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學第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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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18

顯學第五十

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顔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後,儒分爲八,墨離爲三,取舎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不可復生,将誰使定世之學乎?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将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殷周七百餘歲,虞、夏二千餘嵗,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審堯、舜之道於三千歲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無叅,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愚誣之學雜反行,明主弗受也。

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喪三月,世以爲儉而禮之。儒者破家而葬,服喪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爲孝而禮之。夫是墨子之儉,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儉俱在儒、墨,而上兼禮之。漆雕之議,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於臧獲,行直則怒於諸侯,世主以爲㢘而禮之。宋榮子之議,設不鬬爭,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世主以爲寛而禮之。夫是漆雕之㢘,将非宋榮之恕也。是宋榮之寛,将非漆雕之暴也。今寛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禮之。自愚誣之學,雜反之辭爭,而人主俱聽之。故海内之士,言無定術,行無常議。夫冰炭不同器而乆,寒暑不兼時而至,雜反之學,不兩立而治。今兼聽雜學,繆行同異之辭,安得無亂乎?聽行如此,其於治人,又必然矣。

今世之學士語治者,多曰與貧窮地,以實無資。今夫與人相善也,無豐年旁入之利,而獨以完給者,非力則儉也。與人相善也,無饑饉疾疚禍罪之殃,獨以貧窮者,非侈則墯也。侈而墯者貧,而力而儉者富。今上徴斂於富人,以布施於貧家,是奪力儉而與侈墯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節用,不可得也。

今有人於此,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世主必從而禮之,貴其智而髙其行,以爲輕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陳良田大澤,設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貴輕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藏書策,習談論,聚徒役,服文學,而議説,世主必從而禮之,曰:敬賢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飬,學士也。耕者則重税,學士則多賞,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談,不可得也。立節參民,執操不侵,怨言過於耳,必随之以劒世主,必從而禮之,以爲自好之士。夫斬首之勞不賞,而家鬬之勇尊顯,而索民之疾戰距敵而無私鬬,不可得也。國平則飬儒侠,難至則用介士,所飬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飬,此所以亂也。且夫人主於聽學也,若是其言,宜布之而官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息其端。今以爲是也,而弗布於官;以爲非也,而不息其端。是而不用,非而不息,亂亡之道也。

澹臺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乆而行,不稱其貌。宰予之辭,推而文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而智,不充其辯。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故以仲尼而智,而有失實之聲。今之新辯濫乎宰予,而世主之聽眩乎仲尼,爲悦其言,因任其身,則焉得無失乎?是以魏任孟卯之辯,而有華下之患;趙任馬服之辯,而有長平之禍。此二者,任辯之失也。夫視鍜錫而察青黄,區冶不能以必劒水擊鵠,鴈陸斷駒馬,則臧獲不疑鈍利;發齒吻形容,伯樂不能以必馬,授車就駕而觀其末塗,則臧獲不疑駑良。觀容服,聽辭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試之官職,課其功伐,則庸人不疑於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将必發於卒伍。夫有功者必賞,則爵禄厚而愈勸;遷官襲級,則官職大而愈治。夫爵禄大而官職治,王之道也。

磐石千里,不可謂富;象人百萬,不可謂强。石非不大,數非不衆也,而不可謂富强者,磐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敵也。今商官技藝之士,亦不墾而食,是地不墾,與磐石一貫也。儒俠毋軍勞,顯而榮者,則民不使與象人同事也。夫禍知磐石象人,而不知禍商官儒侠爲不墾之地,不使之民,不知事類者也。

故敵國之君王,雖説吾義,吾弗入貢而臣;闗内之矦,雖非吾行,吾必使執禽而朝。是故力多則人或,力寡則朝於人,故明君務力。夫嚴家無悍勇,而慈母有敗子。吾以此知威勢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亂也。

夫聖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爲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爲非也。恃人之爲吾善也,境内不什數,用人不得非一國可使齊。爲治者用衆而舎寡,故不務德而務法。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無矢;恃自圜之木,千世無輪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無有一,然而世皆乘車射禽者,何也?隱栝之道用也。雖有不恃隱栝,而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貴也。何則?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發也。不恃賞罰,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貴也。何則?國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術之君,不随適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

今或謂人曰:使子必智而夀,則世必以爲狂。夫智,性也;夀,命也。性命者,非所學於人也,而以人之所不能爲說人,此世之所以謂之爲狂也。謂之不能,然,則是諭也。夫諭,性也,以仁教人,是以智與夀説也,有度之主弗受也。故善毛嗇、西施之美,無益吾靣,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言先王之仁義,無益於治。明吾法度,必吾賞罰者,亦國之脂澤粉黛也。故眀主急其助而緩其頌,故不道仁義。

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萬秋,千歲萬歲之聲括耳,而一日之夀無徴於人。此人所以簡巫祝也。今世儒者之説人主,不善今之所以爲治,而語已治之功,不審官法之事,不察姦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傳,譽先王之成功。儒釋辝曰:聽吾言則可以霸。三此説者之巫祝,有度之主不受也。故明主舉實事,去無用,不道仁義者,故不聽學者之言。

今不知治者,必曰得民之心。欲得民之心而可以爲治,則是伊尹、管仲無所用也,将聽民而已矣。民智之不可用,猶嬰兒之心也。夫嬰兒不剔首則腹痛,不㨽痤則寖益。剔首揊痤,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猶啼呼不止。嬰兒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今上急耕田墾草以厚民産也,而以上爲酷;脩刑重罰以爲禁邪也,而以上爲嚴;徴賦錢粟以實倉庫,且以救飢饉,備軍旅也,而以爲貪;境内必知介而無私解,并力疾闘所以禽虜也,而以上爲暴。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恱也。夫求聖通之。韓非子卷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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