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硏堂文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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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9 01:27

潛硏堂文集卷六

嘉定錢大昕

荅問三

問:南有喬木,毛但以上竦釋喬,而朱氏傳乃以無枝增成之。按釋木云:小枝上繚曰喬,則似非無枝者。

曰:吳江陳啓源嘗辨之,謂爾雅釋木篇凡五言喬,未有言無枝者。一云句如羽喬,一云上句喬句者,言樹枝之卷曲,非無枝也。一云如木楸曰喬,一云槐棘醜喬,楸與槐棘皆非無枝之木也。一云小枝上繚爲喬,此又明言有枝矣。無枝之說,本於蘇氏,未知所據。或曰爾雅小枝上繚爲喬之下卽云無枝爲檄,兩文相連,因以致誤耳。

問:鵲巢之鳩,毛公以爲秸鞠卽布穀也。歐陽永叔乃謂別有拙鳥,處鵲空巢。今謂之鳩,與布穀絶異。後儒因舍毛而從歐陽,果可據乎?

曰:詩中鳥獸艸木之名,當以爾雅爲證。秸鞠爲鳲鳩,見於釋鳥,不聞別有拙鳥名鳩者。鳲鳩有均一之德,而婦人之義亦主從一而終,故序云德如鳲鳩也。善乎吳江陳氏之言曰:布穀之名鳩,載在經傳,歴有明徵。若拙鳥者,不詠於詩,不著於爾雅,又不在左傳五鳩之列。其冐名鳩者,俚俗之?稱,召南詩人,安知宋世方言乎?且未聞言婦德者,徒取其拙也,斯爲解頤之論矣。

問吉士誘之,歐陽解爲挑誘,而東萊吕氏非之,謂詩人惡無禮,豈有爲此汚行而名吉士者?其義正矣。然毛傳訓誘爲道,亦不見於爾雅,何也?

曰:釋詁:誘,進也。說文:誘與羑同,有進善之義,故亦訓爲道。論語: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儀禮鄉射、大射皆有司射誘射。詩序衡門誘僖公,皆此義也。誘又與牖通。詩天之牖民,毛亦訓爲道,言貞女有潔淸之操。士當以六禮道行之。

問:于嗟洵兮,毛訓洵爲遠。洵何以有遠義?

曰:韓詩洵作夐。夐,遠也。古讀夐如絢。說文瓊从夐聲,或作琁。春秋傳瓊弁玉纓,說文引作璿弁,則瓊、琁璿三字音義相同。奐亦从?省聲,此?之正音也。?又有營求之義,後人因轉爲朽正切。然古人讀營亦有環音,知煢本从營省聲,而與睘嬛通。詩:獨行睘睘。釋文本亦作煢。嬛嬛在疚,崔本作煢。左氏傳:煢煢余在疚。說文引作嬛,讀嬛如煢,猶讀瓊如琁也。說文走部有赹字,云:獨行也。讀若煢。此卽詩獨行睘睘字。赹正字,睘煢皆借用字。古人訓旬爲均,而勻字經典亦作旬煢。旣與赹同音,則夐與洵音亦相近矣。

問:旄邱篇褎如充耳,毛鄭異義,後儒多从鄭說,何也?

曰:詩言充耳者凡四,淇奥著都人士,皆取瑱義,此篇不當別取耳聾爲解。充耳者,大夫之盛飾,有盛飾而德不稱,故詩人責之,與候人刺三百赤芾語意正同。傳以褎爲盛服。漢書董仲舒傳:子大夫褎然爲舉首。服虔云:褎然,盛服貌。正用詩義也。陳啓源云:淇奥篇以充耳爲美,此詩以充耳爲刺。盛飾鈞也,而稱不稱焉,美惡不嫌同辭。

問桑中篇孟弋、孟庸、毛公以弋庸爲姓,孔疏不能言其所出。按春秋定姒,公羊作定弋,則弋與姒同,不識庸姓亦有可攷否?

曰:古書庸與閻通,左氏傳閻職,史記齊世家作庸職,是也。漢書谷永對策云:昔襃姒用國,宗周以喪。閻妻驕扇,日以不臧。閻妻,卽小雅之豓妻,鄭氏以爲厲王后。尙書、中候作剡閻、豓剡,文異義同。葢其女之族姓。閻妻猶言姜女云爾。庸、閻聲相近。書:毋若火始燄。?,漢書引作庸庸,故知庸,卽閻也。或謂鄘古作庸,本庸姓之國,卽孟庸之所自出。此?說無據。古未有以姓名其國者。

問:毛公說鄭詩以狡童目昭公,鄭氏於山有扶蘇篇改爲忽所任用之小人,而狡童篇仍遵毛義,狡童之稱固可施於君上乎?

曰:古本狡當爲佼,山有扶蘇箋云:狡童有貌而無實。孫毓申之,以爲佼好之佼,非如後世解爲狡獪也。狡童傳云昭公有壯佼之志,疏亦云佼好之幼童。則佼童只是少年通稱,非甚不美之名。且箕子嘗以目紂矣。衛武公刺厲王云:於乎小子,古人質朴,不以爲嫌。

問子之還兮,漢書地理志引作子之營兮,以營爲地名,與毛說異。且營與閒肩似未合韻。

曰:古人讀營如環。韓非子云:蒼頡之作書也,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者謂之公。說文引作自營爲厶,背厶爲公。是營、卽環也。說文營訓市居。卽闤闠字,徐氏未通古音,乃於門部新附闤字,失其旨矣。釋邱水出其左營邱,郭景純謂淄水過其南及東。是營邱本取回環之義,營、還同物,非別音也。毛訓還爲便㨗,此以營爲地名,則茂與昌亦地名。釋邱云:涂出其後昌邱卽,此詩之昌歟。

問:言采其莫,陸璣疏以爲酸迷,爾雅無莫艸,何也?

曰:予友孫淵如校本,艸據陶隱居說,羊蹄有一種極相似而味酸,呼爲酸摸。酸摸卽,爾雅之薞蕪,亦卽。詩之莫,陸璣所云酸迷也。古人訓莫爲無規模,字亦作橅。孫說得之。

問:公之媚子,朱氏傳以爲所親愛之人,而嚴華谷直以便嬖當之。田獵講武,而以便嬖扈從,豈國家美事?詩人美君,殆不如是。

曰:媚子之義,當從毛鄭,謂能以道媚於上下,使君臣和合者也。詩三百篇言媚于天子,媚于庻人,媚兹一人,思媚周姜,思媚其婦,皆是美詞。論語媚奥、媚竈,亦敬神之詞,非有諂瀆之意。唯晚出古文尙書冏命有便辟側媚字,而傳訓爲諂諛之人。古文書多僞,此亦其一證也。王肅以子爲?大夫之稱,其非便嬖可知。

問:小戎第三章末句不入韻,說古音者以爲雜用方音,信有然乎?

曰:興字固以虛膺切爲正音,然亦兼有歆音。學記不興其器,注云:興之言歆也。儀禮旣夕、士虞二篇皆有聲三之文,而注一云噫興,一曰噫歆。是興與歆通。大雅維予侯興,與林心爲韻,此亦以興與音爲韻也。古字有正音,亦有轉音。求讀如奇,難讀如儺,敦讀如彫,徵讀如祉,皆聲之轉而經典所常用者。天下之口相同,豈獨限於一方?崐山顧氏攷求古音,最有功於小學,惜其未悟聲音相轉之妙。如求裘本一字,而强分爲二,甚且謂宣尼贊易,猶沿方俗之音,則拘墟而近於?矣。

問:晨風篇隰有六駮,毛以倨牙食虎豹之獸當之,似非其倫。

曰:詩中山有隰,有對舉者,皆草木之?。此六駮必艸木之名,其非獸名審矣。釋木云:駮,赤李,謂李之子赤者也。其卽詩之六駮乎?又釋艸云:瓝,九葉。樊光本瓝作駮。問:詩又缺我銶銶字,說文金部未收,未審何从。

曰:毛云:鑿屬曰錡,木屬曰銶。說文梂訓鑿首卽。詩又缺我銶之銶,與毛解本屬相協。斧斨、錡銶皆民閒所用,非兵器,故毛傳以斧斨切於民用,喻國家之有禮義。今以爲征伐所用,失其義矣。

問:南陔六詩,有其義而亾其詞,故毛公不列於什。蘇子由始以南陔爲次什之首,朱文公復依儀禮奏樂之次,升南陔三詩於魚麗之前,而以白華爲什首。又謂此六詩本有聲無辭。夫旣無辭,則不得謂之詩矣,何又置之三百篇之數乎?

曰:六詩旣有篇名,則必非無辭,或附於什外,或進之什中,皆無不可。至以奏樂之次移易詩之篇,弟則愚未敢以爲然。夫詩有詩之次,樂有樂之次,義各有取,不可强合。今依笙入三終,間歌三終,以改小雅之次,似矣。而閒歌之後,卽有合樂三終,其所奏者周南之關雎、葛賈、卷耳,召南之鵲巢、采蘩、采蘋也,亦將移二南以入小雅乎?且采蘩之後,尙有草蟲一篇,又可移采蘋於草蟲之前乎?㪅以春秋傳攷之金奏肆夏之三,工歌文王之三,又歌鹿鳴之三,或頌或雅,隨時所用,豈皆依詩之序乎?

問:左太沖蜀都賦云:嘉魚出於丙穴。說者謂卽,詩之嘉魚,乃爾雅釋魚篇,不見其名,何也?

曰:詩言南有者多矣,樛木、喬木皆非木名,則嘉魚亦非魚名,猶之山有嘉卉,非有艸名嘉卉也。毛公言江漢之閒魚所産,其所該甚廣。賦家借用詩言,本非定名,後人又援賦以釋詩,展轉傅會,遂失詩人本恉。孔頴達說經,李善注?,俱不取以相證,則唐以前經師無此說矣。

問:三百篇中艸木之名,毛皆依爾雅爲說,惟北山有萊之萊,傳不明言,何艸?正義云,萊爲艸之總名,非有別艸名爲萊。按此詩南北山對文,各指一艸一木,此句不當獨異。

曰:釋艸:?,蔓華。郭云:一名䝉華。說文:萊,蔓華也。古文來、?通用,故萊或爲?。臺、萊皆有釋艸正文可證。傳偶失其一,然初不以爲艸之總名,正義所言誤也。

問:我行其野篇言采其蓫,箋以蓫爲牛 䟽,謂釋艸無文。然否?

曰:釋艸云:藬,牛 藬。蓫聲相近。鄭所見爾雅當是蓫字,孔䟽偶失引耳。下章葍䔰,亦釋艸之正文,而䟽亦失引。

問:瓠葉序云:古之人不以微薄廢禮。毛謂瓠葉,庻人之菜,而鄭申之以爲庻人農功畢,乃爲酒漿,以合朋友,習禮講道藝也。然則庻人亦有禮乎?

曰:後漢書劉昆傳:毎春秋饗射,常備列典儀,以素木瓠葉爲爼豆,桑弧蒿矢,以射菟首。莽以昆私行大禮,有僭上心,乃繫昆及家屬。然則瓠葉之詩,乃饗射之樂,非庻人所宜僣用矣。

問:大雅正義引三統術,七十六歲爲一蔀,二十蔀爲一紀,積一千五百二十歲。凡紀首皆歲甲寅,日甲子,卽以甲子之日爲初蔀名。又引三統術魯隱公元年歲在已未,今漢志並無其文,豈志有漏落乎?

曰:孔沖遠不諳推算,其所述三統術,俱與本注不合。三統上元,歲起丙子,以甲寅爲歳首,則乾鑿度之元也。而孔以爲三統,不亦謬乎?二十蔀爲一紀,亦乾鑿度術與四分同。四分之法,三紀而爲一元,元首歲必甲寅,紀首或甲戌,或甲午,不皆甲寅,而孔亦未之思也。魯隱公元年,距伐紂四百歲,以三統歲術推之,歲當在甲寅。四分術無超辰之法,故命爲已未。相沿到今,而孔以爲三統,亦未之思也。

問:文王篇假哉天命,毛、鄭訓假爲固,於義似未安。

曰:假與固聲雖相近,然假之訓大,則釋詁正文。漢書劉向傳言孔子論詩,至于殷士膚敏,祼將于京,喟然漢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傳于子孫,是以富貴無常。不如是,則王公何以戒愼?民萌何以勸勉?其云大哉天命,卽詩假哉天命也。云富貴無常,卽詩天命靡常也。然則宣尼說詩,已訓假爲大矣。問:會朝淸明,毛訓會爲甲,何也?

曰:會與甲聲相近,故義亦因之。吾友惠徵君棟云:甲朝者,一朝也。古人以甲爲一,如第爲甲第,觀爲甲觀,令爲甲令,夜爲甲夜。戰國䇿張儀曰:昔者紂爲天子,帥天下將甲百萬,以與周武爲難。武王將素甲三兵領戰一日,破紂之國,禽其身,據其地。毛公以意說詩,故訓會朝爲甲朝。又云不崇朝而天下淸,明不崇朝者,不終日也。後人或訓爲甲子之朝,或訓爲甲兵之甲,皆非毛意。

問:說文口部呭字引詩無然、呭,呭,言部詍字亦引詩無然、詍、詍二字,並訓多言葢。先儒傳寫有異而義則同,然與毛、鄭朱注俱不合,何也?

曰:孟子引詩訓泄泄爲沓沓,而毛氏傳取之。說文,沓,語多沓沓也。詩噂沓背憎,鄭箋謂噂噂沓沓,相對談語,亦取聚語之義。孟子以事君無禮,進退無義,言則非先王之道,申沓沓之說,亦是惡其多言,與說文同義。爾雅釋訓云:憲憲泄泄,制法則也。鄭箋取其義云:王方欲艱難天下之民,又方變更先王之道,女無憲憲然,無泄泄然,爲之制法度,達其意以成其惡。葢多言之人,恒好改制,以先王之道爲不足法,而迎合時君之㫖,作法以病民。國家之亾,常由於此。爾雅、說文訓詁似異,而理實相因。孔頴達正義以泄泄沓沓爲競進之意,朱氏又以爲怠緩悅從之貌,皆不若說文之可據。

問:雲漢篇不殄禋祀,鄭以不殄爲不絶,如何?

曰:殄,古腆字。燕禮寡君有不腆之酒,注:古文腆作殄。詩新臺篇蘧篨不殄,鄭讀爲腆。此殄字亦當讀爲腆。不腆,謂祀神之玉幣也。

問:召旻五章永三句,說者皆以粺與替爲韻,末句不入韻,何也?

曰:替當與引爲韻。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鞿覊兮,謇朝誶而夕替。替與艱韻。古人讀艱如斤,則替亦當讀他因切。說文替作暜,在竝部。从竝白聲。或从凷,或又从兟从曰。古文廢已久,漢儒不能盡通,言人人殊。許叔重疑而兼收之。予以召旻離騷證之,則字當爲㬱,从曰兟聲。張平子東京賦:洪恩素蓄,民心固結。執誼顧主,夫懷貞節。忿姦慝之于命,怨皇統之見替。元謀設而陰行,合二九而成譎,登聖皇于天階,章漢祚之有秩。替與結節、譎、秩爲韻,與說文所稱從竝白聲者相近。葢古音不傳於漢,形與聲俱失其舊,非叔重兼收此文,後人何由知替字之正音。儒者之學,貴乎闕疑存異,而不可專已守殘者以此。此義自金壇叚君玉裁啓之。問我將云:儀型式刑,文王之典。朱注:儀、式、刑,皆法也。古人文字不應如此重沓。

曰:儀訓善,釋詁有正文。宋儒不信爾雅,故於經義多所窒礙。如儀刑文王儀,式刑文王,儀當訓善。王于興師,王于出征,于當訓曰,心乎愛矣,遐不謂矣。謂當訓勤。依爾雅說,甚爲直㨗,而必欲改之,斯亦通人之蔽矣。

問:敬之篇佛時仔肩,毛訓佛爲大。正義謂其義未聞,願聞其審。

曰:說文:㚕,大也,从大弗聲,讀若予違汝弼卽此佛字。佛之訓大,猶墳之訓大,皆同位之轉聲也。毛公釋詩,自爾雅詁訓而外,多用雙聲取義,若泮爲坡,苞爲本,懷爲和之?也。或兼取同位相近之聲,如願爲毎,龍爲和,遡爲鄉,綴爲表,達爲射之?也。古人詁訓之學,通乎聲音,聲音之變無窮,要自有條不紊。唐以後儒家罕聞其義,而支離穿鑿之解滋繁矣。

問:景員維河,毛、鄭異解,當何所從?

曰:說文:員,物數也,故其義爲均。濬哲篇幅隕旣長,毛亦訓隕爲均,景員爲大均,幅隕爲廣均,葢七十子相承之故訓。後儒競出新意,終不如毛傳之正大。

問:魯頌駉駉牡馬,在坰之野。坰古作。 說文 字下云:林外謂之, 正,與毛傳合,而馬部別出駉字,引詩在駉之野,似複而舛矣。陸德明謂駉駉,說文作驍驍,果可信否?

曰:日,古文又作,同。爾雅作坰,詩作駉,皆經師孳乳之字。詩旣以駉名篇,故許君兼收二文。許君偁詩皆主毛氏,則毛公本作在駉之野矣。駉在馬部,故以牧馬苑爲義。若指其地,則自在郊野之外,非相背也。說文驍訓良馬,今毛傳駉駉,良馬腹幹肥張也。二義相同,則許所見毛本亦是驍,驍也。驍、駉聲相近。魏晉以後,譌驍爲駉,改駉爲坰,因疑說文有譌。或謂說文駉字爲李陽冰等竄改,是又不然。唐時正義本駉坰,與今本同,若果是唐人竄入,當引駉駉牡馬,必不云在駉之野矣。濳硏堂文集卷六      門人袁廷檮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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