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卷第一百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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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22:02
資治通鑑卷第一百九十七
臣司馬 光奉 勑編集。
唐紀十三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中之下
貞觀十七年夏四月庚辰朔,承基上變,告太子謀反。敕長孫无忌、房玄齡、蕭瑀、李丗勣與大理、中書門下叅鞫之,反形已具。上謂侍臣:將何以處承乾?羣臣莫敢對。通事舍人來濟進曰:陛下不失為慈父,太子得盡天年,則善矣。上從之。濟,護兒之子也。乙酉,詔廢太子承乾為庶人,幽於右領軍府。上欲免漢王元昌死,羣臣固争,乃賜自盡於家,而宥其母妻子。矦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等皆伏誅。左庶子張玄素、右庶子趙弘智、令狐徳棻等以不能諌争,皆坐免爲庶人,餘當連坐者悉赦之。詹事于志寜以數諌獨蒙勞勉,以紇干、承基爲祐川府折衝都尉,爵平棘縣公,矦君集被收,賀蘭楚石復詣闕告其事,上引君集謂曰:朕不欲令刀筆吏辱公,故自鞫公耳。君集?不承,引楚石具陳始末,又以所與承乾徃來啓示之,君集辭窮乃服。上謂侍臣曰:君集有功,欲乞其生,可乎?羣臣以爲不可。上乃謂君集曰:與公長訣矣。因泣下。君集亦自投于地,遂斬之於市。君集臨刑,謂監刑將軍曰:君集蹉跌至此,然事陛下於藩邸,擊取二國,乞全一子以奉祭祀。上乃原其妻及子徙嶺南,籍沒其家。得二美人,自㓜,飲人乳而不食?。上使李靖教君集兵法,君集言於上曰:李靖將反矣。上問其故,對曰:靖獨教臣,以其粗而匿其精,以是知之。上以問靖,靖對曰:此乃君集欲反耳。今諸夏已定,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而君集固求盡臣之術,非反而何!江夏王道宗嘗從容言於上曰:君集志大而智小,自負㣲功,恥在房玄齡、李靖之下,雖為吏部尚書,未滿其志。以臣觀之,必將為亂。上曰:君集材器,亦何施不可!朕豈惜重位,但次第未至耳,豈可億度!妄生猜貳邪!及君集反誅,上乃謝道宗曰:果如卿言。李安儼父年九十餘,上愍之,賜奴婢以養之。太子承乾既獲罪,魏王泰日入侍奉,上面許立為太子。岑文本、劉洎亦勸之。長孫无忌固請立晉王治。上謂侍臣曰:昨青雀投我,懐云:臣今日始得為陛下子,乃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子,臣死之日,當為陛下殺之,傳位晉王。人誰不愛其子?朕見其如此,甚憐之。諌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言大失,願審思勿誤也。安有陛下萬歲後,魏王據天下,肯殺其愛子,傳位晉王者乎?陛下日者既立承乾為太子,復寵魏王,禮秩過於承乾,以成今日之禍。前事不逺,足以為鑒。陛下今立魏王,願先措置晉王,始得安全耳。上流涕曰:我不能爾。因起入宫。魏王泰恐上立晉王治謂之曰:汝與元昌善,元昌今敗,得無憂乎?治由是憂形於色。上怪,屢問其故,治乃以狀告。上憮然始悔立泰之言矣。上面責承乾,承乾曰:臣為太子,復何所求?但為泰所圖,時與朝臣謀自安之術,不逞之人,遂教臣為不軌耳。今若泰為太子,所謂落其度内。承乾既廢,上御兩儀殿,羣臣俱出,獨留長孫无忌、房玄齡、李丗勣、褚遂良,謂曰:我三子一弟,所為如是,我心誠无聊賴!因自投于牀。无忌等爭前扶抱,上又抽佩刀欲自刺,遂良奪刀以授晉王,治。无忌等請上所欲,上曰:我欲立晉王。无忌曰:謹奉詔。有異議者,臣請斬之。上謂治曰:汝舅許汝矣,宜拜謝。治因拜之。上謂无忌等曰:公等已同我意,未知外議何如?對曰:晉王仁孝,天下屬心乆矣。乞陛下試召問百官,有不同者,臣負陛下萬死。上乃御太極殿,召文武六品以上,謂曰:承乾悖逆,泰亦凶險,皆不可立。朕欲選諸子為嗣,誰可者?卿軰明言之!衆皆讙呼曰:晉王仁孝,當為嗣。上恱。是日,泰從百餘騎至永安門,敕門司盡辟其騎,引泰入肅章門,幽於北苑。丙戌,詔立晉王治為皇太子,御承天門樓,赦天下,酺三日。上謂侍臣曰:我若立㤗,則是太子之位可經營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窺伺者,皆兩弃之,傳諸子孫,永為後法。且泰立,則承乾與治皆不全,治立,則承乾與泰皆無恙矣。
臣光曰:唐太宗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愛,以杜禍亂之原,可謂能逺謀矣。
丁亥,以中書令楊師道為吏部尚書。初,長廣公主適趙慈景,生節,慈景死,更適師道。師道與長孫无忌等共鞫承乾獄,隂為趙節道地,由是獲譴。上至公主所,公主以首擊地,泣謝子罪,上亦拜泣曰:賞不避仇讎,罰不阿親戚,此天下至公之道,不敢違也。以是負姊。己丑,詔以長孫无忌為太子太師,房玄齡為太傅,蕭瑀為太保,李丗勣為詹事。瑀、丗、勣並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中書門下三品自此始。又以左衛大將軍李大亮領右衛率,前詹事于志寧、中書侍郎馬周為左庶子,吏部侍郎蘇朂、中書舍人髙季輔為右庶子,刑部侍郎張行成為少詹事,諌議大夫褚遂良為賔客。李丗勣嘗得暴疾,方云須灰可療,上自翦須為之和藥。丗勣頓首出血泣謝,上曰:爲社稷,非為卿也,何謝之有!丗勣嘗侍宴,上從容謂曰:朕求羣臣可託幼孤者,無以踰公。公往,不負李宻,豈負朕哉!丗勣流涕辭謝,齧指出血,因飲沈醉,上解御服以覆之。癸巳,詔解魏王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候大將軍,降爵為東萊郡王。泰府僚屬為泰所親狎者,皆遷嶺表。以杜楚客兄如晦有功,免死,廢為庶人。給事中崔仁師嘗宻請立魏王泰為太子,左遷鴻臚少卿。庚子,定太子見三師儀,迎於殿門外,先拜,三師荅拜,每門讓於三師;三師坐,太子乃坐。其與三師書,前後稱名惶恐。五月,癸酉,太子上表,以承乾、泰衣服不過隨身,飲食不能適口,幽憂可愍,乞敕有司優加供給。上從之。黄門侍郎劉洎上言,以太子宜勤學問,親師友,今入侍宫闈,動踰旬朔,師保以下,接對甚希。伏願少抑下流之愛,弘逺大之規,則海内幸甚。上乃命洎與岑文本、褚遂良、馬周更日詣東宫,與太子遊處談論。 六月,己卯朔,日有食之。 丁亥,太常丞鄧素使髙麗還,請於懐逺鎮増戍兵以逼髙麗。上曰:逺人不服,則修文徳以來之,未聞一二百戍兵能威絶域者也。 丁酉,右僕射髙士廉遜位,許之,其開府儀同三司,勲封如故,仍同門下中書三品,知政事。 閏月辛亥,上謂侍臣曰:朕自立太子,遇物則誨之。見其飯,則曰:汝知稼穡之艱難,則常有斯飯矣。見其乗馬,則曰:汝知其勞逸,不竭其力,則常得乘之矣。見其乗舟,則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民猶水也,君猶舟也。見其息於木下,則曰:木從繩則正,后從諌則聖。 丁巳,詔太子知左右屯營兵馬事,其大將軍以下並受處分。 薛延陀真珠可汗使其姪突利設來納幣,獻馬五萬匹,牛、橐駝萬頭,羊十萬口。庚申,突利設獻饌。上御相思殿,大饗羣臣,設十部樂。突利設再拜上壽,賜賚甚厚。契苾何力上言:薛延陀不可與昬。上曰:吾已許之矣,豈可為天子而食言乎!何力對曰:臣非欲陛下遽絶之也,願且遷延其事。臣聞古有親迎之禮,若敕夷男使親迎,雖不至京師,亦應至靈州。彼必不敢來,則絶之有名矣。夷男性剛戾,既不成昬,其下復攜貳,不過一二年,必病死,兩子爭立,則可以坐制之矣。上從之,乃徴真珠可汗使親迎,仍發詔將幸靈州與之㑹。真珠大喜,欲詣靈州,其臣諌曰:脫為所留,悔之無及。真珠曰:吾聞唐天子有聖德,我得身往見之,死無所恨。且漠北必當有主,我行決矣,勿復多言。上發使三道,受其所獻雜畜。薛延陀先無庫廐真珠,調歛諸部,往返萬里,道渉沙磧,無水草,耗死將半,失期不至。議者或以為聘財未備,而與為昏,將使戎狄輕中國。上乃下詔絶其昏,停幸靈州,追還三使。禇遂良上䟽,以為薛延陀本一俟斤,陛下盪平沙塞,萬里蕭條,餘宼奔波,須有酋長,璽書鼓纛,立為可汗。比者復降鴻私,許其姻媾,西告吐蕃,北諭思摩,中國童㓜,靡不知之。御幸北門,受其獻食,羣臣四夷,宴樂終日,咸言:陛下欲安百姓,不愛一女,凡在含生,孰不懐德!今一朝生,進退之意,有改悔之心,臣為國家惜茲聲聽。所顧甚少,所失殊多,嫌隙既生,必構邊患。彼國蓄見欺之怒,此民懐負約之慙,恐非所以服逺人、訓戎士也。陛下君臨天下,十有七載,以仁恩結庶類,以信義撫戎夷,莫不欣然,負之無力,何惜不使有始有卒乎?夫龍沙以北,部落無筭,中國誅之終不能盡,當懐之以徳,使為惡者在夷不在華,失信者在彼不在此,則堯舜禹湯不及陛下逺矣。上不聼。是時羣臣多言國家既許其昬,受其聘幣,不可失信戎狄,更生邊患。上曰:卿曹皆知古而不知今。昔漢初,匈奴彊,中國弱,故飾子女,捐金絮以餌之,得事之宜。今中國彊,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擊胡騎數萬。薛延陀所以匍匐稽顙,惟我所欲,不敢驕慢者,以新為君長,雜姓非其種族,欲假中國之勢以威服之耳。彼同羅、僕骨、回紇等十餘部兵各數萬,并力攻之,立可破滅。所以不敢發者,畏中國所立故也。今以女妻之,彼自恃大國之壻,雜姓誰敢不服!戎狄人面獸心,一旦㣲不得意,必反噬為害。今吾絶其昬,殺其禮,雜姓知我弃之,不日將?剖之矣。卿曹第志之。
臣光曰:孔子稱去食去兵,不可去信。唐太宗審知薛延陀不可妻,則?勿許其昏可也。既許之矣,乃復恃彊弃信而絶之,雖滅薛延陀,猶可羞也。王者發言出令,可不慎哉!
上曰:蓋蘇文弑其君而專國政,誠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難,但不欲勞百姓,吾欲且使契丹、靺鞨擾之,何如?長孫无忌曰:蓋蘇文自知罪大,畏大國之討,必嚴設守備,陛下姑為之隐忍,彼得以自安,必更驕惰,愈肆其惡,然後討之未晩也。上曰:善。戊辰,詔以髙麗王藏為上柱國、遼東郡王、髙麗王遣使持節册命。 丙子,徙東萊王泰為順陽王。 ?太子承乾失徳,上宻謂中書侍郎兼左庶子杜正倫曰:吾兒足疾乃可耳,但踈逺賢良,狎昵羣小,卿可察之。果不可教示,當來告我。正倫屢諌不聽,乃以上語告之。太子抗表以聞,上責正倫漏泄,對曰:臣以此恐之,冀其遷善耳。上怒,出正倫為榖州刺史。及承乾敗,秋,七月,辛卯,復左遷正倫為交州都督?。魏徴嘗薦正倫及矦君集有宰相材,請以君集為僕射,且曰:國家安不忘危,不可無大將,諸衛兵馬宜委君集專知。上以君集好誇誕,不用。及正倫以罪黜,君集謀反誅,上始疑徴阿黨,又有言徴自録前後諌辭以示起居郎褚遂良者,上愈不恱,乃罷。叔玉尚主,而踣所撰碑 ?。上謂監修國史房玄齡曰:前丗史官所記,皆不令人主見之,何也?對曰:史官不虛美,不隐惡,若人主見之必怒,故不敢獻也。上曰:朕之為心,異於前世帝王,欲自觀國史,知前日之惡,為後來之戒,公可撰次以聞。諌議大夫朱子奢上言:陛下聖徳在躬,舉無過事,史官所述,義歸盡善,陛下獨覽起居,於事無失。若以此法傳示子孫,竊恐曽玄之後,或非上智,飾非護短,史官必不免刑誅。如此則莫不希風順㫖,全身逺害,悠悠千載,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觀,蓋為此也。上不從。玄齡乃與給事中許敬宗等刪為髙袓今上實録。癸巳,書成,上之。上見書六月四日事,語多微隱,謂玄齡曰:昔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季友鴆叔牙以存魯。朕之所為,亦類是耳,史官何諱焉!即命削去浮詞,直書其事。 八月,庚戌,以洛州都督張亮為刑部尚書,參預朝政;以左衛大將軍、太子右衛率李大亮為工部尚書。大亮身居三職,宿衛兩宫,㳟儉忠謹,毎宿直,必坐寐逹旦。房玄齡甚重之,毎稱大亮有王陵、周勃之節,可當大位。初,大亮為龐王兵曹,為李宻所獲,同軰皆死,賊帥張弼見而釋之,遂與定交。及大亮貴,求弼,欲報其德。弼時為將作丞,自匿不言。大亮遇諸途而識之,持弼而泣,多推家貲以遺弼,弼拒不受。大亮言於上,乞悉以其官爵授弼,上為之擢弼為中郎將。時人皆賢大亮不負恩,而多弼之不伐也。 九月,庚辰,新羅遣使言:百濟攻取其國四十餘城,復與髙麗連兵,謀絶新羅入朝之路,乞兵救援。上命司農丞相里玄奬齎璽書賜髙麗曰:新羅委質國家,朝貢不乏,爾與百濟各宜戢兵,若更攻之,明年發兵擊爾國矣。 癸未,徙承乾於黔州。甲午,徙順陽王泰於均州。上曰:父子之情,出於自然。朕今與泰生離,亦何心自處!然朕爲天下主,但使百姓安寧,私情亦可割耳。又以泰所上表示近臣曰:泰誠爲俊才,朕心念之,卿曹所知。但以社稷之故,不得不斷之以義,使之居外者,亦所以兩全之耳。 先是,諸州長官或上佐?首親奉貢物入京師,謂之朝集使,亦謂之考使。京師無邸,率僦屋與商賈雜居,上始命有司爲之作邸。 冬十一月己卯,上祀圓丘。初,上與隱太子、巢刺王有隙,宻明公贈司空封德?隂持兩端,楊文幹之亂,上皇欲廢隱太子而立上,德彞固諌而止。其事甚袐,上不之知,薨後乃知之。壬辰,治書侍御史唐臨始追劾其事,請黜官奪爵。上命百官議之。尚書唐儉等議:德彞罪暴身後,恩結生前,所歷衆官,不可追奪,請降贈改謚。詔黜其贈官,改謚曰謬。削所食實封,敕選良家女以實東宫。癸巳,太子遣左庶子于志寧辭之。上曰:吾不欲使子孫生於微賤耳。今既致辭,當從其意。上疑太子仁弱,宻謂長孫无忌曰:公勸我立雉奴,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柰何!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无忌固爭,以為不可。上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无忌曰:太子仁厚,真守文良主,儲副至重,豈可數易!願陛下熟思之。上乃止。十二月,壬子,上謂吳王恪曰:父子雖至親,及其有罪,則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漢已立昭帝,燕王旦不服,隂圖不軌,霍光折簡誅之。為人臣子,不可不戒。 庚申,車駕幸驪山温湯。庚午,還宫。
十八年春正月乙未,車駕幸鍾官城。庚子,幸鄠縣。壬寅,幸驪山温湯。 相里玄奬至平壤,莫離支已將兵擊新羅,破其兩城。髙麗王使召之,乃還。玄奬諭使勿攻新羅,莫離攴曰:昔隋人入宼,新羅乘釁侵我地五百里,自非歸我侵地,恐兵未能已。玄奬曰:既徃之事,焉可追論!至於遼東諸城,本皆中國郡縣,中國尚且不言,髙麗豈得必求故地!莫離攴竟不從。二月,乙巳朔,玄奬還,具言其狀。
上曰:蓋蘇文弑其君,賊其大臣,殘虐其民,今又違我詔命,侵暴鄰國,不可以不討。諌議大夫禇遂良曰:陛下指麾則中原清晏,顧眄則四夷讋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逺征小夷,若指期克捷,猶可也,萬一蹉跌,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矣。李丗勣曰:間者薛延陀入宼,陛下欲發兵窮討魏徴,諌而止,使至今為患。曏用陛下之䇿,北鄙安矣。上曰:然此誠徴之失,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謀故也。上欲自征髙麗,禇遂良,上䟽以為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髙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二三猛將將四五萬衆,仗陛下威靈,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㓜穉,自餘藩屏,陛下所知,一旦弃金湯之全,踰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逺舉,皆愚臣之所甚憂也。上不聽。時羣臣多諌征髙麗者,上曰:八堯九舜不能冬種,野夫童子春種而生,得時故也。夫天有其時,人有其功。蓋蘇文陵上虐下,民,延頸待救,此正髙麗可亡之時也。議者紛紜,但不見此耳。 己酉,上幸靈口。乙卯,還宫。 三月辛卯,以左衛將軍薛萬徹守右衛大將軍。上嘗謂侍臣曰:於今名將,惟丗勣、道宗、萬徹三人而已。丗勣、道宗不能大勝,亦不大敗,萬徹非大勝則大敗。 夏四月,上御兩儀殿,皇太子侍。上謂羣臣曰:太子性行,外人亦聞之乎?司徒无忌曰:太子雖不出宫門,天下無不欽仰聖徳。上曰:吾如治年時,頗不能循常度。治自幼寛厚,諺曰:猶恐如羊,冀其稍壯,自不同耳。无忌對曰:陛下神武,乃撥亂之才;太子仁恕,實守文之德。趣尚雖異,各當其分,此乃皇天所以祚大唐而褔蒼生者也。 辛亥,上幸九成宫。壬子,至太平宫,謂侍臣曰:人臣順㫖者多,犯顔則少。今朕欲自聞其失,諸公其直言無隐。長孫无忌等皆曰:陛下無失。劉洎曰:頃有上書不稱㫖者,陛下皆面加窮詰,無不慙懼而退,恐非所以廣言路。馬周曰:陛下比來賞罰,微以喜怒有所髙下,此外不見其失。上皆納之。上好文學而辯敏,羣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對。劉洎上書諌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絶。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强,不可得也。陛下降恩㫖,假慈顔,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羣下未敢對敭,况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豈為性好自傷乎?至如秦政彊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衆望於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上飛白答之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致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懐以改。己未,至顯仁宫。 上將征髙麗。秋七月辛卯,敕將作大匠閻立徳等詣洪、饒、江三州,造舩四百艘以載軍粮。甲午,下詔遣營州都督張儉等帥幽、營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先擊遼東,以觀其勢。以太常卿韋挺為饋運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師副之,自河北諸州皆受挺節度,聽以便宜從事。又命太僕少卿蕭銳運河南諸州糧入海。銳,瑀之子也。八月,壬子,上謂司徒无忌等曰:人苦不自知其過,卿可為朕明言之。對曰:陛下武功文徳,臣等將順之不暇,又何過之可言。上曰:朕問公以已過,公等乃曲相䛕恱,朕欲面舉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謝。上曰:長孫无忌善避嫌疑,應物敏速,決斷事理,古人不過,而揔兵攻戰,非其所長。髙士廉渉獵古今,心術明逹,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所乏者骨鯁規諌耳。唐儉言辭辯㨗,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無言及於獻替。楊師道性行純和,自無愆違,而情實怯懦,緩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質敦厚,文章華贍,而持論?據經逺,自當不負於物。劉洎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於朋友。馬周見事敏速,性甚貞正,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稱意。禇遂良學問稍長,性亦堅正,毎寫忠誠,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人自憐之。 甲子,上還京師。 丁卯,以散騎常侍劉洎爲侍中,行中書侍郎岑文本爲中書令。太子左庶子、中書侍郎馬周守中書令。文本既拜還家,有憂色。母問其故,文本曰:非勲非舊,濫荷寵榮,位髙責重,所以憂懼。親賔有來賀者,文本曰:今受弔,不受賀也。文本弟文昭爲校書郎,喜賓客,上聞之,不恱,嘗從容謂文本曰:卿弟過爾交結,恐爲卿累。朕欲出爲外官,何如?文本泣曰:臣弟少孤,老母特所鍾愛,未嘗信宿離左右。今若出外,母必愁悴。儻無此弟,亦無老母矣!因歔欷嗚咽。上愍其意而止。惟召文昭嚴戒之,亦卒無過。 九月,以諌議大夫褚遂良為黄門侍郎,參預朝政。 焉耆貳於西突厥,西突厥大臣屈利啜為其弟娶焉耆王女,由是朝貢多闕。安西都護郭孝恪請討之,詔以孝恪為西州道行軍揔管,帥歩騎三千出銀山道以擊之。㑹焉耆王弟頡?兄弟三人至西州,孝恪以頡?弟栗婆準為郷導。焉耆城四面皆水,恃險而不設備,孝恪倍道兼行,夜至城下,命將士浮水而度,比曉登城,執其王突騎支,獲首虜七千級,留栗婆準攝國事而還。孝恪去三日,屈利啜引兵救焉耆,不及,執栗婆準,以勁騎五千追孝恪至銀山,孝恪還擊破之,追奔數十里。辛卯,上謂侍臣曰:孝恪近奏稱八月十一日往擊焉耆,二十日應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計其道里,使者今日至矣。言未畢,驛騎至西突厥處那啜使其吐屯攝焉耆,遣使入貢。上數之曰:我發兵擊得焉耆,汝何人而據之!吐屯懼,返其國。焉耆立栗婆準從父兄薛婆阿那支為王,仍附於處那啜。 乙未,鴻臚奏髙麗莫離支貢白金。禇遂良曰:莫離攴弑其君,九夷所不容,今將討之而納其金,此郜鼎之類也。臣謂不可受。上從之。上謂髙麗使者曰:汝曹皆事髙武,有官爵,莫離支弑逆,汝曹不能復讎,今更為之遊說,以欺大國,罪孰大焉!悉以屬大理。 冬,十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甲寅,車駕行幸洛陽,以房玄齡留守京師,右衛大將軍、工部尚書李大亮副之。 郭孝恪鏁焉耆王突騎攴及其妻子詣行在,敕宥之。丁巳,上謂太子曰:焉耆王不求賢輔,不用忠謀,自取滅亡,係頸束手,溧揺萬里,人以此思懼,則懼可知矣。己巳,畋于澠池之天池。十一月,壬申,至洛陽。前宜州刺史鄭元璹已致仕,上以其常從隋焬帝伐髙麗,召詣行在問之,對曰:遼東道逺,粮運艱阻,東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聽之。張儉等值遼水漲乆,不得濟,上以為畏懦,召儉詣洛陽。至,具陳山川險易,水草美惡,上恱。上聞洛州刺史程名振善用兵,召問方略,嘉其才敏,勞勉之曰:卿有將相之器,朕方將任使。名振失不拜謝。上試責怒,以觀其所為,曰:山東鄙夫,得一刺史,以為富貴極邪?敢於天子之側言語麤踈。又復不拜。名振謝曰:疎野之臣,未嘗親奉聖問,適方心思所對,故忘拜耳。舉止自若,應對愈明辯。上乃歎曰:房玄齡處朕左右二十餘年,毎見朕譴責餘人,顔色無主。名振平生未嘗見朕,朕一旦責之,曽無震懾,辭理不失,眞竒士也。即日拜右驍衛將軍。甲午,以刑部尚書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揔管,帥江、淮、嶺硤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泛海趨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衛率李丗勣為遼東道行軍大揔管,帥歩騎六萬及蘭、河二州降胡趣遼東,兩軍合勢竝進。庚子,諸軍大集於幽州,遣行軍揔管姜行本、少府少監丘行淹先督衆工造梯衝於安蘿山。時逺近勇士應募及獻攻城器械者不可勝數,上皆親加損益,取其便易。又手詔諭天下,以髙麗蓋蘇文弑主虐民,情何可忍,今欲廵幸幽、薊,問罪遼、碣,所過營頓,無為勞費。且言:昔隋焬帝殘暴其下,髙麗王仁愛其民,以思亂之軍擊安和之衆,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勝之道有五:一曰以大擊小,二曰以順討逆,三曰以治乘亂,四曰以逸敵勞,五曰以恱當怨,何憂不克!布告元元,勿為疑懼。於是凡頓舍供費之具,減者太半。十一月,辛丑,武陽懿公李大亮卒於長安,遺表請罷髙麗之師,家餘米五斛,布三十匹。親戚早孤為大亮所養,䘮之如父者十有五人。 壬寅,故太子承乾卒於黔州,上為之廢朝,葬以國公禮。 甲寅,詔諸軍及新羅、百濟、奚、契丹分道擊髙麗。 初,上遣突厥?利苾可汗北度河,薛延陀眞珠可汗恐其部落翻動,意甚惡之,豫蓄輕騎於漠北,欲擊之。上遣使戒敕無得相攻,真珠可汗對曰:至尊有命,安敢不從!然突厥翻覆難期,當其未破之時,嵗犯中國,殺人以千萬計。臣以為至尊克之,當翦為奴婢,以賜中國之人,乃反養之如子,其恩德至矣。而結社率竟反,此屬獸心,安可以人理待也!臣荷恩深厚,請為至尊誅之。自是數相攻。候利苾之北度也,有衆十萬,勝兵四萬人,候利苾不能撫御,衆不愜服,戊午,悉弃候利苾,南度河,請處於勝、夏之間,上許之。羣臣皆以爲陛下方逺征遼左,而置突厥於河南,距京師不逺,豈得不爲後慮?願留鎮洛陽,遣諸將東征。上曰: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徳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爲讎敵。煬帝無道,失人已乆,遼東之役,人皆斷手足以避征役,玄感以運卒反於黎陽,非戎狄爲患也。朕今征髙麗,皆取願行者,募十得百,募百得千,其不得從軍者,皆憤歎鬱邑,豈比隋之行怨民哉?突厥貧弱,吾収而養之,計其感恩,入於骨髓,豈肯為患?且彼與薛延陀嗜欲略同,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歸我,其情可見矣。顧謂禇遂良曰:爾知起居,為我志之。自今十五年,保無突厥之患。候利苾既失衆,輕騎入朝,上以為右武衛將軍。
十九年春正月,韋挺坐不先行視漕渠,運米六百餘艘,至盧思臺側,淺塞不能進,械送洛陽。丁酉,除名,以將作少監李道裕代之。崔仁師亦坐免官。 滄州刺史席辯坐贓汚,二月庚子,詔朝集使臨觀而戮之。 庚戌,上自將諸軍發洛陽,以特進蕭瑀為洛陽宫留守。乙卯,詔:朕發定州後,宜令皇太子監國。開府儀同三司致仕尉遲敬德上言:陛下親征遼東,太子在定州,長安、洛陽心腹空虛,恐有玄感之變。且邊隅小夷,不足以勤萬乘,願遣偏師征之,指期可殄。上不從,以敬德為左一馬軍揔管使從行。 丁巳,詔謚殷太師比干曰忠烈,所司封其墓,春秋祠
以少牢,給隨近五户供灑掃。上之發京師也,命房玄齡得以便冝從事,不復奏請。或詣留臺稱有密,玄齡問密謀所在,對曰:公則是也。玄齡驛送行在。上聞留守有表送告宻人怒,使人持長刀於前而後見之,問:告者為誰,曰:房玄齡。上曰:果然。叱令腰斬。璽書讓玄齡以不能自信,更有如是者,可專決之。癸亥,上至鄴,自為文祭魏太袓曰:臨危制變,料敵設竒,一將之智有餘,萬乗之才不足。是月,李丗勣軍至幽州。三月丁丑,車駕至定州。丁亥,上謂侍臣曰:遼東本中國之地,隋氏四出師而不能得。朕今東征,欲為中國報子弟之讎髙麗,雪君父之恥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餘力以取之。朕自發洛陽,惟噉肉飯,雖春蔬亦不之進,懼其煩擾故也。上見病卒,召至御榻前存慰,付州縣療之,士卒莫不感恱。有不預征名,自願以私裝從軍,動以千計,皆曰:不求縣官勲賞,惟願効死遼東。上不許。上將發,太子悲泣數日,上曰:今留汝鎮守,輔以俊賢,欲使天下識汝風采。夫為國之要,在於進賢退不肖,賞善罰惡,至公無私。汝當努力行此,悲泣何為!命開府儀同三司髙士廉攝太子太傅,與劉洎、馬周、少詹事張行成、右庶子髙季輔同掌機務,輔太子。長孫无忌、岑文本與吏部尚書楊師道從行。壬辰,車駕發定州,親佩弓矢,手結雨衣於鞍後。命長孫无忌攝侍中,楊師道攝中書令。李丗勣軍發柳城,多張形勢,若出懐逺鎮者。而濳師北趣甬道,出髙麗不意。夏四月戊戌朔,丗勣自通定濟遼水,至玄莬,髙麗大駭,城邑皆閉門自守。壬寅,遼東道副大揔管江夏王道宗將兵數千至新城,折衝都尉曹三良引十餘騎直壓城門,城中驚擾,無敢出者。營州都督張儉將胡兵為前鋒,進渡遼水,趨建安城,破髙麗兵,斬首數千級。 太子引髙士廉同榻視事,又令更為士廉設案,士廉固辭。 丁未,車駕發幽州。上悉以軍中資糧、器械、簿書委岑文本,文本夙夜勤力,躬自料配,籌筆不去手,精神耗竭,言辭舉措,頗異平日。上見而憂之,謂左右曰:文本與我同行,恐不與我同返。是日,遇暴疾而薨。其夕,上聞嚴鼓聲,曰:文本殞沒,所不忍聞。命撤之。時右庶子許敬宗在定州,與髙士亷等共知機要。文本薨,上召敬宗,以本官檢校中書侍郎。 壬子,李丗勣、江夏王道宗攻髙麗蓋牟城。
丁巳,車駕至北平。癸亥,李丗勣等拔蓋牟城,獲二萬餘口,糧十餘萬石。張亮帥舟師自東萊渡海,襲卑沙城,其城四面懸絶,惟西門可上。程名振引兵夜至,副揔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己巳,拔之,獲男女八千口。分遣揔管丘孝忠等曜兵於鴨緑水。李丗勣進至遼東城下。庚午,車駕至遼澤,泥淖二百餘里,人馬不可通。將作大匠閻立徳布土作橋,軍不留行。壬申,度澤東。乙亥,髙麗歩騎四萬救遼東,江夏王道宗將四千騎逆擊之,軍中皆以爲衆寡懸絶,不若深溝髙壘以俟車駕之至。道宗曰:賊恃衆,有輕我心,逺來疲頓,擊之必敗。且吾屬爲前軍,當清道以待乘輿,乃更以賊遺君父乎!李丗勣以爲然。果毅都尉馬文舉曰:不遇勍敵,何以顯壯士!䇿馬趨敵,所向皆靡,衆心稍安。既合戰,行軍揔管張君乂退走,唐兵不利。道宗収散卒登髙而望,見髙麗陳亂,與驍騎數十衝之,左右出入。李丗勣引兵助之,髙麗大敗,斬首千餘級。丁丑,車駕度遼水,撤橋以堅士卒之心,軍於馬首山。勞賜江夏王道宗,超拜馬文舉中郎將。斬張君乂。上自將數百騎至遼東城下,見士卒負土填塹,上分其尤重者於馬上持之,從官爭負土致城下。李丗勣攻遼東城,晝夜不息,旬有二日,上引精兵㑹之,圍其城數百重,鼓譟聲震天地。甲申,南風急,上遣銳卒登衝竿之末,?其西南,樓,火延燒城中,因麾將士登城,髙麗力戰不能敵,遂克之,所殺萬餘人,得勝兵萬餘人、男女四萬口,以其城為遼州。乙未,進軍白巖城。丙申,右衛大將軍李思摩中弩矢,上親為之吮血,將士聞之,莫不感動。烏骨城遣兵萬餘為白巖聲援,將軍契苾何力以勁騎八百擊之,何力挺身陷陳,槊中其腰。尚輦奉御薛萬備單騎往救之,㧞何力於萬衆之中而還。何力氣益憤,束瘡而戰,從騎奮擊,遂破髙麗兵,追奔數十里,斬首千餘級,㑹暝而罷。萬備,萬徹之弟也。資治通鑑卷第一百九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