,恐小人交结便嬖以进身,如栁宗元辈者。所以不轻信诸大夫者,恐小人交结权臣以进身,如谷永辈者。所以不轻信国人者,恐小人同乎流俗,合乎污丗以进身,如郷原者。其好恶果可轻哉?然则不信左右诸大夫国人好恶,吾当自以所见而进退之,而杀之可乎?曰:不可也。人君自任好恶,安知不出于私情哉?惟左右诸大夫国人众口一辞,曰:是贤人也,是不可也,是可杀也。然后吾存之于心,验之于事,黙观其所为,隂察其所向,必待见其所谓贤,见其所谓不可,见其所谓可杀,与左右诸大夫国人之言一切脗合,然后用之、去之、杀之耳。如此,则小人无以肆其奸,而君子得以行其志。杀不妄杀,人不苟去,而所进之人?足以保我子孙黎民,而为民父母之道得矣。然而唐武后之用人最为轻易,故当时有杷椎腕脱之语,而一时人材如姚崇、宋璟,軰?足以建开元之太平。至如徳宗用人最精,而东省闭合累月,南台惟一御史当丗人物,?为两河诸侯所用,贻唐室无穷之祸。今宣王区区战国之间,以得士则存,失士则亡,而孟子教之精选迟乆如此,吾恐不得志之人相率而去。如商鞅去魏适秦,而魏连丧师;韩信、陈平去楚适汉,而项籍至不保其首领。祸福之速如此,则将何处乎?曰:武后之取人,未至于卑逾尊,而徳宗之精选,初不闻有可亲信者,其心所谓元老大臣者,卢?而巳矣。审吾真有元老大臣,亦何忧于商鞅、陈平軰哉。使恵王听公叔座之言,则商鞅必为吾国之忠臣,使项籍行范増之计,则髙祖亦安有后日之望乎。然而见贤见不肖,见可杀,又不可不讲也。徳宗见卢?为忠而用之,见萧复之轻巳,姜公辅之卖直而去之,当时亦不听满朝之臣而自见之也。孟子之言果如何哉?曰:此孟子深意也。夫齐王之见,正待孟子琢磨之,使其亲信。孟子于一言之下,格其非心,仁义著见,则贤不肖岂能逃其所察哉。如徳宗者,正自颠倒错乱,其贤不肖如何明白。其贤卢?而去萧复等,此其不讲学之罪也。此又孟子之遗意,予故表而出之。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余读此章,诵孟子之对,毛髪森耸,何其劲厉如此哉!及思子贡之说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归焉。何其忠恕若此哉!夫孔门之恕纣如此,而孟子直以一夫名之,不复以君臣论,其可怪也。予昔观史,纣为武王所迫,自燔于火而死。武王入至纣所,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亲以劔击之,以黄钺斩纣之头,悬之大白之旗。余读之,掩卷不忍,至于流涕,曰:呜呼!武王虽圣人,臣也;纣虽无道,君也。武王甞北面事之,何忍为此事也?或曰:此武王行天意,慰人心也。呜呼!天道乃使臣下行此事,岂天理也哉?人心乃欲臣下行此事,岂人心也哉?反复求其说而不得,将以武王为非乎?而孔子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中庸曰:武王、周公其逹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敢以武王为非耶?抑以武王为当然耶?隐之于心,?怚而不安;验之于事,则亲弑君首,悬之于旗,可乎?而孟子更不以君臣论,其意直曰:行仁义者乃吾君,残贼仁义者乃一夫耳。虽尊临宸极,位居九五,不论也。呜呼!使孟子当武王之时,必为诛纣之事矣,夫其心既见其为一夫,不见其为人主,将何所不至哉。且汤放桀,武王伐纣,周公杀兄,石碏杀子?,圣贤之不幸也。不知古人之见,直与今人不同乎。抑无乃此心之震掉,乃人欲,非天理乎。不然,孟子何以劲辞直言。略无委曲耶。孟子亚圣也,岂有失道之言乎?而又孔子如此说,中庸如此说。又观衞国逐献公,晋悼公谓师旷曰:衞人逐其君,不亦甚乎?对曰:或者其君实甚也。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无使失性。又曰: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天之爱民甚矣,岂使一人肆于民上,以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乎?必不然矣。若困民之性,乏神之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焉用之?不去何为?是知古人直不以放弑逐君为过当也。呜呼!言之且不可,况为之乎?夫汤之放桀,与夫衞之逐君,顾臣子所不当为矣。而武王乃至亲射之以劔,击之以钺,斩之。孟子至谓之诛一夫,而孔子中庸又称大之。余读圣贤之书,无不一一合于心,独于此而?栗,若以谓不当为者。余一介鄙夫,岂能望武王、周公、孔子中庸之道万分之一乎?而独如此,何也?然而有子贡之说为之据,而孔子又无诛一夫之说,此余所以不敢决是非,俟丗之有道君子为之开警也。
孟子谓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斵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㓜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舎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孟子之学,自格物知至,正心诚意,以至于为天下国家,其语之甚详,其择之甚精矣。其在战国时,众?知战争诡诈之计为髙,而孟子以格物之学穷之,乃见天下苦于战争诡诈之说,人人思息肩于帝王之道也。故其胷中自有一定规模,如植桑种田,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㓜者?得其所,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仰事俯育,不漂流于沟壑。使一国行之,则天下之心尽归于此,不烦兵甲,不用诡谋,而四海大治矣。此其规摹也。如见梁王,则以此晓之,其见齐王,又以此晓之,谆谆诲语,拳拳念虑,其意安在哉。欲得天下同乐其乐而安于帝王之道也。夫使当时人君无意于天下则巳,傥有意于天下,舎孟子之学,而欲听商鞅之说,孙膑之说,苏秦张仪之说,稷下先生之说,余恐杀人愈多,人心愈失。秦始皇并吞六国,夷灭诸侯,晏然自以谓日之在天,身死未㡬,而与鲍鱼同载。至其子二丗,听赵髙之邪说,杀扶苏,残骨肉,行督责之政,兴骊山之役,一夫作难,七国?隳,此战争诡诈之效也。天理昭然,岂有不以仁义而能长乆者乎。孟子深悲天下之势必至于如此,故勤勤持仁义之说,而时君丗主闻见既熟,思虑既深,渐?既乆,藐然不以为意,终使暴秦得志,宗庙丘墟,社稷破灭而后巳。可胜叹哉。观此一章,乃宣王欲孟子舎所学之规摹,而就其所欲之贪暴,故孟子设譬以问之曰:为大厦,则必使工师求大木以为梁栋之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所以喜者,以造大厦而有其材,则大厦指日可成矣。有匠人者,元非造大厦之手,而不量髙下,不问轻重,乃斵而小之,是壊大厦之材,而宫室不可成也。此王所以怒也。夫造大厦者,必须大材,岂有造天下而不用帝王之道乎?有大材而?贼之,则大厦终不可成矣。岂有以帝王之学,入隂谋诡计,而能造天下者乎?盖为天下国家,必有天下国家之材,如商鞅、孙膑、苏秦、张仪、稷下数公之说。?闾?,市井商贾,驵侩之材也,将以此軰为天下国家之材冝乎?乱亡相继,至秦而大壊也。宣王欲孟子舎帝王之学,而为驵侩之学,以遂其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之志,可谓不知轻重矣。此无他,以习俗之乆深入肌骨,未易洗除也。又为之譬曰:今有万镒之璞,欲取以为珪璧之用,王其能自取之哉。必使玉人雕琢之,吾无与焉可也。有此玉者在王,而雕琢之者在玉人。夫玉人之雕琢也,其心手之应,思虑之精,法度之宻,岂他人所能知哉。王欲珪璧之用,取责于玉人可也,而乃强与其雕?之事,曰:如是而解璞,如是而制玉,如是而作圭,如是而成璧,使玉人尽弃其心手思虑法度之用,余知玉人谢而去矣。国家犹玉之璞也,孟子犹玉人之善雕琢者也。有国家者王,而所以用天下国家者,在孟子之学。雕琢一听于玉人,用天下国家一听于孟子可也。今使舎平昔所学,而曰效啇孙之计,效仪秦之䇿,效稷下先生之论,以遂吾辟土地,朝秦楚,?中国,抚四夷之志,是犹教玉人雕琢玉也。玉人不肯舎其所中以从王之欲,为天下国家,岂可令人舎其规摹而从市井驵侩之计哉。玉人不能施其术,则将谢而去。孟子不能施其道,亦将浩然有归志矣。呜呼,孟子可谓特立独行者也。当战国之际,战争纵横,诡诈之说,荡如?天,焚如野火,而孟子独守帝王之道,超然于颓波壊堑中,不枉不挠,不动不盈。余读此时之史,见夫战争之说,纵横之说,诡诈之说,遍满天下,而孟子之言间见层出于诸说之间,是犹粪壤之产芝菌,而喧啾之有鳯皇也。乆之诸说消亡,灰尽烟灭,与粪土同归于无。而吾孟子仁义之说,炳然独出,与日星河汉,横厉古今。呜呼!吾侪之学当何学乎?余所谓祖帝王而宗颜孟者,似不可忽也。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乗之国伐万乗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乗之国伐万乗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亦运而巳矣。
丗之疑孟子者,以谓周王在上,而劝齐王以文武之举,以谓无天子也。夫征伐自天子出,而兴灭国,继绝丗者,乃王者之事。今齐人伐燕,不出于天子,巳可诛矣,而又欲尽取其国,且灭人之国,绝人之丗,非王者之道也。孟子不以此义正之,而引文王之未取,武王之取商以对焉,是许齐以文武之事,而更不论天王矣。此所以说者之多疑也。然余攷之,若陈?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鲁哀公曰:请讨之。夫天子讨而不伐,是征讨乃天子之事,孔子何为以天子之事望哀公,岂不僣乱乎?曰:是有说也。其说如何?哀公如允孔子之请,孔子则将请于天子,以天子之命命鲁率诸侯以讨之。孟子所谓取,岂非出于此乎?或曰:论语、孟子所载,本无此意,而曲为之说,何哉?曰:孔子大圣人也,孟子大贤人也。后之学者,穷年卒歳,讲论师承,未能望万分之一,而欲以私意置圣贤于不义之地,此何心也哉?圣贤之生也,受天之正命,禀天地之间气,命丗开物,与天地日月同其造化。蠢尔微生,不知尊敬,乃欲于昬醉之中,妄论其施设,此余所以独探圣贤意之所在,而不问其言之有无也。余之意如此,乃尊圣贤也。尊圣贤者,乃尊天也。天其可慢乎?余抑甞以其时攷之。齐当伐燕时,乃宣王之十八年,楚懐王之十五年,秦恵文王后元十一年,而周赧王之元年也。孟子以天理观之,周自平王以来,丗无令王,至赧则极矣。此天之所废,不可兴也,尚忍言之哉?下此则秦、楚、齐为大国,秦、楚、?、僣号称王,其无君之心亦丗袭其恶矣。夫所以能为国者,以有礼法也。今秦、楚专恣,不问礼法,使其得志,必放肆暴横,乱名攺作,帝王之道将坠于地,而天下之民将为血肉无息肩之所矣。惟宣王乃虞舜之裔,而又胷次恢廓,仁厚慱大使其行。孟子之言,帝王之道或可兴于旦暮,而生民性命或可置于太平也。论天下之势,不归于齐,则归于秦,不归于秦,则归于楚。懐王愚暗,天之所废也。使楚得志,势当如秦,而秦乃丗有英特之主,其势当尽归于秦,所可頼者,尚有宣王与之抗衡耳。故孟子力陈王道,使齐王行之。齐傥得志,吾道庶有望也。柰何宣王终不能行其言,而其势卒尽归于秦。秦自孝公以来,専行刻薄之政,为冨国强兵之谋。一旦并有天下,必尊先王之法,尽烧六经,尽杀儒者,以自快其意矣。后始皇得志,视圣道如仇雠,视斯民如草芥,天下大乱,兵戈四起,至汉乃小定,而拏戮之令,挟书之法,至文帝而方除。呜呼,尚忍言之哉!孟子知其势必至于此也,又念帝王之道将灭绝而不复兴,而生民之命将为鱼为肉,不复得齿于人类也。此所以急为齐王陈王道,以障溃坏之势焉。学者生乎千百载之后,不以其时攷之,而妄为诋訾,其亦可怪也巳。然而子之窃国,其罪当诛,齐王请于天子而伐之,谁曰不然?至于伐而获胜,巳不逃于擅兴之罪,而又以一时之邪说,以济其贪欲之心,所谓一时之邪说者,不取必有天殃是也。当时六国之为邪者,徧持此说以道诸侯为不义之举,不问理之是非也。为当丗之君者,亦乐闻其说,得以快其私意而甘心焉。据而言之,以为口实,如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此何等邪说哉?是天使人为不义之举也。夫在天为命,在人为义,顾义理之所安,即天之所安也,何有舎义理之外,而妄立一天以诳误当丗乎?此可诛绝者也。夫齐不禀天子而伐燕,既伐燕而谋取其国,?,义理之不当者也。今齐王侥幸五旬而取之,乃以谓非人力之所能至,乃天与之尔。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不问义理而别求所谓天,岂非邪说之害道乎?孟子知其所谓天者,不问义理,所以以民恱不恱文王、武王之事对之,亦可谓能陈善闭邪矣。夫民之所以恱者,以义理之当也;其所以不恱者,以义理不当也。义理不可见,当以民之恱不恱卜之。民心说是义理之当。义理之当,是所谓天也。然则今燕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不可谓民心之不悦也。夫民之所以悦者,当子之之乱,如蹈水火,中谓齐王以亲仁善邻之义,来救斯民之命,而不许其因乱以取吾之国也,顾吾所以处之如何耳。处之之道,使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此燕国之望也。若因其恱而欲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此盗贼之心,此所谓水益深而火益?也。燕国之众将视我如仇雠矣,尚何天殃之足云乎。昔人或问劝齐伐燕,孟子对之,有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之语,是欲禀之于周王也。然则圣贤之意,?自有谓。故余戒学者,当考其时,逆其意,而勿于语言之间,遽以私意论议圣贤之可否,以获戾于天也。戒之哉。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傒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巳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齐宣王欲辟土地,朝秦楚,?中国,抚四夷,有侈大之心,无理义之举。孟子比之以縁木求鱼,且曰后必有灾。宣王之意,未必以为然也,而稷下先生之论,方且指天画地,阳开隂辟,以左右推挽之。今为取燕之役,特小试其志耳。而当时恵文王在秦,宣恵王在韩,襄王在梁,武灵王在赵,懐王在楚,巳?视不平矣,而又谋人说客,鼓动于其间,将以救燕为名,一举而尽取之。呜呼!辟土地,朝秦楚,?中国,抚四夷,果可以兵力胜乎?齐王固巳为之沮丧,况又其大者,当何以处之?夫宣王行孟子植桑种田、谨庠序、申孝悌之说,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民仰事俯育,不漂流于沟壑:此理义所安也。天下方以战闘纵横诡诈为事,?不由理义者也。故东服则西反,南降则北侵,而齐国能信孟子之言,行先王之政,其仁风徳泽摇荡浸润,?无意于辟土地,朝秦楚,?中国,抚四夷,而是数者将自在吾徳化中矣。惟其不听孟子之言,徒有侈大之意,所以小试于燕,而诸矦?欲伐之,至于沮丧怵惕,求所以待之之计,亦可谓失䇿矣。孟子所以言汤以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而王以千里而畏人。夫所以七十里而有天下,以由理义也。今王以千里而畏人,以不由理义耳。何谓理义?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人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受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葛伯如此所为,无理义之心,?盗贼之计。汤为其杀是童子,然后征之,四海之内,坦然不疑。?曰:汤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始,其规摹逺大,循理义而行,故无敌于天下。至于仁风逺播,徳泽溥临,东面而征,西极于夷,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则怨汤曰:等?民也,何为独后于我乎?南靣而征,则北极于狄。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则又怨汤曰:等?民也,何为独后于我乎?四方望其来征,如大旱之望云霓也。夫汤之征也,动循理义,王者之师也。何以见其动循理义?且以兵临人之国者,无不惊惶恐怖,盖发人坟墓,焚人郊保,虏掠人畜,俘系老㓜,使?气动地,哭声震天,此常态也。而汤之征也,则有异焉。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呜呼!民方憔悴于虐政,而汤举动如此。汤之未来,则如歳之大旱也,其嗷嗷也甚矣;汤之巳至,则如时雨之降也,其谁不鼓舞而怡愉哉。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此之谓也。今燕有子之之乱。民方皇皇无告。齐兵之来。亦犹大旱之望云霓。以谓将拯我于水火之中也。而乃乐祸幸灾。効盗贼所为。杀人父兄。系累人子弟。毁人宗庙。迁人重器。天下闻其取燕国。巳不忿,而又闻所为如此,人人为之不平,四方起兵,不为无名矣。夫天下固畏齐之强,今又倍地,其强益甚。为四方诸矦者,安得不为后日之计。而谋人说客,亦安得不恐动摇撼,谈利害,论时㡬,以必取于齐乎。夫
齐王欲辟土地,朝秦楚,?中国,抚四夷,?欲不由理义中行而得之。其规摹措画。无不以并吞贪冒为意。略不以生齿为心。彼稷下诸公。张口缓颊。无一人引之于理义以助孟子者。?欲为诡诈贪冒而巳矣。故其一出不闻善政。而効盗贼之计。以动天下之兵。以是知士大夫之学,不可不先立规摹。规摹由理义,则举动?理义,规摹由贪欲,则举动?贪欲。以汤与齐宣王考之,盖可验矣。夫秦暴虐斯民,烧诗书,杀学士,行督责之政,肆?刻之心,歩过六尺者有禁,弃灰于道者被刑。汉髙祖入?,不杀一人,乃劳曰:父老苦秦苛法乆矣,吾与公约法三章尔。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亦成汤之举也。顾此一举。乃为汉四百年基地。其规摹岂不大哉。宣王不知此理。巳无可言者矣。今欲止诸侯之兵。亦岂无术乎。且天下之心。归于理义而巳。吾始也不由理义。而终也归于理义。是?失之东隅,亦可谓収之桑榆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见之。更也。民?仰之。故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攺过。宣王杀人父兄,系累人子弟,毁人宗庙,迁人重器,过孰大焉。一闻诸侯动兵,乃能引过归巳。即时攺悔,出令甚速,反其老㓜,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此王者之举也,天下谁不仰之乎?夫宣王失于始而得于终,使诸侯不敢加兵,则理义之可以行吾志也明矣。而俗气深入,邪说方然,终不能尽行孟子之言,岂天之将丧斯文欤?徒使人悠悠发叹耳。张下元孟子传卷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