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樂府辭

新樂府辭

新樂府白居易

八駿圖。

穆王八駿天馬駒，後人愛之寫爲圖。背如龍兮頸如象，骨竦筋髙脂肉壮。日行萬里速如飛，穆王獨乘何所之。四荒八極踏欲遍，三十二蹄無歇時。屬車軸折趂不及，黄屋草生棄若遺。瑶池西赴王母宴，七廟經年不親薦。璧臺南與盛姬遊，眀堂不復朝諸侯。白雲黄竹歌聲動，一人荒樂萬人愁。周從后稷至文武，積徳累功世勤苦。豈知纔及四代孫，心輕王業如灰土。由來尤物不在大，能蕩君心則爲害。文帝却之不肯乘，千里馬去漢道興。穆王得之不爲戒，八駿駒來周室壊。至今此物世稱珍，不知房星之精下爲怪。八駿圖，君莫愛。澗底松。

左太沖詩曰：鬱鬱澗底松，離離山上苖。以彼徑寸莖，䕃此百尺條。世胄躡髙位，英俊沈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澗底松葢取諸此？

有松百尺大十圍，生在澗底寒且卑。澗深山險人路絶，老死不逄工度之。天子朙堂欠梁木，此求彼有兩不知。誰諭蒼蒼造物意，但與之材不與地。金張世禄原憲貧，牛衣寒賤貂蟬貴。貂蟬與牛衣，髙下雖有殊。髙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君不見沉沉海底生珊瑚，歴歴天上種白榆。牡丹芳，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蘂綻紅玉房。千片赤英霞爛爛，百枝綘豔燈煌煌。照地初開錦繡段，當風不結蘭麝囊。仙人琪樹白無色，王母桃花小不香。宿露輕盈汎紫豔，朝陽照耀生紅光。紅紫二色間深淺，向背萬態隨低昂。映葉多情隐羞面，臥叢無力含醉妝。低嬌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斷腸。穠姿貴彩信竒絶，雜卉亂花無比方。石竹金錢何細碎，芙蓉芍藥苦尋常。遂使王公與卿士，遊花冠葢日相望。輕車軟轝貴公主，香衫細馬豪家郎。衛公宅静閉東院，西朙寺深開北廊。戲蝶雙舞看人久，殘鸎一聲春日長。共愁日照芳難駐，仍張帷幕垂隂涼。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三代以還文勝質，人心重蕐不重實。重蕐直至牡丹芳，其來有漸非今日。元和天子憂農桑，䘏下動天天降祥。去嵗嘉禾生九穂，田中寂寞無人至。今年瑞麥分兩岐，君心獨喜無人知。無人知，可歎息。我願暫求造化力，減去牡丹妖豔色。少回卿士愛花心，同似吾君憂稼穡。紅線毯

白居易傳曰：貞元中，宣州進開様紅線毯。

紅線毯，擇蠒繰絲清水煑，揀絲練線紅藍染，染爲紅線紅於藍，織作披香殿上毯。披香殿廣十丈餘，紅線織成可殿鋪。綵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虚不勝物。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沒。太原毯澀毳縷硬，蜀都縟薄錦花冷。不如此毯温且柔，年年十月來宣州。宣城太守加様織，自謂爲臣能竭力。百夫同擔進宫中，線厚絲多卷不得。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杜陵叟。杜陵叟，杜陵居，嵗種薄田一頃餘。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苖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草寒，禾穂未熟皆青乾。長吏朙知不申破，急斂㬥徴求考課。典桑賣地納官租，朙年衣食將何如，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白?紙上書徳音，京畿盡放今年稅。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勅牒牓鄉村。十家租稅九家畢，虚受吾君蠲免恩。繚綾

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應似天台山上月，朙前四十五尺?布泉。中有文章又竒絶，地鋪白煙花簇雪。織者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宫姬。去年中使宣口勅，天上取樣人間織。織爲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廣裁衫袖長製裙，金斗熨波刀翦文。異彩竒文相隐映，轉側看花花不定。昭陽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對直千金。汗沾粉汚不再著，曵土拕泥無惜心。繚綾織成費功績，莫比尋常繒與帛。絲細繰多女手疼，札札千聲不盈尺。昭陽殿裏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賣炭翁，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氷轍。牛困人飢日已髙，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黄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勅，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餘斤，宫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繫向牛頭充炭直。母别子，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無光哭聲苦。闗西驃騎大將軍，去年破虜新䇿勲。勅賜金錢二百萬，洛陽迎得如花人。新人來，舊人棄，掌上蓮花眼中刺。寵新棄舊未足悲，悲在君家畱兩兒。一始扶床一初坐，坐啼行哭牽人衣。以汝夫婦新嬿婉，使我母子生别離。不如林中鳥與鵲，母不失鶵雄伴雌。應似後園桃李樹，花落隨風子在枝。新人新人聽我語，洛陽無限紅樓女。但願將軍重立功，更有新人勝於汝。隂山道，

隂山道，隂山道，紇邏敦肥水泉好。每至戎人送馬時，道傍千里無纎草。草盡泉枯馬病羸，飛龍但印骨與皮。五十匹縑易一匹，縑去馬來無了日。養無所用去非宜，每嵗死傷十六七。縑絲不足女工苦，疎織短截充匹數。藕絲蛛網三丈餘，回鶻訴稱無用處。咸安公主號可敦，遠爲可汗頻奏論。元和二年下新勅，内出金帛酬馬直。仍照江淮馬價縑，從此不令疎短織。合羅將軍呼萬嵗，捧授金銀與縑綵。誰知黠虜啓貪心，朙年馬多來一倍。縑漸好，馬漸多，隂山虜，奈爾何。時世妝，

時世妝，時世妝，出自城中傳四方。時世流行無逺近，顋不施朱面無粉。烏膏注脣脣似泥，雙睂畫作八字低。妍蚩黑白失本態，妝成盡似含悲啼。圜鬟垂鬢椎髻樣，斜紅不暈赭面狀。㫺聞被髪伊川中，辛有見之知有戎。元和妝梳君記取，髻椎面赭非蕐風。李夫人，

漢武帝初哭李夫人。夫人病時不肯别，死後畱得生前恩。君恩不盡念未已，甘泉殿裏令寫真。丹青畫出竟何益，不言不笑愁殺人。又令方士合靈藥，玉釡煎錬金爐焚。九蕐帳中夜悄悄，反魂香降夫人魂。夫人之魂在何許，香?引到焚香處。旣來何苦不須㬰，縹緲悠揚還滅去。去何速兮來何遲，是耶非耶兩不知。翠蛾髣髴平生貌，不似昭陽寢疾時。魂之不來君心苦，魂之來兮君亦悲。背燈隔帳不得語，安用暫來還見爲。傷心不獨漢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君不見穆王三日哭，重璧臺前傷盛姬。又不見泰陵一掬淚，馬嵬路上念楊妃。縱令妍姿豔質化爲土，此恨長在無銷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陵園妾，

陵園妾，顔色如花命如葉。命如葉薄將奈何，一奉寢宫年月多。年月多，春愁秋思知何限。青絲髮落藂鬢疎，紅玉膚銷繫裙慢。憶㫺宫中被妒猜，因讒得罪配陵來。老母啼呼趂車别，中官監送鎖門回。山宫一閉無開日，未死此身不令出。松門到曉月徘徊，柏城盡日風蕭瑟。松門柏城幽閉深，聞蟬聽鷰感光隂。眼看菊蘂重陽淚，手把梨花寒食心。把花掩淚無人見，緑蕪牆遶青苔院。四季徒支妝粉錢，一朝不識君王面。遙想六宫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雨露之恩不及者，猶聞不啻三千人。三千人，我爾君恩何厚薄。願令輪轉直陵園，三嵗一來均苦樂。鹽商婦，鹽商婦，多金帛，不事田農與蠶績。南北東西不失家，風水爲鄉船作宅。本是揚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緑鬟富，去金　多，皓腕肥來銀釧窄。前呼蒼頭後叱婢，問爾因何得如此。壻作鹽商十五年，不屬州縣屬天子。每年鹽利入官時，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鹽鐡尚書逺不知。何况江頭魚米賤，紅鱠黄橙香稲飯。飽食濃妝倚柂樓，兩朶紅顋花欲綻。鹽商婦，有幸嫁鹽商。終朝美飯食，終嵗好衣裳。好衣美食有來處，亦須慙愧桑?羊。桑?羊，死已乆，不獨漢時今亦有。杏爲梁，

杏爲梁，桂爲柱，何人堂室李開府。碧砌紅軒色未乾，去年身殁今移主。髙其牆，大其門，誰家第宅盧將軍。素泥朱板光未滅，今嵗官收别賜人。開府之堂將軍宅，造未成時頭已白。逆旅重居逆旅中，心是主人身是客。更有愚夫念身後，心雖甚長計非久。窮奢極麗越規模，付子傳孫令保守。莫教門外過客聞，撫掌迴頭笑殺君。君不見馬家宅，尚猶存，宅門題作奉宸園。君不見魏家宅，屬他人，詔贖賜還五代孫。儉存奢失今在目，安用髙牆圍大屋。井底引銀瓶，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絶。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别。憶㫺在家爲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笑隨戲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垂楊。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爲心，暗合雙鬟逐君去。到君家舎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聘則爲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豈無父母在髙堂，亦有親情滿故鄉。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爲君一日恩，悞妾百年身。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官牛。官牛官牛駕官車，滻水岸邉般載沙。一石沙，㡬斤重，朝載?載將何用。載向五門官道西，緑槐隂下鋪沙堤。昨來新拜右丞相，恐怕泥塗汚馬蹄。右丞相，馬蹄踏沙雖浄㓗，牛領牽車欲流血。右丞相，但能濟人治國調隂陽，官牛領穿亦無妨。紫毫筆，

紫毫筆，尖如錐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喫竹飲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爲筆，千萬毛中揀一毫。毫雖輕，功甚重，管勒工名充嵗貢。君兮臣兮勿輕用，勿輕用，將何如？願賜東西府御史，願頒左右臺起居。搦管趨入黄金闕，抽毫立在白玉除。臣有姦邪正衙奏，君有動言直筆書。起居郎，侍御史，爾知紫毫不易致。每嵗宣城進筆時，紫毫之價如金貴。慎勿空將彈失儀，慎勿空將録制詞。隋堤桺。

通典曰：隋煬帝大業初，發河南諸郡男女百餘萬，開通濟渠，自西苑引榖洛水逹于河，又引河通于淮海。大業拾遺記曰：煬帝將幸江都，命雲屯將軍?祜謀濬黃河入汴堤，使勝巨艦，所謂隋堤也。

隋堤桺。嵗久年深盡衰朽。風飄飄兮雨蕭蕭，三株兩株汴河口，老枝病葉愁殺人。曾經大業年中春。大業年中煬天子，種桺成行夾流水。西自黃河東至淮，緑影一千三百里。大業末年春?月，桺色如?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遊，應將此桺繫龍舟。紫髯郎將護錦纜，青娥御史直迷樓。海内財力此時竭，舟中歌笑何日休。上荒下困勢不久，宗社之危如綴旒煬天子。自言福祚長無窮，豈知皇子封酅公。龍舟未過彭城閣，義旗已入長安宫。蕭墻禍生人事變，晏駕不得歸秦中。土墳數尺何處塟，吴公臺下多悲風。二百年來汴河路，沙草和?朝復暮。後王何以鑒前王，請看隋堤亾國樹。草茫茫，

草茫茫，土蒼蒼。蒼蒼茫茫在何處，驪山脚下秦皇墓。墓中下錮三重泉，當時自以爲深固。下流水銀象江海，上綴珠光作烏兔。别爲天地於其間，擬將富貴隨身去。一朝盗掘墳陵破，龍椁神堂三月火。可憐寳玉歸人間，暫?泉中買身禍。奢者狼籍儉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憑君囘首向南望，漢文塟在霸陵原。古塜狐，

古塜狐，妖且老，化爲婦人顔色好。頭變雲鬟面變妝，大尾曵作長紅裳。徐徐行?荒村路，日欲?時人静處。或歌或舞或悲啼，翠睂不動花顔低。忽然一笑千萬態，見者十人八九迷。假色迷人猶若是，眞色迷人應過此。彼眞此假俱迷人，人心惡假貴重眞。狐假女妖害猶淺，一朝一夕迷人眼。女爲狐?害即深，日長月長溺人心。何况褒妲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君看爲害淺深間，豈將假色同真色。黑潭龍，

黑潭水深色如墨，傳有神龍人不識。潭上架屋官立祠，龍不能神人神之。豐凶水旱與疾疫，鄉里皆言龍所爲。家家養豚漉清酒，朝祈?賽依巫口。神之來兮風飄飄，紙錢動兮錦傘揺。神之去兮風亦静，香火滅兮盃盤冷。肉堆潭岸石，酒潑廟前草。不知龍神饗幾多，林䑕山狐長醉飽。狐何幸，豚何辜，年年殺豚將餧狐。狐假龍神殺豚盡，九重泉底龍知無。天可度，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見丹誠赤如血，誰知偽言巧似簧。勸君掩鼻君莫掩，使君夫婦爲參商。勸君掇蜂君莫掇，使君父子成豺狼。海底魚兮天上鳥，髙可射兮深可釣。唯有人心相對時，咫尺之間不能料。君不見李義府之輩笑欣欣，笑中有刀潛殺人，隂陽神變皆可測。不測人間笑是瞋。秦吉了

唐書樂志曰：嶺南有鳥，似鸜鵒而稍大，乍視之不相分辨，籠養久則能言，無不通，南人謂之吉了。開元初，廣州獻之。聲音雄重，委曲識人情，惠於鸚鵡逺矣。漢書武帝本紀書南越獻馴象能言鳥，即吉了也。秦吉了出南中，彩毛青黑花頸紅，耳聰心惠舌端巧，鳥語人言無不通。昨日長爪鳶，今朝大觜鳥。鳶梢乳鷰一窠覆，烏啄母雞雙眼枯。雞號墮地鷰驚去，然後拾卵攫其鶵。豈無鵰與鶚，嗉中肉飽不肯搏。亦有鸞鶴羣，閒立颺高如不聞。秦吉了，人云爾是能言鳥，豈不見雞鷰之寃苦。吾聞鳯凰百鳥主，爾竟不爲鳯凰之前致一言。安用噪噪閒言語，鵶九劒。

歐冶子死千年後，精靈暗授張鵶九。鵶九鑄劒吴山中，天與日時神借功。金鐡騰精火翻焰，踴躍求爲鏌鎁劒。劒成未試十餘年，有客持金買一觀。誰知開匣長思用，三尺青虵不肯蟠。客有心，劒無口，客代劒言告鵶九。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誇我鍾可刜。不如持我決浮雲，無令漫漫蔽白日。爲君使無私之光及萬物。蟄蟲昭蘇萌草出。采詩官，

漢書藝文志曰：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政也。食貨志曰：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獻於天子。采詩，謂采取怨刺之詩也。采詩官，采詩聽謌導人言，言者無罪聞者誡，下流上通上下泰。周滅秦興至隋氏，十代采詩宫不置。郊廟登歌讚君美，樂府豔詞悅君意。若求興諭規刺言，萬句千章無一字。不是章句無規刺，漸及朝廷絶諷議。諍臣杜口爲冗員，諫?髙懸作虚器。一人負扆常端黙，百辟入門兩自?。夕郎所賀皆徳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逺，君之門兮九重閟。君耳唯聞堂上言，君眼不見門前事。貪吏害民無所忌，奸臣蔽君無所畏。君不見厲王胡亥之末年，羣臣有利君無利。君兮君兮願聽此。欲開壅蔽逺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樂府詩集卷第九十九東呉毛晉訂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