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人闲世第四
共 3452字,需浏览 7分钟
·
2024-02-04 15:30
庄子内篇人闲世第四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未逹人气,名闻不争,未逹人心。而彊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恱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乗人而?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已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已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徙。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讁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不为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暭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若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舎,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尝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隂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飮冰,我其内?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隂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恱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隂,泰至则多竒巧;以礼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竒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䘮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䘮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茍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愼与!且夫乗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颜阖将传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愼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顚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逹之,入于无疵。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愼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逹其怒心。虎之与人异?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适有蚉䖟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胷。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愼邪。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戸则液樠,以为柱则蠧,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柰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已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逺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乗,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冝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冨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支离䟽者,頥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鼔䇲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徴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㓂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