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虚至德眞經義解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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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2:35
沖虚至德眞經義解卷之一
宋徽宗皇帝著
天瑞
子列子居鄭國,四十年人无識者。國君卿大夫眎之,猶衆庶也。
古之善爲士者,徽妙玄通,深不可識。
國不足,將嫁於衛。弟子曰:先生往无反期,弟子敢有所謁,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吾側聞之,試以告汝。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則壼子何言哉?不得已而有言,故聞而告之。
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時不生,无時不化。陰陽爾,四時爾。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
生自无而適有,化自有以之无。有生有化者,物也;不生不化者,道也。物麗於數,故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道行乎物,故常生常化,而无時不生,无時不化。獨立萬物之上,故不生者疑獨,汎應而不窮。故不化者往復。往復,其際不可終。蓋莫知其端倪也。疑獨其道不可窮。蓋不可測究也。物无得而耦之者,豈眞知其所以然哉?疑焉而已。
黄帝書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陰陽之運,四時之行,萬物之理,俄生而有,忽化而无。形實色彰,智謀力作,消息盈虚,終則有始。无動而不變,无時而不移。雖皆道之所寓,而運轉不止,咸其自爾。
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夫有形者生於无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變而爲一,一變而爲七,七變而爲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爲一。一者,形變之始也。清輕者上爲天,濁重者下爲地,沖和氣者爲人;故天地舍精,萬物化生。
陰陽者,氣之大;天地者,形之大;氣變而有形,則有陰陽,然後有天地。而道者,爲之公;聖人者,道之管。此聖人所以因陰陽以統天地也。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莊子所謂道在太極之先者是也。故太易者,未見氣也,雜乎芒忽之間,變而有氣;故太初者,氣之始也,氣變而有形;故太始者,形之始也,形辨而有質;故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則道之全體於是乎在。故曰:渾淪,老子所謂有物混成者是也。无所用其明,故視之不見;无所施其聰,故聽之不聞;无所致其力,故循之不得。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爲一。然既已謂之一矣,且得无其言乎?此所以强名之曰易也。易无形埒者,无體也。易況之陽,則一之所起,故變而爲一;數起於一,故變而爲七,則屈而未申也;七變而爲九,則交而有變也;數窮於九,故復變而爲一。一爲形變之始,則天、地、人皆得此以生。故曰清輕者,上爲天;濁重者,下爲地;沖和氣者,爲人。精者,一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聖人无全能,萬物无全用。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物職所宜。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則?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
天位乎上,地位乎下,聖人者位乎天地之中。凡以成變化而已。變化代興,萬物異宜。天地之與聖人,豈能違其所宜哉?蓋聖人之於天地,相辨則爲三極,相通則爲三才。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所宜定者,不岀所位。此言職之有分也。故以其所辨者言之,若夫聖人之道,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爲象。則上下同流而无間,安有長短之相形、通否之相異者哉?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皆无爲之職也。
生形、聲、色、味,皆物之化,故隱斯顯往。斯返生生者,形形者,聲聲者,色色者,味味者,皆道之妙。孰原其所始,敦要其所終?道常无爲而无不爲,謂是故也。
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羶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有所知,有所能,在道一偏,非全之盡之者也。而无知而无不知,无能而无不能,則无不該也,無不遍也,何所不能哉?陰陽,氣也;柔剛,材也;短長,形也;圓方,器也;生死,數也;暑凉,時也;浮沉,勢也;宫啇,聲也;出没,迹也;玄黄,色也;甘苦,味也;羶香,臭也。變化所爲,皆在是矣。古之人其備乎?六通、四闢、小大、精粗,共運无乎不在,烏往而不暇。
子列子適衛,食於道,從者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顧謂弟子百豐曰:唯子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此過養乎?此過歡乎?種有幾:若鼃爲鶉,得水爲, 得水土之際,則爲鼃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爲陵舄。陵舄得鬱栖,則爲烏足。烏足之根爲蠐螬,其葉爲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爲蟲,生竈下,其狀若脱,其名曰?掇。?掇千日,化而爲鳥,其名曰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爲斯彌。斯彌爲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黄軦。食醯黄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羊肝化爲地臯,馬血之爲轉燐也,人血之爲野火也。鷂之爲鸇,鸇之爲布穀,布穀乆復爲鷂也。燕之爲蛤也,田鼠之爲鶉也,朽瓜之爲魚也,老韭之爲莧也,老喻之爲猨也,魚卵之爲蟲。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河澤之鳥視而生曰。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稺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厥昭生乎濕,酼雞生乎酒。羊奚比乎不筍,乆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乆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易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蓋有生者必有死,而死於是者,未必不生於彼。通乎此,則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則養形而悦生。今之所存,乃昔之所過者爾。故曰:此過養乎?此過歡乎?萬物以不同形相代,則死生之變不可勝計也。故曰:種有幾?如下文所云,乃耳目之所及者耳。若鼃爲鶉者,蓋言萬物之化无川陸之間也,㡭也,鼃蠙之衣、陵舄也,一種也。或得水土而生於下,或得陵屯而生於上,蓋言萬物之化隨形氣之所遇也。陵舄得鬱栖,而爲烏足。則假異物以爲體,烏足之根爲蠐螬,其葉爲胡蝶。則散同體以爲物。胡蝶胥也。化而爲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脱,其名爲?掇。則睘飛者有化而爲蠕動者矣。處掇千日,化而爲鳥,其名曰乾餘骨。則穴處者有化而爲林棲者矣。或因形而移易,則斯彌而爲頤輅。原黄軦之生乎腐蠸,與夫地臯、轉燐、野火之類是也。或因性而反復,則鷂之爲鸇,鸇之爲布穀,布穀之復爲鷂是也。燕之爲蛤,田鼠之爲鶉,朽瓜之爲魚,老韭之爲莧,老羭之爲猿,魚卵之爲蟲,則或以類而相因,或以不類而相與爲類。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則无所感而化者?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則無所交而化者也。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穉蜂,則其在物也,有一陰陽而自生化者矣。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則其在人也,有非陰陽而能潜通者矣。以至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雖不可致詰,而不足怪也。厥昭生乎濕,則化於氣。醯雞生乎酒,則化於味;羊奚比乎不筍,則化於習,乆竹生青寧,則以无情而生有情也。青寧生程,則以无知而生有知也。尸子以程爲豹之類,程生馬,則以同類而相生也。馬生人,則以非類而相生也。然則昆蟲之出入,草木之生死,變化无常,未始有極,又烏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哉?惟萬物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聖人於此,知其有機緘而不能自己耳。
黄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无動不生无而生有,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終進乎?不知也。道終乎?本无始,進乎本不乆。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盡其終,惑於數也。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眞,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眞宅。黄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靜則復性,動則去本,理之然也。形動而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无動不生无而生有,則去本遠矣。无則生有,有必歸无,故曰形必終者也。天地與我並生,及其終也,與我皆終,孰知其極,則謂終者,進乎不知矣。有終有始,有乆有暫者,唯其時物也。故有始以无始爲至道,終乎本,無始則又至矣。有乆以不乆爲至道,進乎本,不乆則又至矣。夫何故以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无形也?不生者,非本不生,无形者,非本无形,蓋自有生有形者見之也。生者理之必終,終者不得不終,生者不得不生。而欲其生之長存,以終爲界,辨又烏知環中之无窮者哉?此惑於數者也。生者,天地之委和。精神者,天之分,故清而散;骨骸者,地之分,故濁而聚。精神離散,各歸其眞,尚何有於我哉?然此自衆人言之也。故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若夫聖人,上與造物者遊,下與无終始者友,則形未嘗衰,而我獨存矣。
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物不傷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欲慮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體將休焉,物莫先焉,雖未及嬰孩之全,方於少壯間矣;其在死亡也,則之於息焉,反其極矣。
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老子所謂含德之厚也;其在少壯,血氣飄溢,欲慮充起,莊子所謂與接爲構;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故欲慮柔而體將休焉,至於歸其眞宅,則之於息焉,而反其極矣。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此之謂也。自嬰孩至於死亡,皆以是日徂,故謂之化。
孔子遊於太山,見榮啓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爲貴,而吾得爲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爲貴,吾既得爲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林類年且百歲,底春被裘,拾遺穗於故畦,並歌並進。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逆之隴端,面之而嘆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无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爲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爲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老無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爲樂,何也?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吾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易曰:樂天知命,故不憂。處常得終。死生无變於己,所以自樂也。蓋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則何憂之有?雖然,知樂知憂,非眞樂也。孔子以无樂爲眞樂。榮啓期者,眞能自寬。而林類蓋得之而不盡者爾。
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貢曰:然則賜息无所乎?仲尼曰:有焉爾,望其壙,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
學道而不至於死之說,則何以學爲哉?子貢倦學而願息,是未知死之說也。故夫子告之以生无所息,望其壙,睪如也其明,宰如也其高,墳如也其大,鬲如也,而與世殊絶,此息之所也。然衆人之死曰物,而君子則雖死而不亡,故曰君子息焉,小人伏焉。生之勞,所謂勞我以生也;老之佚,所謂佚我以老也;死之息,所謂息我以死也。
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謂死人爲歸人。夫言死人爲歸人,則生人爲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爲狂蕩之人矣。又有人鍾賢世矜巧能、修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爲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死生亦大矣,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故曰善哉。古之有死也,死而不亡曰壽,仁者壽,不仁之人則與物偕盡而已,故曰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徼者,有所歸宿之地,生,陽也。生者,德之光,而光則本乎陽。死,陰也。死者,德之徼,而徼則本乎陰。故以生爲行,而死爲歸,亦陰陽、動靜之義。狂蕩之人其失也。外智謀之士其失也。内去彼取此,世俗之蔽耳。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虚?列予曰:虚者,无貴也。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事之破䃣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有貴斯有賤,有名斯有實,虚則無是也。老子曰:致虚極,守靜篤虚,故足以受羣實,靜故足以應羣動。故曰莫如靜,莫如虚。以虚靜爲得其居者,蓋言羣動羣實莫能閡之也。以取與爲失其所者,蓋言去彼取此有所著之也。大道廢,有仁義。因事之破䃣而後有舞仁義者,豈能復歸於道哉。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損盈成虧,隨世隨死。往來相接,間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不覺其虧。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髮,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神也者,妙萬物而爲言者也。妙不可識,則凡麗於形,拘於數,囿於天地之間者,二氣之運轉無已,萬物之往來不窮。求其主張推行是者而不可得,又烏足以知之哉?唯聖人通乎物之所造,覺此而㝠焉。彼俟至後知,蓋亦後覺之莫覺者矣。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炁爾,亡處亡炁。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炁,日月星宿不當墜耶?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炁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爾,充塞四虚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長廬子聞而笑之曰:虹蜺也,雲務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炁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炁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爲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爲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爲不憂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自器言之,有成必有壞;自道言之,无成无壞。囿於器者,謂其有形有氣,不得不壞;通於道者,知其不陷不墜;莫得而壞。唯達者知通乎此。此列予所以无容心於其間哉。舜問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予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彊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耶?
虚則亡,實則有,凡得而有者,皆可執而取之。道妙无形,深不可識。既莫得而有,而人之一身,形體性命,方賅而存,倏化而亡,亦安能有?形者,體也,故以身爲天地之委形,和者,氣也,故以生爲天地之委和。物之生也,順性命之理而已。故以性命爲天地之委順。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故以孫子爲天地之委蜕。若然者,則非我有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既有制之者矣,亦有使之者矣,直天地强陽,氣之所運動而已,又安能有夫道?雖然,道者,人之所共由也。故曰道將爲汝居,是豈終不可得而有邪?蓋認而有之則莫能有,唯聖人有之以不有耳。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爲盜。始吾爲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穰。自此以往,施及州閭。向氏大喜,喻其爲盜之言,而不喻其爲盜之道,遂踰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贜獲罪,没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國氏曰:若爲盜若何?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爲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産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坦,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鼈,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鼈,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面亡殃。夫金玉珍寳,穀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爲國氏之重罔己也,過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爲盜耶?孰爲不盜耶?
取非其有,无非盜也。或以公道而无殃,或以私心而得罪,時在夫不累於有與認而有之之間耳。然有公私者,未能无羡,故曰有公私者,亦盜也;而无公私者,亦未能勿忘,故曰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任其自然,而无容心焉。則兼懷萬物,是謂天地之德。知夫此者,泯然大同。雖參差不齊,而與天地爲合。吾烏能知其辨哉?故天瑞之篇終焉。
沖虚至徳眞經義解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