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眞經卷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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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1:20

南華眞經卷第五

郭象子玄註 陸德明音義

莊子外篇天地第十二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衆,其主君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爲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故通於天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爲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無爲爲之之謂天,無爲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寛,有萬不同之謂冨。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於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爲萬物逝也。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爲己私分,不以王天下爲己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淸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萬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恥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採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王德之人。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大小,長短,脩遠。

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崐崘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堯問於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齧缺之爲人也,聦明叡知,給數以敏,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而火馳,方且爲緒使,方且爲物絯,方且四顧而物應,方且應衆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爲衆父,而不可以爲衆父父。治,亂之率也,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

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獨不欲,何邪?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爲聖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聖人鶉居而鷇食,鳥行而無彰。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脩德就間。千歲厭世,去而上僊,乗彼白雲,至于帝鄕。三患莫至,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封人曰:退已。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爲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爲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爲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爲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無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顧。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脩反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爲合。其合緡緡,若愚若昬,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夫子問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㝢。若是則可謂聖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執留之狗成思,猨狙之便自山林來。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衆,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爲忘巳。忘已之人,是之謂入於天。

將閭葂見季徹曰: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旣已告矣,未知中否,請嘗薦之。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抜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民孰敢不輯?季徹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爲處危,其觀臺多物,將往投迹者衆。蔣閭葂覤覤然驚曰: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也。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爲,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隂,見一丈人方將爲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爲圃者卬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爲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爲橰。爲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胷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爲也。

子貢瞞然慙俯而不對。有間,爲圃者曰:子奚爲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爲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聖,於于以蓋衆,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子貢卑陬失色,頊頊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後愈。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爲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爲天下一人耳,不知復有夫人也。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託生與民並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爲。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

反於魯以吿孔子。孔子曰:彼假脩渾沌氏之術者也。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無爲復朴,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諄芒將東之大壑,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曰:奚爲焉?曰:夫大壑之爲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吾將遊焉。苑風曰:夫子無意于橫目之民乎?願聞聖治。諄芒曰:聖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冝,抜舉而不失其能,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爲,行言自爲而天下化。手撓顧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聖治。

願聞德人。曰: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恱,共給之之爲安。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

願聞神人。曰:上神乗光,與形㓕亡,此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冥。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於武王之師,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離此患也。門無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

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爲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爲?有虞氏之藥瘍也,秃而施髢,病而求醫。孝子操藥以脩慈父,其色燋然,聖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尙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爲義,相愛而不知以爲仁,實而不知以爲忠,當而不知以爲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爲賜。是故行而無迹,事而無傳。

孝子不䛕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道,䛕之人也。然則俗故嚴於親而尊於君邪?謂已道人則勃然作色,謂已䛕人,則怫然作色,而終身道人也,終身䛕人也。合譬飾辭聚衆也,是終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道䛕,與夫人之爲徒通是非而不自謂衆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揚皇荂,則嗑然而?。是故高言不止於衆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以二?鍾惑。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巳也。

百年之木,破爲犧樽。靑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樽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其於失性,一也。跖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聦;三曰五臭薫鼻,困惾中顙;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爲得,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可以爲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亦可以爲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搢笏紳脩以約其外,內支盈於柴柵,外重纆繳,睆睆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爲得,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爲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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