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乾初先生墓誌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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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8 14:47

陳乾初先生墓誌銘

先師蕺山曰:予一生讀書,不無種種疑團,至此終不釋然,不覺信手拈出,大抵於儒先註疏,無不一一牴牾者。誠自知獲戾斯文,亦姑存此疑團,以俟後之君子,倘千載而下有諒予心者乎?不肖羲䝉先師收之孤苦之中,而未之有得,環視劉門,知其學者亦絶少,徒以牽挽於口耳積習,不能當下决擇,淺識所錮,血心充塞,大抵然矣。近讀陳乾初所著,於先師之學,十得之四五,恨交臂而失之也。

其言性曰:性善之說,本於孔子,得孟子而益明,孔孟之心,迄諸儒而轉晦。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是孟子道性善本旨。葢!人性無不善於擴充盡才後見之也。如五榖之性,不藝植,不耘耔,何以知其種之美邪?故諄諄敎人存心求放心,充無欲害人之心,無穿窬之心。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所不爲,達之於其所爲。老老幼幼,以及人之老幼,不一言而足。學者果若此其盡心,則性善復何疑哉。易繼善成性,皆體道之全功,正對仁智之偏而言。道不離陰陽,智不能離仁,仁不能離智,中焉而巳。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卽。中庸中節之和,天下之達道也。繼之卽須臾不離,戒懼愼獨之事,成之卽中和位育之能。在孟子則居仁由義,有事勿忘者,繼之之功;反身而誠,萬物咸備者,成之之候。繼之者繼此一陰一陽之道,則剛柔不偏而粹然至善矣。如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雖然,未可以爲善也。從而繼之,有惻隱隨,有羞惡,有辭讓,有是非之心焉。且無念非惻隱,無念非羞惡、辭讓、是非之心,而時出靡窮焉,斯善矣。成之者,成此繼之之功,向非成之,則無以見天付之全,而所性或幾乎㓕矣。故曰成之謂性。由是觀之,則仁者見之謂之仁,卽不可謂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卽不可謂智。猶中庸賢智之過,卽不得爲賢智也。從來解者昧此,至所謂繼善成性,則幾求之父母未生之前,幾何不胥天下而禪乎?故性一也,孟子實言之,而諸家皆虛言之。言其實,則本天而責人;言其虛,則離人而尊天。離人尊天,不惟誣人,并誣天矣。葢非人而天亦無由見也。是故藨衮勤而後嘉榖之性全。怠勤異獲而曰麰麥之性有美惡,必不然矣。涵養熟而後君子之性全。敬肆殊功而曰生民之性有善惡,必不然矣。

又曰:資始流行,天之生物也。各正性命,天之成物也。物成然後性正,人成然後性全。物之成以氣,人之成以學,人物之性,豈可同哉。大彖何不言萬物資始,各正性命,而必係之乾道變化之下,又何不曰元亨者性情也,而必係之利貞之下乎。非元始時無性,而收藏時方有性也,謂性至是始足耳。今老農收種,必待受霜之後,以爲非經霜則穀性不全,此物理也,可以推人理矣。是故資始流行之時,性非不具也,而必於各正保合,見生物之性之全。孩提少長之時,性非不良也,而必於仁至義盡,見生人之性之全。或曰:人之氣禀淸濁,果有仕百千萬者,性有不善,焉可盡誣?曰:氣之淸濁,誠有不同,然無乖於性善之義也。氣淸者無不善,氣濁者亦無不善。有不善者,乃是習耳。觀於聖門,參、魯、柴、愚,當由氣濁;游、夏多文,端木屢中,當由氣淸。可謂游、夏性善,參、柴性惡耶?

又曰:一性也。推本言之曰天命,推廣言之曰氣、情、才,豈有二哉?由性之流露而言謂之情,由性之運用而言謂之才,由性之克周而言謂之氣。性之善不可見,分見於氣、情、才,情、才與氣,皆性之良能也。天命有善而無惡,故人性亦有善而無惡;人性有善而無惡,故氣、情、才皆有善而無惡。中庸以喜怒哀樂明性之中和,孟子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明性之善,皆就氣、情、才言之。後儒曰旣?謂之情,曰才出於氣,故皆有善有不善。不知舍情、才之善,又何以明性之善耶?才、情、氣有不善,則性之不善不待言矣。是隂爲邪說者立幟也,而可乎?

又曰:本體二字,不見經傳,此宋儒從佛氏脫胎來者,故以爲商書維皇降衷,中庸天命之性,皆指本體言,此誣之甚也。皇降天命,特推本言之,猶言人身,則必本之親生云耳。其實孕育時此親生之身,而少而壯、而老,亦莫非親生之身,何嘗指此爲本體。而過此以往,卽屬氣質,非本體乎?宋儒惟誤以此爲言本體,故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巳不是性,則所謂是性而容說者,恰好在何處耶?樂記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二語,本是禪宗,其書大半在荀子,不意遂爲性學淵源,可怪也。後儒口口說本體,而無一是本體。孔、孟絶口不言本體,而無非言本體。子曰性相近,則近是性之本體。孟子道性善,則善是性之本體。而此本體固無時不在,不止於人生而靜之時也。如曰人皆有不忍之心,乍見孺子之心,以至四端人皆有之心,皆指本體言也。曰平旦之氣,則雖牿亡之後,而吾性之本體亦未嘗不在也。曰乞人不屑,行道之人勿受,則雖下流行乞之徒,而吾性之本體亦無時不在也。則亦何時何處而非天命皇降之體乎?學者惟時時存養此心,卽時時是本體用事工夫,始有着落。今不思切實反求,而欲懸空想箇人生而靜之時所謂天命皇降之體段,愈求而愈遠矣。無論人生而靜之時,黝然穆然,吾心之靈明毫未開?,未可言性。卽所謂赤子之心,孩提之愛,稍長之敬,亦萌而未達,偏而未全,未可語性之全體,必自知學後,實以吾心密體之,曰:用極擴?,盡才之功,仁無不仁,義無不義,而後可語性之全體。故曰成之者性也,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佛氏喜言未生之前、旣死之後的道理,儒者只曉得有生之後、未死之前的工夫。佛氏言雖夸大,却無把捉。儒者言極平實,却可持循。將何去而何從乎?

又曰:周子無欲之敎,不禪而禪。吾儒只言寡欲,不言無欲。聖人之心,無異常人之心,常人之所欲,亦卽聖人之所欲也。人心本無所謂天理,天理正從人欲中見。人欲恰好處,卽天理也。向無人欲,則亦並無天理之可言矣。

乾初之言、大抵如此、其於聖學、巳見頭腦、故深中諸儒之病者有之、或主張太過、不善會諸儒之意者亦有之。夫性之善、在孩提少長之時、巳自彌綸天地,不待後來。後來之仁至義盡、亦只還得孩提少長分量、故後來之盡不盡,在人不在性也。乾初必欲以擴?到底言性善,此如言黃鍾者,或言三寸九分,或言八十一分。夫三寸九分非少,八十一分非多,原始要終,互見相宣,皆黃鍾之本色也。

先生諱確,字乾初。陳氏爲海寧望族。曾祖鳴梧,祖理川,父覺菴,皆世其學。母葉氏,乾初讀書卓犖,不喜理學家言。嘗受一編讀之,心弗善也。輙棄去,遂四十年不閲。其後與同邑祝淵讀書,淵議論不守章句,乾初每鐫之。巳同問學於山陰先師,深痛末學之友離見於辭色。乾初括磨舊習,一隅三反。逮先師夢奠,得其遺書而盡讀之,憬然而喻,取其四十年所不閱者重閱之,則又格格不能相入,遂見之論著,同軰爲之一閧不顧也。乾初議禮尤精,從其心之所安者變通古禮,而於㐫禮尤痛地理惑人,爲天下異端之禍。

其於友朋,一事稍乖,必正色相告,不爲姑息。屠爌陸圻徴文壽母,乾初謂世俗之事,非所當行。社集講會,人情之常。乾初謂衎衎醉飽,無益身心。再會之後,亦不復赴。甲申以後,士之好名者强與國事,死者先後相望,乾初曰:非義之義,大人弗爲。人之賢不肖,生平具在。故孔子謂:未知生,焉知死。今人動稱末後一着,遂使奸盗優倡,同登節義,濁亂無紀。死節一案,眞可痛也。乾初之論,未有不補名敎者。晚而病癈,不出門者十五年。卒之曰爲丁巳七月二十四日,年七十四,塟於沈家石橋之西。娶王氏,先卒二十七年。子二人,長翼,次禾殀。女一人。孫二人:克鬯、克爽。余於丙午訪之,病中猶危坐劇談。又十年,丙辰致書,約以明歲再見,而不可得矣。翼以誌銘見屬,其時未讀乾初之書,但以翼所作事實稍節成文。今詳玩遺稿,方識指歸,有負良友多矣。因理其緒言,以䜟前過。

銘曰:有明學術,宗㫖紛如。或泥成言,或創新渠。導水入海,而反填淤。惟我蕺山,集夫大成。諸儒之弊,削其畦町。下士聞之,以爲雷霆。豈無及門,世智限心。如以太牢,飫彼書蟫。欲抺微言,與時浮沉。龍山之下,乃有傑士。從遊雖晚,㝠契心髓。不無張皇,而篤踐履。余忝同門,自愧淺陋,昔作銘文,不能深究,今其庻幾,可以傳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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