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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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12-07

神宗皇帝

熈寜四年二月 日,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權開封府推官臣蘇軾,謹昧萬死,上書 皇帝陛下。臣近者不度愚賤,輒上封章言買燈事。自知瀆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 之誅。而側聽逾旬,威命不至。問之府司,則買燈之事,尋巳停罷。乃知 陛下不惟赦之,又能聽之,驚喜過望,以至感泣。何者?改過不吝,從善如流,此堯舜禹湯之所勉強而力行,秦漢以來之所絶無而僅有。顧此買燈毫髪之失,豈能上累日月之明?而 陛下飜然改命,曽不移刻,則所謂智出天下而聽於至愚,威加四海而屈於匹夫。臣今知 陛下可與爲堯舜,可與爲湯武,可與冨民而措刑,可與強兵而服戎虜矣。有君如此,其忍負之。惟當披露腹心,捐棄肝腦,盡力所至,不知其他。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於買燈者矣,而獨區區以此爲失者,蓋未信而諫,聖人不與;交淺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試論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將有待而後言。今 陛下果赦而不誅。則是旣巳許之矣。許而不言。臣則有罪。是以願終言之。

臣之所欲言者三。願 陛下結人心。厚風俗。有紀綱而巳。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 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 陛下之法。故能勝伏強暴。至於人主所恃者誰與。書曰:予臨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言天下莫危於人主也。聚則爲君民,散則爲仇讎,聚散之間,不容毫?。故天下歸往謂之王,人各有心謂之獨夫。由此觀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巳。人心之於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膏,如魚之有水,如農夫之有田,如商賈之有財。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魚無水則死,農夫無田則飢,商賈無財則貧,人主失人心則亡。此理之必然,不可逭之災也。其爲可畏,從古以然。苟非樂禍好狂,輕易䘮志。則孰敢肆其胷臆,輕犯人心。昔子産焚載書以弭衆言,賂伯石以安巨室,以爲衆怒難犯,專欲難成。而子夏亦曰: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爲厲巳也。惟商鞅變法,不顧人言,雖能驟至冨強,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義,見刑而不見德,雖得天下,旋踵而亡,至於其身,亦卒不免負罪出走,而諸侯不納,車裂以徇,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間,豈願如此。宋襄公雖行仁義,失衆而云;田常雖不義,得衆而強。是以君子未論行事之是非,先觀衆心之向背。謝安之用諸亘未必是,而衆之所樂,則國以乂安;庾亮之召蘇峻未必非,而勢有不可,則反爲危辱。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衆而不安,剛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今 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恱矣,中外之人,無賢不肖,皆言 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使、副、判官,經今百年,未嘗闕事。今者無故又創一司,號曰制置三司條例,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於内,使者四十餘軰,分行營幹於外。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竒,吏皆惶惑。賢者則求其說而不可得,未色於憂;小人則以意而度於朝廷,遂以爲謗。謂 陛下以萬乗之主而言利,謂執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財。商賈不行,物價騰踊。近自淮甸,逺及川蜀,喧傳百口,論說百端。或言京師正店,議置監官,夔路深山當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減刻兵吏廪禄,如此等?,不可勝言,而甚者至以爲欲復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顧。 陛下與二三大臣亦聞其語,然而莫之顧者,徒曰我無其事,又無其意,何恤於人言。夫人言雖未必皆然,而疑似則有以致謗。人必貪財也,而後人疑其盗,人必好色也,而後人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則無此謗,豈去歳之人皆忠厚,而今歳之人皆浮虚?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 陛下操其器而諱其事,有其名而辭其意,雖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募人,人必不信,謗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條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餘軰,求利之器也。驅鷹大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操網?而入江海,語人曰:我非漁也,不如捐網?而人自信。故臣以爲消讒慝以召和氣,復人心而安國本,則莫若罷制置三司條例司。

夫 陛下之所以創此司者,不過以興利除害罷之。利不興,害不除,則勿罷;罷之而天下恱,人心安。興利除害,無所不可,則何苦而不罷? 陛下欲去積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議而後行事。若不由中書,則是亂世之法,聖君賢相,未豈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書,熟議不免使宰相,則此司之設,無乃冗長而無名。智者所圖,貴於無迹。漢之文、景紀無可書之事,唐之房、杜傳無可載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與文景。言賢者與房杜。蓋事巳立而迹不見。功巳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豈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圖者萬分未獲其一也。而迹之布於天下。巳若泥中之?獸。亦可謂拙謀矣。 陛下誠欲冨國,擇三司官属與漕運使副,而 陛下與二三大臣孜孜講求,磨以歳月,則積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堅,中道而廢。孟子有言:其進銳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後,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則不逹,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聖人,則此言亦不可用。書曰:謀及?士,至于庻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若逆多而從少,則靜吉而作凶。今自宰相大臣旣巳辭免不爲,則外之議論斷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汚, 陛下獨安受其名而不辭,非臣愚之所識也。君臣宵旰幾一年矣,而冨國之效,茫如捕風,徒聞内帑出數百萬緡,祠部五千耳。以此爲術,其誰不能?

且遣使縱横,本非令典。漢武遣綉衣直指,順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出於無術,行此下䇿。文帝元嘉之政,比於文景,當時責成郡縣,未嘗遣使。及至孝武,以郡縣遲緩,始命臺使督之,以至蕭齊,此弊不革。故景陵王子良上䟽,極言其弊,以謂此等朝辭禁門,情態即異暮 州縣威福便行,驅迫郵傳,折辱守宰,公私煩擾,民不聊生。唐開元中,宇文融奏置勸農判官,使裴寛等二十九人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檢責漏田。時張說、楊㻛、皇甫憬、楊相如皆以爲不便,而相繼罷黜。雖得户八十餘萬,皆州縣希旨,以主爲客,以少爲多。及使百官集議都省,而公?以下懼融威勢,不敢異辭。陛下讀之,觀其所行,爲是爲否。近者均稅寛恤,冠蓋相望,朝廷巳旋覺其非,而天下至今以爲謗曽。未數?,是非較然,臣恐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且其所遣尤不適宜。事少而貟多,人輕而權重。夫人輕而權重,則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興爭;事少而貟多,則無以爲功,必須生事以塞責。 陛下雖嚴賜束約,不許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從其令而從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動而惡靜,好同而惡異,指趣所在,誰敢不從?臣恐 陛下赤子,自此無寜歳矣。

至於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難。何者?汴水濁流,自生民以來,不以種稻。秦人之歌曰:涇水一石,其泥數斗,且漑且糞,長我禾黍,何嘗言長我粳稻耶。今欲陂而清之。萬頃之稻。必用千頃之陂。一?一淤。三?而滿矣。 陛下遽信其說。即使相視地形。萬一官吏苟且信從。眞謂 陛下有意興作。上縻帑廪。下奪農時。堤防一開。水失故道。雖食議者之肉。何?於民。天下乆平。民物滋息。四方遺利,蓋略盡矣。今欲鑿空㝷,訪水利,所謂即鹿無虞,豈惟徒勞,必大煩擾。凡所擘畫利害,不問何人,小則隨事酬勞,大則量材録用。若官私格沮,並重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辦興修,便許申奏替換。賞可謂重,罰可謂輕。然終不言諸色人妄有申陳,或官司誤興工役,當得何罪。如此,則妄庸輕剽,浮浪姦人,自此爭言水利矣。成功則有賞,敗事則無誅。官司雖知其踈,豈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視可否,吏卒所過,雞犬一空。若非灼然難行,必須且爲興役。何則?格沮之罪重,而誤興之過輕。人多愛身,勢必如此。且古陂廢堰,多爲側近冒耕,歳月旣深,巳同永業,苟欲興復,必盡追收,人心或揺,甚非善政。又有好訟之黨,多怨之人,妄言某處可作陂渠,規壞所怨田産,或指人舊業以爲官陂,冒佃之訟,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無一事,何苦而行此哉?

自古伇人必用郷户,猶食之必用五榖,衣之必用桑麻,濟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馬,雖其間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終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聞江浙之間數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猶見燕晉之棗栗,岷蜀之蹲鴟,而欲以廢五榖,豈不難哉!又欲官賣所在坊場,以充衙前雇直,雖有長役,更無酬勞。長役所得旣微,自此必漸衰散,則州郡事體憔悴可知。士大夫捐親戚、棄墳墓,以從宦於四方者,宣力之餘,亦欲取樂,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厨傳蕭然,則似危邦之漏風,恐非太平之盛觀。且今法令莫嚴於御軍,軍法莫嚴於逃竄,禁軍三犯,廂軍五犯,大率處死。然逃軍常半天下,不知雇人爲役,與廂軍何異?其勢必輕於逃軍,則其逃必甚於今日,爲其官長,不亦難乎?近雖使郷户頗得雇人,然至於所雇逃亡郷户,猶任其責。今遂兩稅之外别立一科,謂之庸錢,以備官雇,則雇人之責,官所自任矣。自唐楊炎廢租庸調以爲兩稅,取大曆十四年應干賦歛之數,以立兩稅之額,則是租調與庸兩稅旣兼之矣。今兩稅如故,柰何復欲取庸。聖人之立法,必慮萬世,豈可於常稅之外生出科名哉?萬一不幸,後世有多欲之君,輔之以聚歛之臣,庸錢不除,差役仍舊,使天下怨毒,推所從來,則必有任其咎者矣。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與郷户均役,品官形勢之家與齊民並事,其說曰:周禮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而漢世宰相之子不免戍邊,此其所以藉口也。古者官養民,今者民養官,給之以田而不耕,勸之以農而不力,於是乎有里布屋粟夫家之征,而民無以爲生,去爲商賈,事勢當耳,何名役之?且一歳之戍,不過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今世三大户之役,自公?以降,無得免者,其費豈特三百而巳。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恱,俗所不安,縱有經典明文,無補於怨。若行此二者,必怨無疑。女户單丁,蓋天民之窮者也。古之王者首務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苟非户將絶而未亡,則是家有丁而尚㓜,若假之數歳,則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没官,富有四海,忍不加恤。

孟子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春秋書作丘甲,用田賦,皆重其始爲民患也。青苗錢自昔有禁,今 陛下始立成法,毎歳常行,雖云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後,暴君汚吏, 陛下能保之歟,異日天下恨之,國史記之曰青苗錢自 陛下始,豈不惜哉。且東南買絹本用見錢,陜西糧草不許折兊,朝廷旣有著令,職司又毎舉行,然而買絹未嘗不折鹽,糧草未嘗不折抄,乃知青苗不許抑配之說,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揀刺義勇,當時詔旨慰諭,明言永不戌邊,著在簡書,有如盟約。于今幾日,議論巳揺,或巳代還東軍,或欲抵換 手,約束難恃,豈不明哉!縱使此令決行,果不抑配,計其間願請人户,必皆孤貧不濟之人家,若自有贏餘,何至與官交易,此等鞭撻巳急,則繼之以逃亡,逃亡之餘,則均之隣保,勢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爲法也,可謂至矣。所守者約,而所及者廣。借使萬家之邑,止有千斛,而榖貴之際,千斛在市,物價自平。一市之價旣平,一邦之食自足。無專㪷乞匄之弊,無里正催驅之勞。今若變爲青苗,家貸一斛,則千户之外,孰敕其飢?且常平官錢,常患其少,若盡數收糴,則無借貸;若留充借貸,則所糴幾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勢不能兩立,壞彼成此,所得幾何?虧官害民,雖悔何逮?臣竊計 陛下欲考其實,則必然問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謂此法有利無害。以臣愚見,恐未可慿。何以明之?臣頃在陜西,見刺義勇,提㪯諸騎,臣常親行,愁怨之民,哭聲振野。當時奉使還者,皆言民盡樂爲,希合取容,自古如此。不然,則山東之盗,二世何縁不覺;南詔之敗,明皇何縁不知?今雖未至於斯,亦望 陛下審聽而已。

昔漢武之世,財力匱竭,用賈人桑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于時商賈不行,盗賊滋熾,幾至於亂。孝昭既立,學者爭排其說,霍光順民所欲,從而予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者此論復興,立法之?,其說尚淺,徒言徙貴就賤,用近易逺。然而廣置官属,多出緡錢,豪商大賈皆疑而不敢動,以爲雖不明言販賣,然旣巳許之變易。變易旣行,而不與商賈爭利者,未之聞也。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與錢,其賣也後期而取直,多方相濟,委曲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令官買是物,必先設官置吏,簿書廪禄,爲費巳厚,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其賣也弊復如前。商賈之利,何縁而得?朝廷不知慮此,乃捐五百萬緡以與之。此錢一出,恐不可復,縱使其間薄有所獲。而征商之額。所損必多。今有人爲其主牧牛羊。不告其主。以一牛而易五羊。一牛之失。則隱而不言。五羊之獲。則指爲勞績。 陛下以爲壞常平而言青苗之功。虧商稅而取均輸之利。何以異此。

陛下天機洞照。聖略如神。此旨至明。豈有不暁。必謂巳行之亊不欲中変恐天下必以多執德之不一。用人之不終。是以遲留歳月。庶幾萬一。臣切以爲過矣。古之英主。無出漢髙。酈生謀撓楚權。欲復六國。髙祖曰、善。趣刻印。及聞留侯之言、吐哺而駡之曰、趣銷印。夫稱善未幾,継之以駡,刻印銷印,有同兒戯,何嘗累髙祖之知人,適足明聖人之無我。 陛下以爲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罷之,至聖至明,無以加此。議者必謂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故勸 陛下堅執不顧,期於必行。此乃戰國貪功之人,行險僥倖之說, 陛下若信而用之,則是徇髙論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實禍,未及樂成而怨巳起矣。臣之所願結人心者,此之謂也。

士之進言者爲不少矣,亦甞有以國家之所以存云,曆數之所以長短告 陛下者乎?夫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而不在乎強与弱。曆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冨与貧。道德誠深,風俗誠厚,雖貧且弱,不害於長而存。道徳誠淺,風俗誠薄,雖冨且強,不救於短而亡。人主知此,則知所輕重矣。是以古之賢君,不以弱而亡道德,不以貧而傷風俗,而智者觀人之國,亦必以此察之。齊,至強也,周公知其後必有篡弑之臣。衛至弱也,季子知其後亡。呉破楚入郢,而陳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復。晉武旣平呉,何曽知其將亂。隋文旣平陳,房喬知其不乆。元帝斬郅支,朝呼韓,功多於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釁生。宣宗收燕、趙,復河隍,力強於憲、武矣,銷兵而龐勛之亂起。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願 陛下急扵有功而貪冨強。使 陛下冨如隋,強如秦,西取靈武,北取燕葪,謂之有功可也。而國之長短則不在此。夫國之長短,如人之壽夭。人之壽夭在元氣,國之長短在風俗。世有尫羸而夀考。亦有盛壯而暴亡。若元氣猶存。則尫羸而無害。及其巳耗。則盛壯而愈危。是以善養生者。謹起居。節飲食。導引?節。吐故納新。不得巳而用藥。則擇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乆服而無害者。則五臟和平而壽命長。不善養生者。薄節謹之功。遲吐納之效,厭上藥而用下品,伐眞氣而助強陽,根本已危,僵仆無日,天下之勢,與此無殊。故臣願 陛下愛惜風俗,如護元氣。

古之聖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齊衆,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於迂闊,老成初若遲鈍,然終不肯以彼而易此者,顧其所得小而所䘮大也。曹叅賢相也,曰謹無擾獄市。黃霸循吏也。曰治道去㤗甚。或譏謝安以清談廢事,安?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劉晏爲度支,專用果銳少年,務在急速集事。好利之黨,相師成風。德宗初即位,擢崔祐甫爲相。祐甫以道德寛大,開廣上意,故建中之政,其聲翕然,天下想望,庻幾正觀。及盧?爲相,諷上以刑名整齊天下,馴致澆薄,以及播遷。我 仁祖之御天下也,持法至寛,用人有叙,專務掩覆過失,未嘗輕改舊章。然考其成功,則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則十出而九敗。以言其府庫,則僅足而無餘。徒以德澤在人,風俗知義,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䘮考妣,社稷長逺,終必頼之,則 仁祖可謂知本矣。今議者不察,徒見其未年,吏多因循,事不振舉,乃欲矯之以苛察,濟之以智能,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澆風巳成。且大時不齊,人誰無過?國君含垢,至察無徒。若 陛下多方句容,則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廣置耳目,務求瑕疵,則人不自安,各圗苟免,恐非朝廷之福,亦豈 陛下所願哉!漢文欲用虎圈嗇夫,釋之以爲利口傷俗。今若以口舌捷給而取士,以應對遲鈍而退人,以虚誕無實爲能文,以矯激不任爲有德,則先王之澤,將遂散微。苟欲用之,必須歷試,雖有卓異之器,必有巳成之功。一則使其更變而知難,事不輕作;一則待其功髙而望重,人自無辭。昔先主以黃忠爲後將軍,而諸葛亮憂其不可。以爲忠之名望。素非?張之倫。若班爵遽同。則必不恱。其後?羽果以爲言。以黄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復慮此。而况其他世甞謂漢文不用賈生以爲深恨。臣嘗推究其旨。切謂不然。賈生固天下之竒才。所言亦一時之良䇿。然請爲属國,欲係單于,則是處士之大言,少年之銳氣。昔髙祖以三十萬衆困於平城,當時將相羣臣,豈無賈生之比?三表五餌,人知其踈,而欲以困中行說,尤不可信矣。兵,凶器也,而易之,正如趙括之輕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說,則天下殆將不安。使賈生嘗歷艱難,亦必自悔其說。施之晚歳,其術必精。不幸䘮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豈弃才之主,絳、灌豈蔽賢之士?至於晁錯九號刻薄,文帝之世,止於太子家令,而景帝旣立,以爲御史大夫。申屠賢相,發憤而死,滋更政,今天下騷然。及至七國發難,而錯之術亦窮矣。文景優劣,於此可見。大抵名器爵禄,人所奔趍,必積勞而後遷,以明持乆而難得,則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開驟進之門,使有意外之得,公?侍從,跬歩可圖,其得者旣不以僥倖自名,則不得者必皆以沉淪爲恨。使天下常調舉生妄心,耻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風俗之厚,豈可得哉。選人之改京官,常須十年以上,荐更險阻,計析毫?,其間一事聱牙,常至終身淪弃。今乃以一言之薦舉而予之,猶恐未称,章服隨至,使積勞乆次而得者,何以厭服哉。夫常調之人,非守則令,貟多闕少,乆巳患之。不可復開多門以待巧進。若巧者侵奪巳甚,則拙者迫隘無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歳朴拙之人愈少,而巧佞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獻言,使天下郡選一人,催驅三司文字,許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勞。則是數年之後,審官吏部又有三百餘人得先占闕,常調待次,不其愈難。此外幹當發運均輸,按行農田水利,巳振監司之體,各懷進用之心。轉對者望以稱旨而驟遷,奏課者求爲優等而速化。相勝以力,相髙以有。而名實亂矣。惟 陛下以簡易爲法,以清浄爲心,使姦無所縁,而民德歸厚。臣之所願厚風俗者,此之謂也。

古者建國,使内外相制,輕重相權,如周如唐,則外重而内輕;如秦如魏,則外輕而内重。内重之弊,必有姦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國問鼎之憂。聖人方盛而慮衰,常先立法以救弊。我 國家租賦緫於計省,重兵聚於京師,以古揆今,則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計而預慮,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觀其委任臺諫之一端,則是聖人過防之至計。歷觀秦、漢以及五代,諫諍而死,蓋數百人,而自建隆以來,未甞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風采所繫,不問尊卑。言及乗輿,則天子改容;事?廊廟,則宰相待罪。故 仁宗之世,議者譏宰相但奉行臺諫風旨而巳。聖人深意,流俗豈知。蓋擢用臺諌,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姦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夫姦臣之始,以臺諫折之而有餘,及其旣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細密,朝廷清明,所謂姦臣,萬無此理。然養猫以去䑕,不可以無䑕而養不捕之猫。蓄狗以防姦,不可以無姦而蓄不吠之狗。 陛下得不上念 祖宗設此官之意,下爲子孫立萬世之防,朝廷紀綱,孰大於此?

臣白㓜小所記,及聞長老之談,皆謂臺諌所言,常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臺諌亦與之;公議所擊,臺諫亦擊之。及至 英廟之?,始建稱親之議,本非人主大過,亦無禮典明文,徒以衆心未安,公議不允,當時臺諫以死爭之。今者物論沸騰,怨讟交至,公議所在,亦可知矣。相顧不發,中外失望。夫彈劾積威之後,雖庸人可以?楊;風采消委之餘,雖豪傑有所不能振起。臣恐自茲以往,習慣成風,盡爲執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綱紀一廢,何事不生!孔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歟!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旣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臣始讀此書,疑其太過,以謂鄙夫之患失,不過備位而苟容。及觀李斯憂蒙恬之奪其權,則立二丗以亡秦;盧?憂李懷光之數其惡,則悞德宗以再亂。其心本生於患失,其禍乃至於䘮邦。孔子之言,良不爲過。是以知爲國者,平居必常有忘軀犯顔之士,則臨難庻幾有徇義守死之臣。苟平居若不能一言,則臨難何以責其死節?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羮,同如濟水。故孫寳有言:周公上聖,召公大賢,猶不相恱,著於經典,兩不相損。晉之王導,可謂元臣,每與客言,舉坐稱善。而王述不恱,以爲人非堯舜,安得每事盡善。導亦歛衽謝之。若使言無不同,意無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賢?萬一有小人居其間,則人主何縁得知覺?臣之所謂存紀綱者,此之謂也。

臣非敢歷詆新政,苟爲異論。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刋定任子條式,脩營器械,閱習鼔旗,皆 陛下神筭之至明,乾剛之必斷,物議旣允,臣安敢有辭。然至於所獻三言,則非臣之私見,中外所病,其誰不知?昔禹戒舜曰:無若丹朱傲,惟慢遊是好。舜豈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無若商王受之,迷亂湎于酒徳。成王豈有是哉?周昌以漢髙爲桀紂,劉毅以晉武爲威靈,當時人君曽莫之罪,而書之史?,以爲美談。使臣所獻三言,皆朝廷未甞,有此則天下之幸,臣與有焉。若有萬一似之,則 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爲計,可謂愚矣。以螻蟻之命,試雷霆之威,積其狂愚,豈可屢赦。大則身首異處,破壞家門,小則削籍投荒,流離道路。雖然。 陛下必不爲此。何也。臣天賦至愚。篤於自信。向者與議學校貢舉。首違大臣本意。巳期竄逐。敢意自全。而 陛下獨然其言。曲賜召對。從容乆之。至謂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雖朕過失。指陳可也。臣即對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速,進人太銳,聽言太廣。又俾具述所以然之狀,陛下頷之曰:?所獻三言,朕當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獨今日, 陛下容之乆矣,豈有容之於始,而不赦之於終?恃此而言,所以不懼。臣之所懼者,譏刺旣衆,怨仇實多,必將詆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 陛下雖欲赦臣而不可得,豈不殆哉!死亡不辭,但恐天下以臣爲戒,無復言者。是以思之經月,夜以繼日,書成復毁,至于再三。感陛下聽其一言,懷不能巳,卒吐其說。惟 陛下憐其愚忠,而卒赦之,不勝俯伏待罪憂恐之至。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第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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