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林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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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9:00
志林蘇軾
商鞅用於秦,變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説,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鬬。秦人富强,天子致胙於孝公,諸侯畢賀。蘇子曰:此皆戰國之遊士,邪説詭論,而司馬遷闇於大道,取以爲史。吾常以爲遷有大罪二,其先黄老,後六經,退處士,進姦雄,蓋其小小者耳。所謂大罪二,則論商鞅、桑弘羊之功也。自漢以来,學者恥言商鞅、桑洪羊,而世主獨甘心焉,皆陽諱其名而隂用其實,其甚者則名實皆宗之,庶幾其成功,此司馬遷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强國,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爲聲色畋遊之所敗,雖微商鞅,有不富强乎?秦之所以冨强者,孝公務夲力穡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見疾於民,如豺虎毒藥,一夫作難,而子孫無遺種,則鞅實使之。至於桑弘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無足言者,而遷稱之曰:不加賦而上用足。善乎司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譬如雨澤,夏澇則秋旱。不加賦而上用足,不過設法隂奪民利,其害甚於加賦也。二子之名在天下,如蛆蠅糞穢也,言之則汙口舌,書之則汙簡牘。二子之術用於丗者,滅國殘民,覆族亡軀者相踵也。而世主獨甘心焉,何哉?樂其言之便已也。夫堯、舜、禹,世主之父師也。諫臣拂士,世主之藥石也;恭敬慈儉、勤勞憂畏,世主之繩約也。今使世主日臨父師,而親藥石,履繩約,非其所樂也。故爲商鞅、桑洪羊之術者,必先鄙堯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謂賢主,専以天下適已而已。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鍾乳烏喙而縱酒色以求長年者,蓋始於何晏。晏少而富貴,故服寒食散以濟其欲,無足怪者。彼其所爲,足以殺身滅族者,日相繼也,得死於服寒食散,豈不幸哉!而吾獨何爲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嘔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術。破國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終不悟者。樂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禍之慘烈也。
春秋之末。至於戰國。諸侯卿相。皆争養士自謀夫説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下至擊劔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賔禮,靡衣玉食以館於上者,何可勝數。越王勾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黄歇、吕不韋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姦人六萬家於薛,齊稷下談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無數。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餘,號多士,賔客厮養皆天下豪傑,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見於傳者如此。度其餘當倍官吏而半農夫也。此皆姦民蠧國者,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姦也,猶鳥獸之有鷙猛,昆蟲之有毒螫也。區處條理,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吾考之世變,知六國之所以乆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蓋出於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辯、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傑者也。?不能惡衣食以養於人,皆役人以自養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貴,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於學,戰國至秦出於客,漢以後出於郡縣吏,魏晉以來出於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於科舉。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傑者多以客養之,不失職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爲者,雖欲怨叛而莫爲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則以客爲無用,於是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墮名城,殺豪傑,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畮,向之食於四公子、吕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不知其能槁項黄馘以老死於布褐乎?抑将輟耕太息以俟時也?秦之亂雖成於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處之,使不失職,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縱百萬虎狼於山林而飢渇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爲智,吾不信也。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傑宜無幾,而代相陳豨,從車千乘,蕭、曹爲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吳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賔客,世主不問也。豈懲秦之禍,以爲爵祿不能盡縻天下士,故少寛之,使得或出於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嗚呼,此豈秦漢之所及也哉。秦始皇帝時,趙髙有罪,蒙毅案之當死,始皇赦而用之,長子扶蘇好直諫,上怒,使北監蒙恬兵於上郡。始皇東遊㑹稽,並海走琅琊,少子胡亥、李斯、蒙毅、趙髙從。道病,使蒙毅還禱山川,未反而上崩。李斯、趙髙矯詔立胡亥,殺扶蘇、蒙恬、蒙毅,卒以亡秦。蘇子曰:始皇制天下輕重之勢,使内外相形,以禁姦備亂者,可謂密矣。蒙恬将三十萬人,威振北方。扶蘇監其軍,而蒙毅侍帷幄爲謀臣,雖有大姦賊,敢睥睨其間哉?不幸道病,禱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髙斯得成其謀。始皇之遣毅,毅見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然天之亡人國,其禍敗必出於智所不及。聖人爲天下,不恃智以防亂,恃吾無致亂之道耳。始皇致亂之道,在用趙髙。夫閹尹之禍,如毒藥猛獸,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書契以来,惟東漢吕强、後唐張承業二人號稱善良,豈可望一二於千萬,以傲必亡之禍哉?然丗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漢桓、靈、唐肅、代猶不足深怪。始皇、漢宣皆英主,亦湛於趙髙、恭、顯之禍,彼自以爲聦明人傑也,奴僕熏腐之餘何能爲?及其亡國亂朝,乃與庸主不異。吾故表而出之, 以戒後丗。人主如始皇、漢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謂不智。扶蘇親始皇子,秦人戴之乆矣。陳勝假其名,猶足以亂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誅而復請之,則斯髙無遺?矣。以斯之智而不慮此,何哉?蘇子曰:烏乎!秦之失道,有自來矣,豈獨始皇之罪?自啇鞅變法,以殊死爲輕典,以參夷爲常法,人臣狼顧脅息,以得死爲幸,何暇復請。方其法之行也,求無不獲,禁無不止。鞅自以爲軼堯舜而駕湯武矣,及其出亡而無所舎,然後知爲法之弊。夫豈獨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荆軻之變,持兵者熟視始皇,環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復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請,亦知始皇之鷙悍而不可回也,豈料其僞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歸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爲心,而以平易爲政,則上易知而下易逹,雖有賣國之姦,無所投其隙,倉卒之變,無自發焉。然其令行禁正,蓋有不及商鞅者矣,而聖人終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於徙木,立威於棄灰,刑其親戚師傅,積威信之極,以及始皇。秦人視其君如雷電,鬼神不可測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後制刑。今至使人矯殺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請,則威信之過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孫者也。漢武與始皇,皆果於殺者也,故其子如扶蘇之仁,則寜死而不請;如戾太子之悍,則寜反而不訴,知訴之必不察也。戾太子豈欲反者哉?計出於無聊也。故爲二君之子者,有死與反而已。李斯之智,蓋足以知扶蘇之必不及此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後世人主之果於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