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政要卷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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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5:55
貞觀政要卷第三
戈直集論
論君臣鑒戒六 論擇
論封建八
君臣鑒戒第六
貞觀三年,太宗謂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亂,共安危。若主納忠諌,臣進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來所重。若君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失其國,臣亦不能獨全其家。至如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滅亡。虞世基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逺,朕與卿等可得不慎,無為後所嗤。
貞觀四年,太宗論隋日,魏徵對曰:臣徃在隋朝,曾聞有盗發。煬帝令於士澄捕逐,但有疑似,苦加拷掠,枉承賊者二千餘人,並令同日斬決。大理丞張元濟恠之,試尋其狀,乃有六七人盗發之日,先禁他所,被放纔出,亦遭推勘,不勝苦痛,自誣行盗。元濟因此更事究尋,二千人内,惟九人逗遛不明。官人有諳識者,就九人内四人非賊。有司以煬帝已令斬決,遂不執奏,並殺之。太宗曰:非是煬帝無道,臣下亦不盡心,須相匡諫,不避誅戮,豈得惟行謟佞,茍求悦譽?君臣如此,何得不敗?朕頼公等共相輔佐,遂令囹圄空虛。願公等善始克終,恒如今日。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聞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異。然周則惟善是務,積功累徳,?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滛,好行刑罰,不過二世而滅,豈非為善者福祚延長,為惡者降年不永?朕又聞桀紂,帝王也,以匹夫比之,則以為辱;顔閔,匹夫也,以帝王比之,則以為榮。此亦帝王深耻也。朕每將此事以為鑒戒,常恐不逮,為人所笑。魏徴對曰:臣聞魯哀公謂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於此者。丘見桀紂之君,乃忘其身。願陛下每以此為慮,庶免後人笑爾。貞觀十四年,太宗以髙昌平,召侍臣賜宴於兩儀殿,謂房玄齡曰:高昌若不失臣禮,豈至滅亡?朕平此一國,甚懷危懼,惟當戒驕逸以自防,納忠謇以自正,黜邪佞,用賢良,不以小人之言而議君子。以此慎守,庶幾於獲安也。魏徴進曰:臣觀古來帝王,撥亂創業,必自戒慎,採芻蕘之議,從忠讜之言。天下既安,則恣情肆欲,甘樂諂䛕,惡聞正諌。張子房,漢王計畫之臣。及高祖為天子,將廢嫡立庶,子房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争也,終不敢復有開説。况陛下功徳之盛,以漢祖方之,彼不足凖。即位十有五年,聖徳光被,今又平殄高昌,屢以安危繫意,方欲納用忠良,開直言之路,天下幸甚。昔齊桓公與管仲、鮑叔牙、寗戚四人飲,桓公謂叔牙曰:盍起為寡人夀乎?叔牙奉觴而起曰:願公無忘出在莒時,使管仲無忘束縛於魯時,使寗戚無忘飯牛車下時。桓公避席而謝曰:寡人與二大夫能無忘夫子之言,則社稷不危矣。太宗謂徵曰:朕必不敢忘布衣時,公不得忘叔牙之為人也。
貞觀十四年,特進魏徴上䟽曰:
臣聞君為元首,臣作股肱,齊契同心,合而成體。體或不備,未有成人。然則首雖尊高,必資手足以成體;君雖明哲,必藉股肱以致理。禮云:人以君為心,君以人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書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然則委棄股肱,獨任胸臆,具體成理,非所聞也。
夫君臣相遇,自古為難。以石投水,千載一合;以水投石,無時不有。其能開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内盡心膂,外竭股肱,和若鹽梅,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於禮之而已。昔周文王遊於鳳凰之墟,韈系解顧左右莫可使者,乃自結之。豈周文之朝,盡為俊乂,聖明之代,獨無君子者哉?但知與不知,禮與不禮耳。是以伊尹有莘之媵臣,韓信項氏之亡命。殷湯致禮,定王業於南巢;漢祖登壇,成帝功於垓下。若夏桀不棄於伊尹,項羽垂恩於韓信,寧肯敗已成之國,為滅亡之虜乎?又㣲子,骨肉也,受茅土於宋;箕子,良臣也,陳洪範於周。仲尼稱其仁,莫有非之者。禮記稱魯穆公問於子思曰:為舊君反服,古歟?子思曰:古之君子,進人以禮,退人以禮,故有舊君反服之禮也。今之君子,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隊諸泉,毋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禮之有?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對曰:有難不死,出亡不送。公曰:裂地以封之,䟽爵而待之,有難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見用,終身無難,臣何死焉?諌而見納,終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不見用,有難而死,是妄死也;諫不見納,出亡而送,是詐忠也。春秋左氏傳曰:崔杼弑齊莊公,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已死,為已亡,非其親暱,誰敢任之?門啓而入,枕尸股而哭,興,三踊而出。孟子曰: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犬馬,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糞土,臣視君如㓂讎。雖臣之事君,無二志,至於去就之節,當緣恩之厚薄。然則為人主者,安可以無禮於下哉!
竊觀在朝群臣,當主樞機之寄者,或地隣秦晉,或業與經綸並,立事立功,皆一時之選,處之衡軸,為任重矣。任之雖重,信之未篤,則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則心懷茍且;心懷茍且,則節義不立;節義不立,則名教不興;名教不興,而可與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聞國家重惜功臣,不念舊惡,方之前聖,一無所間。然但寛於大事急於小罪臨時責怒未免愛憎之心不可以為政君嚴其禁臣或犯之況上啓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潰其傷必多欲使凡百黎元何所措其手足此則君開一源下生百端之變無不亂者也禮記曰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則為善者必懼;愛而不知其惡,則為惡者寔繁。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然則古人之震怒,將以懲惡;當今之威罰,所以長姦。此非唐、虞之心也,非禹、湯之事也。書曰:撫我則后,虐我則讎。荀卿子曰:君,舟也;人,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故孔子曰:魚失水則死。水失魚,猶為水也。故唐虞戰戰慄慄,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慮之乎?
夫委大臣以大體,責小臣以小事,為國之常也,為理之道也。今委之以職,則重大臣而輕小臣;至於有事,則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輕,疑其所重,将求至理,豈可得乎?又政貴有恒,不求屢易。今或責小臣以大體,或責大臣以小事,小臣乗非?據,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過獲罪,小臣或以大體受罰。職非其位,罰非其辜,欲其無?,求其盡力,不亦難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責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細。 刀筆之吏,順㫖承風,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陳也,則以為心不伏辜;不言也,則以為?犯皆實,進退惟咎。莫能自明,則茍求免禍。大臣茍免,則譎詐萌生。譎詐萌生,則矯偽成俗,矯偽成俗,則不可以臻至理矣。
又委任大臣,欲其盡力,毎官有所避忌,不言則為不盡。若舉得其人,何嫌於故舊,若舉非其任,何貴於踈逺。待之不盡誠信,何以責其忠恕哉。臣雖或有失之,君亦未為得也。夫上之不信於下,必以為下無可信矣。若必下無可信,則上亦有可疑矣。禮曰: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上下相疑,則不可以言至理矣。當今群臣之内,逺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臣竊思度,未見其人。夫以四海之廣,士庶之衆,豈無一二可信之人哉?蓋信之則無不可,疑之則無可信者,豈獨臣之過乎?夫以一介庸夫,結為交友,以身相許,死且不渝,況君臣契合,寄同魚水。若君為堯舜,臣為稷,契,豈有遇小事則變志,見小利則易心哉!此雖下之立忠,未有明著,亦由上懷不信,待之過,薄之?致也。豈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聖明,以當今之功業,誠能博求時俊,上下同心,則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周、漢,夫何足數。太宗深嘉納之。
貞觀十六年,太宗問特進魏徴曰:朕克己為政,仰企前烈,至於積徳累仁,豐功厚利,四者常以為稱首,朕皆庶幾自勉。人苦不能自見,不知朕之所行,何等優劣。徴對曰:徳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則内平禍亂,外除戎狄,是陛下之功。安諸黎元,各有生業,是陛下之利。由此言之,功利居多,惟徳與仁,願陛下自疆不息,必可致也。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草創之主,至于子孫多亂,何也?司空房玄齡曰:此為㓜主生長深宫,少居富貴,未嘗識人間情偽,理國安危,所以為政多亂。太宗曰:公意推過於主,朕則歸咎於臣。夫功臣子弟多無才行,藉祖父資䕃,遂處大官,徳義不修,奢縱是好。主既㓜弱,臣又不才,顚而不扶,豈能無亂。隋煬帝錄宇文述在藩之功,擢化及於高位,不思報效,翻行弑逆,此非臣下之過歟?朕發此言,欲公等戒朂子弟,使無?過,即家國之慶也。太宗又曰:化及與玄感,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孫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對曰:君子乃能懷徳荷恩,玄感、化及之徒,並小人也,古人所以貴君子而賤小人。太宗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