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卷第一百八十三
共 5191字,需浏览 11分钟
·
2023-12-06 22:01
資治通鑑卷第一百八十三
臣司馬 光奉 勑編集。
隋紀七
煬皇帝下
大業十二年春正月,朝集使不至者二十餘郡,始議分遣使者十二道發兵討捕盗賊。 詔毗陵通守路道徳集十郡兵數萬人,於郡東南起宫苑,周圍十二里,内為十六離宫,大抵倣東都西苑之制,而竒麗過之。又欲築宫於㑹稽,㑹亂不果成。 三月上巳,帝與羣臣飲於西苑水上,命學士杜寶撰水飾圖經,采古水事七十二,使朝散大夫黄衮以木為之,閒以妓航酒船,人物自動如生,鍾磬箏瑟能成音曲。 己丑,張金稱陷平恩,一朝殺男女萬餘口,又陷武安、鉅鹿、清河諸縣。金稱比諸賊尤殘暴,所過民無孑遺。 夏,四月,丁巳,大業殿西院火,帝以為盗起,驚走入西苑,匿草閒,火定乃還。帝自八年以後,每夜眠中恒驚悸,云有賊,令數婦人搖撫,乃得眠。癸亥,歴山飛别將甄翟兒衆十萬冦太原,將軍潘長文,敗死。 五月丙戌朔,日有食之,既。 壬午,帝於景華宫徴求螢火,得數斛,夜出遊山放之,光遍巖谷。 帝問侍臣:盗賊,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曰:漸少。帝曰:比從來少幾何?對曰:不能什一。納言蘇威引身隠柱,帝呼前問之,對曰:臣非所司,不委多少,但患漸近。帝曰:何謂也?威曰:他日賊據長白山,今近在汜水。且往日租賦丁役,今皆何在?豈非其人皆化爲盗乎?比見奏賊皆不以實,遂使失於支計,不時翦除。又昔在鴈門,許罷征遼,今復徴發,賊何由息?帝不悦而罷。尋屬五月五日,百僚多饋珍玩,威獨獻尚書。或譛之曰:尚書有五子之歌。威意甚不遜,帝益怒。頃之,帝問威以伐髙麗事,威欲帝知天下多盗,對曰:今兹之役,願不發兵,但赦羣盗,自可得數十萬,遣之東征,彼喜於免罪,爭務立功,髙麗可滅。帝不懌威出,御史大夫裴藴奏曰:此大不遜,天下何處有多許賊?帝曰:老革多姦,以賊脅我,欲批其口,且復隠忍。藴知帝意,遣河南白衣張行本奏威昔在髙陽典選,濫授人官,畏怯突厥,請還京師。帝令案驗,獄成,下詔數威罪狀,除名為民。後月餘,復有奏威與突厥隂圖不軌者,事下裴藴推之。藴處威死,威無以自明,但摧謝而已。帝憫而釋之,曰:未忍即殺。遂并其子孫三世皆除名。 秋,七月,壬戌,濟景公樊子蓋卒。 江都新作龍舟成,送東都,宇文述勸幸江都,帝從之。右候衛大將軍酒泉趙才諫曰:今百姓疲勞,府藏空竭,盗賊蜂起,禁令不行。願陛下還京師,安兆庶。帝大怒,以才屬吏,旬日意解,乃出之。朝臣皆不欲行,帝意甚堅,無敢諌者。建節尉任宗上書極諫,即日於朝堂杖殺之。甲子,帝幸江都,命越王侗與光祿大夫叚達、太府卿元文都、檢校民部尚書韋津、右武衛將軍皇甫無逸、右司郎盧楚等揔留後事。津,孝寛之子也。帝以詩留别宫人曰:我夢江都好,征遼亦偶然。奉信郎崔民象以盗賊充斥,於建國門上表諫,帝大怒,先解其頥,然後斬之。 戊辰,馮翊孫華舉兵為盗,虞世基以盗賊充斥,請發兵屯洛口倉。帝曰:卿是書生,定猶恇怯。戊辰,車駕至鞏,敕有司移箕山、公路二府於倉内,仍令築城以備不虞。至汜水,奉信郎王愛仁復上表請還西京,帝斬之而行。至梁郡,郡人邀車駕上書曰:陛下若遂幸江都,天下非陛下之有。又斬之。是時,李子通據海陵,左才相掠准北,杜伏威屯六合,衆各數萬。帝遣光祿大夫陳稜將宿衛精兵八千討之,往往克捷。 八月乙巳,賊帥趙萬海衆數十萬,自恒山冦髙陽。 冬十月己丑,許恭公宇文述卒。初,述子化及。智及皆無頼。化及事帝於東宫,帝寵昵之。及即位,以為太僕少卿。帝幸榆林,化及、智及冒禁與突厥交市,帝怒,將斬之,已解衣辮髪,既而釋之,賜述為奴。智及弟士及,以尚主之故,常輕智及,唯化及與之親昵。述卒,帝復以化及為右屯衛將軍,智及為將作少監。 李密之亡也,往依郝孝徳,孝徳不禮之。又入王薄,薄亦不之竒也。密困乏,至削樹皮而食之,匿於淮陽村舍,變姓名,聚徒教授。郡縣疑而捕之,密亡去,抵其妹夫雍丘令丘君明。君明不敢舍匿,轉寄密於遊俠王秀才家,秀才以女妻之。君明從姪懐義告其事,帝令懐義自齎敕書,與梁郡通守楊汪相知收捕。汪遣兵圍秀才宅,適值密出外,由是獲免。君明、秀才皆死。韋城翟讓為東都灋曹,坐事當斬。獄吏黄君漢竒其驍勇,夜中濳謂讓曰:翟灋司天時,人事抑亦可知,豈能守死獄中乎?讓驚喜,叩頭曰:讓圈牢之豕,死生唯黄曹主所命。君漢即破械出之。讓再拜曰:讓蒙再生之恩則幸矣,奈黄曹主何?因泣下。君漢怒曰:本以公為大丈夫,可救生民之命,故不顧其死以奉脱,奈何反效兒女子涕泣相謝乎?君但努力自免,勿憂吾也。讓遂亡命於瓦崗為羣盗。同郡單雄信驍健善用馬,槊聚少年往從之。離狐徐世勣家於衛南,年十七,有勇畧説讓曰:東郡於公與勣皆為鄉里,人多相識,不宜侵掠滎陽、梁郡,汴水所經,剽行舟啇旅,足以自資。讓然之,引衆入二郡界,掠公私船,資用豐給,附者益衆,聚徒至萬餘人。時又有外黄王當仁、濟陽王伯當、韋城周文舉、雍丘李公逸等,皆擁衆為盗。李密自雍丘亡命,往來諸帥閒,説以取天下之策,始皆不信,乆之稍以為然,相謂曰:斯人公卿子孫,志氣若是。今人人皆云楊氏將滅,李氏將興,吾聞王者不死,斯人再三獲濟,豈非其人乎!由是漸敬密。密察諸帥唯翟讓最彊,乃因王伯當以見讓,為讓畫策,往説諸小盗,皆下之。讓悦,稍親近密,與之計事。密因説讓曰:劉、項皆起布衣為帝王。今主昬於上,民怨於下,鋭兵盡於遼東,和親絶於突厥,方乃廵遊楊越,委弃東都,此亦劉、項奮起之㑹也。以足下雄才大畧,士馬精鋭,席卷二京,誅滅暴虐,隋氏不足亡也。讓謝曰:吾儕羣盗,旦夕偷生草閒,君之言者,非吾所及也。㑹有李?英者,自東都逃來,經歴諸賊,求訪李密,云:斯人當代隋家。人問其故,?英言:比來民閒謠歌有桃李章曰:桃李子,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裏。勿浪語,誰道許。桃李子,謂逃亡者李氏之子也。皇與后皆君也。宛轉花園裏,謂天子在揚州無還日,將轉於溝壑也。莫浪語,誰道許者,密也。既與密遇,遂委身事之。前宋城尉齊郡房彦藻,自負其才,恨不為時用,預於楊?感之謀,變姓名亡命,遇密於梁宋之閒,遂與之俱遊漢沔。徧入諸賊,説其豪傑,還日,從者數百人,仍為遊客,處於讓營。讓見密為豪傑所歸,欲從其計,猶豫未决。有賈雄者,曉隂陽占候,為讓軍師,言無不用。密深結於雄,使之託術數以説讓,雄許諾。懐之,未發㑹,讓召雄,告以密所言,問其可否,對曰:吉不可言。又曰:公自立恐未必成,若立斯人,事無不濟。讓曰:如卿言,蒲山公當自立,何來從我?對曰:事有相因,所以來者,將軍姓翟,翟者,澤也。蒲非澤不生,故須將軍也。讓然之,與密情好日篤。密因説讓曰:今四海糜沸,不得耕耘。公士衆雖多,食無倉廩,唯資野掠,常苦不給。若曠日持乆,加以大敵臨之,必渙然離散。未若先取滎陽,休兵館穀,待士馬肥充,然後與人爭利。讓從之。於是破金隄關,攻滎陽諸縣,多下之。滎陽大守郇王慶,?之子也,不能討。帝徙張須陁為滎陽通守以討之。庚戌,須陁引兵擊讓。讓曏數為須陁所敗,聞其來,大懼,將避之。密曰:須陁勇而無謀,兵又驟勝,既驕且很,可一戰擒也。公但列陳以待,密保為公破之。讓不得已,勒兵將戰,宻分兵千餘人伏於大海寺北林閒。須陁素輕讓,方陳而前,讓與戰不利,須陁乘之,逐北十餘里。密發伏掩之,須陁兵敗。密與讓及徐世勣、王伯當合軍圍之,須陁潰圍出,左右不能盡出,須陁躍馬復入救之,來往數四,遂戰死。所部兵晝夜號哭,數日不止,河南郡縣爲之䘮氣。鷹揚郎將河東賈務本爲須陁之副,亦被傷,帥餘衆五千餘人奔梁郡。務本尋卒。詔以光祿大夫裴仁基爲河南道討捕大使,代領其衆,徙鎮虎牢。讓乃令密建牙别綂,所部號蒲山公營。密部分嚴整,凡號令士卒,雖盛夏皆如背負霜雪,躬服儉素。所得金寶,悉頒賜麾下,由是人爲之用。麾下士卒多爲讓士卒所陵辱,以威約有素,不敢報也。讓謂密曰:今資糧粗足,意欲還向瓦崗,公若不往,唯公所適,讓從此别矣。讓帥輜重東引,密亦西行,至康城,説下數城,大獲資儲。讓尋悔,復引兵從密。 鄱陽賊帥操師乞自稱元興王,建元始興,攻陷豫章郡,以其鄉人林士弘爲大將軍。詔治書侍御史劉子翊將兵討之,師乞中流矢死,士?代綂其衆,與子翊戰於彭蠡湖,子翊敗死,士?兵大振,至十餘萬人。十二月,壬辰,士?自稱皇帝,國號楚,建元太平,遂取九江、臨川、南康、宜春等郡。豪傑爭殺隋守令,以郡縣應之,其地北自九江,南及番禺,皆為所有。 詔以右驍衛將軍唐公李淵為太原留守,以虎賁郎將王威、虎牙郎將高君雅為之副,將兵討甄翟兒,與翟兒遇於雀䑕谷。淵衆纔數千,賊圍淵數匝,李世民將精兵救之,抜淵於萬衆之中,㑹歩兵至,合擊,大破之。
帝疎薄骨肉,蔡王智積每不自安,及病,不呼醫,臨終,謂所親曰:吾今日始知得保首領没於地矣。 張金稱、郝孝徳、孫宣雅、髙士達、楊公卿等冦掠河北,屠陷郡縣。隋將帥敗亡相繼,唯虎賁中郎將蒲城王辯、清河郡丞華隂揚善㑹數有功。善㑹前後與賊七百餘戰,未嘗負敗。帝遣太僕楊義臣討張金稱,金稱營於平恩東北。義臣引兵直進,抵臨清之西,據永濟渠為營,去金稱營四十里,深溝高壘,不與戰。金稱日引兵至義臣營西,義臣勒兵擐甲,約與之戰,既而不出。日暮,金稱還營,明旦,復來,如是月餘,義臣竟不出。金稱以為怯,屢逼其營,詈辱之。義臣乃謂金稱曰:汝明旦來,我當必戰。金稱易之,不復設備。義臣簡精騎二千,夜自館陶濟河,伺金稱離營,即入擊其累重。金稱聞之,引兵還。義臣從後擊之,金稱大敗,與左右逃於清河之東。月餘,楊善㑹討擒之。吏立木於市,懸其頭,張其手足,令仇家割食之,未死間,歌謳不輟。詔以善㑹為清河通守。 涿郡通守郭絢將兵萬餘人討髙士達,士達自以才畧不及竇建徳,乃進建徳為軍司馬,悉以兵授之。建徳請士達守輜重,自簡精兵七千人拒絢,詐為與士達有隙而叛,遣人請降於絢,願為前驅擊士達以自効。絢信之,引兵隨建徳至長河,不復設備,建徳襲之,殺虜數千人,斬絢首獻士達。張金稱餘衆皆歸建徳。楊義臣乘勝至平原,欲入髙雞泊討之,建徳謂士達曰:歴觀隋將,善用兵者,無如義臣,今滅張金稱而來,其鋒不可當,請引兵避之,使其欲戰不得,坐費嵗月,將士疲倦,然後乘閒擊之,乃可破也。不然,恐非公之敵。士達不從,留建徳守營,自帥精兵逆擊義臣,戰小勝,因縱酒髙宴。建徳聞之曰:東海公未能破敵,遽自矜大,禍至不乆矣。後五日,義臣大破士達於陳,斬之,乘勝逐北,趣其營,營中守兵皆潰,建徳與百餘騎亡去,至饒陽,乘其無備,攻陷之,收兵得三千餘人。義臣既殺士達,以為建徳不足憂,引去。建徳還平原,收士達散兵,收葬死者,為士達發䘮,軍復大振,自稱將軍。先是,羣盗得隋官及士族子弟,皆殺之,獨建德善遇之,由是隋官稍以城降之,聲勢日盛,勝兵至十餘萬人。内史侍郎虞世基以帝惡聞賊盗,諸將及郡縣有告敗求救者,世基皆抑損表狀,不以實聞,但云:䑕竊狗盗,郡縣捕逐,行當殄盡,願陛下勿以介懐。帝良以爲然,或杖其使者,以爲妄言。由是盗賊徧海内,陷没郡縣,帝皆弗之知也。楊義臣破降河北賊數十萬,列狀上聞,帝歎曰:我初不聞賊頓如此,義臣降賊何多也!世基對曰:小竊雖多,未足爲慮。義臣克之,擁兵不少,乆在閫外,此最非宜。帝曰:卿言是也。遽追義臣,放散其兵,賊由是復盛。治書侍御史韋雲起劾奏:世基及御史大夫裴藴,職典樞要,維持内外,四方告變,不爲奏聞,賊數實多,裁減言少。陛下既聞賊少,發兵不多,衆寡懸殊,往皆不克,故使官軍失利,賊黨日滋。請付有司結正其罪。大理卿鄭善果奏:雲起詆訾名臣,所言不實,非毁朝政,妄作威權。由是左遷雲起為大理司直。帝至江都,江淮郡官謁見者,專問禮餉豐薄,豐則超遷丞、守,薄則率從停解。江都郡丞王世充獻銅鏡屏風,遷通守。歷陽郡丞趙元楷獻異味,遷江都郡丞。由是郡縣競務刻剝,以充貢獻。民外為盗賊所掠,内為郡縣所賦,生計無遺。加之饑饉無食,民始采樹皮葉,或擣藁為末,或煑土而食之,諸物皆盡,乃自相食,而官食猶充牣,吏皆畏灋,莫敢振救。王世充密為帝簡閲江淮民閒美女獻之,由是益有寵。 河閒賊帥格謙擁衆十餘萬,據豆子䴚,自稱燕王,帝命王世充將兵討斬之。謙將勃海髙開道收其餘衆,冦掠燕地,軍勢復振。 初,帝謀伐髙麗,器械資儲皆積於涿郡。涿郡人物殷阜,屯兵數萬。又臨朔宫多珍寶,諸賊競來侵掠,留守官虎賁郎將趙什住等不能拒,唯虎賁郎將雲陽羅藝獨出戰,前後破賊甚衆,威名日重,什住等隂忌之。藝將作亂,先宣言以激其衆曰:吾輩討賊數有功,城中倉庫山積,制在留守之官,而莫肯散施以濟貧乏,將何以勸將士!衆皆憤怨。軍還,郡丞出城候藝,藝因執之,陳兵而入。什住等懼,皆來聽命,乃發庫物以賜戰士,開倉廩以賑貧乏,境内咸悅。殺不同己者勃海太守唐禕等數人,威振燕地,栁城、懐遠並歸之。藝黜栁城太守楊林甫,改郡為營州,以襄平太守鄧暠為揔管。藝自稱幽州揔管。 突厥數冦北邊,詔晉陽留守李淵帥太原道兵與馬邑太守王仁恭擊之。時突厥方彊兩軍,衆不滿五千,仁恭患之。淵選善騎射者二千人,使之飲食舍止,一如突厥,或與突厥遇,則伺便擊之,前後屢㨗,突厥頗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