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耳陈余列传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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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5:11
张耳陈余列传第二
张耳,大梁人也,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尝亡命游外黄,外黄富人女甚羙,庸奴其夫,亡邸父客。父客谓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为请决,嫁之。女家厚奉给耳,耳以故致千里客,宦为外黄令。
陈余,亦大梁人,好儒术。游赵苦陉,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余年少,父事耳,相与为刎颈交。
高祖为布衣时,尝从耳游。秦灭魏,购求耳千金,余五百金。两人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吏尝以过笞余,余欲起,耳摄使受笞。吏去,耳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余谢罪。
陈涉起蕲至陈,耳、余上谒涉。涉及左右生平数闻耳、余贤,见,大喜。
陈豪桀说涉曰:「将军被坚执锐,帅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功德冝为王。」陈涉问两人,两人对曰:「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之计,为天下除残。今始至陈而王之,视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如此,野无交兵,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涉不听,遂立为王。
耳、余复说陈王曰:「大王兴梁、楚,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臣尝游赵,知其豪桀,愿请奇兵略赵地。」于是陈王许之,以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耳、余为左右校尉,与卒三千人,从白马度河。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残灭天下,北为长城之役,南有五领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重以苛法,使天下父子不相聊。今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莫不向应,家自为怒,各报其怨,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今以张大楚,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于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夫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之业,此一时也。」豪桀皆然其言。廼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信君。下赵十余城,余皆城守莫肯下。乃引兵东北击范阳。范阳人蒯通说其令徐公降武信君,又说武信君以侯印封范阳令。语在通传。赵地闻之,不战下者三十余城。
至邯郸,耳、余闻周章军入关,至戏郤;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多以谗毁得罪诛。怨陈王不以为将军而以为校尉,廼说武臣曰:「陈王非必立六国后。今将军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不王无以塡之。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得脱于祸。愿将军毋失时。」武臣乃听,遂立为赵王。以余为大将军,耳为丞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而发兵击赵。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今又诛武臣等家,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陈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封耳子敖为成都君。使使者贺赵,趣兵西入关。耳、余说武臣曰:「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楚已灭秦,必加兵于赵。愿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至燕,燕人因立广为燕王。赵王乃与耳、余北略地燕界。赵王闲出,为燕军所得。燕囚之,欲分地。使者往,燕辄杀之,以固求地。耳、余患之。有厮养卒谢其舍曰「吾为二公说燕,与赵王载归。」舍中人皆笑曰:「使者往十軰皆死,若何以能得王?」乃走燕壁。燕将见之,问曰:「知臣何欲?」燕将曰:「若欲得王耳。」曰:「君知张耳、陈余何如人也?」燕将曰:「贤人也。」曰:「其志何欲?」燕将曰:「欲得其王耳。」赵卒笑曰;「君未知两人所欲也。夫武臣、张耳、陈余,杖马箠下赵数十城,亦各欲南面而王。夫臣之与主,岂可同日道哉!顾其势初定,且以长少先立武臣,以持赵心。今赵地已服,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今君囚赵王,念此两人名为求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而王。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灭燕易矣。」燕以为然,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赵王复使良略太原。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秦将诈称二世使使遗良书,不封,曰:「良尝事我,得显幸,诚能反赵为秦,赦良罪,贵良。」良得书,疑不信,之邯郸益请兵。未至,道逢赵王姊,从百余骑。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良。良素贵,起,慙其从官。从官有一人曰:「天下叛秦,能者先立。且赵王素出将军下,今儿女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良以得秦书,欲反赵,未决,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遂袭邯郸。邯郸不知,竟杀武臣。赵人多为耳、余耳目者,故得脱出。收兵得数万人。客有说耳、余曰:「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可独立立;赵后,辅以谊,可就功。」及求得赵歇,立为赵王,居信都。
李良进兵击余,余败良。良走归章邯。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耳与赵王歇走入巨鹿城,王离围之。余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巨鹿北。章邯军巨鹿南棘原,筑甬道属河,饟王离。王离兵食多,急攻巨鹿。巨鹿城中食尽,耳数使人召余,余自度兵少,不能敌秦,不敢前。数月,耳大怒,怨余,使张黡、陈释往让余曰:「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胡不赴秦俱死?且什有一二相全。」余曰:「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今俱死,如以肉餧虎,何益?」张黡、陈释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后虑!」余曰:「吾顾以无益。」廼使五千人令张黡、陈释先尝秦军,至皆没。
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张敖亦北收代,得万余人来,皆壁余旁。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度河,破章邯军。诸侯军及敢击秦军,遂虏王离。于是赵王歇、张耳得出巨鹿。与余相见,责让余,问张黡、陈释所在。余曰:「黡、释以必死责臣,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皆没。」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余。余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岂以臣重去将哉?」廼脱解印绶与耳,耳不敢受。余起如厕,客有说耳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今陈将军与君印绶,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余还,亦望耳不让,趋出。耳遂收其兵。余独与麾下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由此有隙。
赵王歇复居信都。耳从项羽入关。项羽立诸侯,耳雅游,多为人所称。项羽素亦闻耳贤,廼分赵立耳为常山王,治信都。信都更名襄国。
余客多说项羽:「陈余、张耳一体有功于赵。」羽以余不从入关,闻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县封之。而徙赵王歇王代。
耳之国,余愈怒曰:「耳与余功等也,今耳王,余独侯。」及齐王田荣叛楚,余廼使夏说说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今赵王乃居代!愿王假臣兵,请以南皮为扞蔽。」田荣欲树党,廼遣兵从余。余悉三县兵,袭常山王耳。耳败走,曰:「汉王与我有故,而项王彊,立我,我欲之楚。」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东井者,秦分也。先至必王。楚虽彊,后必属汉。」耳走汉。汉亦还定三秦,方围章邯废丘。耳谒汉王,汉王厚遇之。
余已败耳,皆收赵地,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赵王德余,立以为代王。余为赵王弱,国初定,留傅赵王,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汉二年,东击楚,使告赵,欲与俱。余曰:「汉杀张耳乃从。」于是汉求人类耳者,斩其头遗余,余乃遣兵助汉。汉败于彭城西,余亦闻耳诈死,即背汉。汉遣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余泜水上,
四年夏,立耳为赵王。五年秋,耳薨,谥曰景王。子敖嗣立为王,尚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王后。
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旦暮自上食,体甚卑,有子壻礼。高祖箕踞骂詈,甚慢之。赵相贯高、赵午年六十余,故耳客也,怒曰:「吾王孱王也!」说敖曰:「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皇帝甚恭,皇帝遇王无礼,请为王杀之。」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且先王亡国,赖皇帝得复国,德流子孙,秋豪皆帝力也。愿君无复出口。」贯高等十余人相谓曰:「吾等非也。吾王长者,不背德。且吾等义不辱,今帝辱我王,故欲杀之,何廼污王为?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八年,上从东垣过。贯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厕。上过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曰:「柏人。」「柏人者,迫于人!」不宿去。
九年,贯高怨家知其谋,告之。于是上逮捕赵王诸反者。赵午等十余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等为之?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公等死,谁当白王不反者?」乃槛车与王诣长安高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不知也。」吏榜笞数千,刺爇,身无完者,终不复言。吕后后数言张王以鲁元故,不宜有此。上怒曰:「使长敖据天下,岂少廼女虖!」廷尉以贯高辞闻,上曰:「壮士!谁知者,以私问之。」中大夫泄公曰:「臣素知之,此固赵国立义不侵为然诺者也。」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卬视泄公,劳苦如平生欢。与语,问张王果有谋不。高曰:「人情岂不各爱其父母妻子哉?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具道夲根所以,王不知状。于是泄公具以报上,上廼赦赵王。
上贤高能自立然诺,使泄公赦之,告曰:「张王已出,上多足下,故赦足下。」高曰:「所以不死,白张王不反耳。今王已出,吾责塞矣。且人臣有篡弑之名,岂有面目复事上哉!」乃仰绝亢而死。
敖已出,尚鲁元公主如故,封为宣平侯。于是上贤张王诸客,皆以为诸侯相、郡守。语在田叔传。及孝惠、高后、文、景时,张王客子孙皆为二千石。
初,孝惠时,齐悼惠王献城阳郡,尊鲁元公主为太后。高后元年,鲁元太后薨。后六年,宣平侯敖复薨。吕太后立敖子偃为鲁王,以母为太后故也。又怜其年少孤弱,乃封敖前妇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高后崩,大臣诛诸吕,废鲁王及二侯。孝文即位,复封故鲁王偃为南宫侯。薨,子生嗣。武帝时,生有罪免,国除。元光中,复封偃孙广国为睢陵侯。薨,子昌嗣。太初中,昌坐不敬免,国除。孝平元始二年,继绝世,封敖玄孙庆忌为宣平侯,食千户。
賛曰:张耳、陈余,世所称贤,其宾客厮役皆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耳、余始居约时,相然信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郷者慕用之诚,后相背之盭也!势利之交,古人羞之,盖谓是矣。
张耳陈余列传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