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鴻烈解卷第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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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5
淮南鴻烈解卷第九
太尉?酒臣許 愼 記上。
主術訓
人主之術,処无爲之事,而行不言之敎,清静而不動,一度而不揺,因循而任下,責成而不勞。是故心知規而師傳諭導,口能言而行人稱辭,足能行而相者先導,耳能聽而執正進諌。是故慮无失䇿,謀无過事,言爲文章,行爲儀表於天下,進退應時,動静循理,不爲醜美好憎,不爲賞罰喜怒。名各自名,?各自?,事猶自然,莫出於己。故古之王者,冕而前旅,所以蔽明也;續塞耳,所以掩聦;天子外屏,所以自障。故所理者逺,則所在者邇;所治者大,則所守者少。夫目安視則滛,耳安聽則惑,口安言則亂。夫三?者,不可不愼守也。若欲規之,乃是離之;若欲飾之,乃是賊之。
天氣爲魂,地氣爲魄,反之?房,各処其宅,守而勿失,上通太一。太一之精,通於天道。天道?黙,无容无則。天不可極,深不可測,尚與人化,知不能得。
昔者神農之治天下也,神不馳於胷中,智不出於四域,懐其仁成之心,甘雨時降,五榖蕃植,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月省時考,歳終獻功,以時甞榖,祀于明堂。明堂之制,有蓋而無四方,風雨不能襲,寒暑不能傷,遷延而入之,養民以公。其民樸重端愨,不忿爭而財足,不勞形而功成,因天地之資而与之和同。是故威厲而不殺,刑錯而不用,法省而不煩。故其化如神。其地南至交阯,北至幽都,東至湯谷,西至三危,莫不聽從。當此之時,法寛刑緩,囹圄空虚,而天下一俗,莫懐姦心。
末丗之政則不然,上好取而无量,下貪狼而无讓,民貧苦而忿事,事力勞而无功,智詐萌興,盗賊滋彰,上下相怨,號令不行。執政有司不務反道,矯拂其夲,而事修其未,削薄其徳,曽累其刑,而欲以爲治,无以異於執彈而來,鳥捭梲而狎大也,乱乃逾甚。夫水濁則魚噞,政苛則民乱。故夫養虎豹犀象者,爲之圈檻,供其嗜,欲 其飢飽,違其怒恚,然而不能終其天年者,刑有所劫也。是以上多故則下多詐,上多事則下多能,上煩擾則下不定,上多求則下交爭。不直之於本,而亊之於未,譬猶揚捰而弭塵,抱薪以救火也。
故聖人事省而易治,求寡而易贍,不施而仁,不言而信,不求而得,不爲而成,塊然保眞,抱德推誠,天下從之,如響之應聲,景之像形,其所修者本也。刑罰不足以移風,殺戮不足以禁姦,唯神化爲貴,至精爲神。
夫疾呼不過聞百歩,志之所在,踰于千里。冬日之陽,夏日之隂,万物帰之而莫使之然。故至精之像,弗招而自來,不麾而自往,窈窈冥冥,不知爲之者誰,而功自成。智者弗能誦,辯者弗能形。昔孫叔敖恬卧,而郢人无所害其鋒;市南冝遼弄丸,而兩家之難無所?其辝。鞅鞈鐵鎧,瞋目扼掔,其於以御兵刃縣矣。劵契束帛,刑罰斧銊,其於以解難薄矣。待目而照見,待言而使令,其於爲治難矣。
蘧伯玉爲相,子貢往觀之,曰:何以治國?曰:以弗治治之。簡子欲伐衛,使是史黯往覿焉。還反報曰:蘧伯玊爲相,未可以加兵,固塞險阻,何足以致之?故臯陶瘖而爲大理,天下無虐刑,有貴于言者也。師曠瞽而爲大宰,晉无乱政,有貴于見者。故不言之令,不視之見,此伏犠、神農之所以爲師也。故民之化也,不從其所言,而從其所行。
故齊荘公好勇,不使?爭,而國家多難,其漸至于崔杼之亂。傾襄好色,不使風議,而民多昬亂,其積至昭奇之難。故至精之所動,若春氣之生,秋氣之殺也。雖駞傳騖置,不若此其亟。故君人者,其猶射者乎!於此豪末,於彼尋常矣,故愼所以感之也。
夫榮啓期一彈,而孔子三日樂感于和;邹忌一徽,而威王終夕悲感于憂。動諸琴瑟,形諸音聲,而能使人爲之哀樂,縣法設賞而不能移風易俗者,其誠心弗施也。?戚商歌,車下植,公喟然而窹矣,至精入人深矣。故曰樂,聽其音則知其俗,見其俗則知其化。孔子學鼔琴於師襄,而諭文王之志,見微以知明矣。延陵季子聽魯樂而知殷夏之風,論近以識遠也。作之上古,施及千歳而文不滅,況於並丗化民乎?
湯之時,七年旱,以身禱於桑林之際,而四海之雲湊,千里之雨至,抱質放誠,感動天地,神諭方外,令行禁止,豈足爲哉?古聖王至精形於内,而好憎忘於外,出言以嗣情,發號以明旨,陳之以禮樂,風之以歌謡,業貫萬丗而不壅,橫局四方而不窮,禽獸昆蟲,與之陶化,又況於執法施令乎?
故太上神化,其次使不得爲非,其次賞賢而罰暴。衡之於左右,無私輕重,故可以爲平。繩之於内外,無私曲直,故可以爲正。人主之於用法,無私好憎,故可以爲命。夫權輕重不差蟁首,扶撥抂橈不失箴鋒直施,矯邪不私辟險姦不能枉,讒不能亂,德無所立,怨無所藏,是任術而釋人心者也,故爲治者不與焉。
夫舟浮於水,車轉於陸,此勢之自然也。木擊折轊,水戾破舟,不怨木石而罪巧拙者,知故不載焉。是故道有智則惑,徳有心則險,心有目則眩。兵莫憯於志而莫邪爲下,宼莫大於隂陽,而抱鼔爲小。今夫權衡規矩,一定而不易,不爲秦楚變節,不爲胡越改容,常一而不邪,方行而不流,一日刑之,萬丗傳之,而以無爲爲之。故國有亡主而丗無廢道,人有困窮,而理無不通。由此觀之,無爲者,道之宗。故得道之宗,應物無窮,任人之才,難以至治。
湯、武,聖主也,而不能與越人乗幹舟而浮於江湖;伊尹,賢相也,而不能與胡人騎騵而服騊駼;孔、墨博通,而不能與山居者入榛薄險阻也。由此觀之,則人知之於物也淺矣,而欲以偏照海内,存萬方,不因道之数而專己之能,則其窮不逹矣。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桀之力,别觡仲鈎索鐡歙金椎移大犠,水殺黿鼍,陸捕熊羆,然湯革車三百乗,因之鳴條,擒之焦門。由此觀之,勇力不足以持天下矣。智不足以爲治,勇不足以爲強,則人材不足任明也。而君人者不下廟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識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積力之所舉,則無不勝也;衆智之所爲,則無不成也。塪井之無黿鼉,隘也;園中之無脩木,小也。夫舉重鼎者,少力而不能勝也;及至其移徙之,不待其多力者,故千人之群無絶梁,萬人之聚無廢功。
夫華騮緑耳,一日而至千里,然其使之搏免,不如豺狼,?能殊也。鴟夜撮?,蚊察分秋豪晝日顛越,不能見丘山,形性詭也。夫螣蛇游霧而動,應龍乗雲而舉,猨得木而捷,魚得水而鶩。故古之爲車也,漆者不畫,鑿者不斵,工無二?,士不兼官,各守其職,不得相姦。人得其冝,物得其安。是以器械不苦,而職事不嫚。夫責少者易償,職寡者易守,任輕者易權,上操約省之分,下效易爲之功,是以君臣彌乆而不相猒。
君人之道,其猶零星之尸也?。然?黙而吉祥受福。是故得道者不爲醜飾,不爲僞善,一人被之而不襃,萬人䝉之而不褊,是故重爲惠。若重爲暴,則治道通矣。為惠者,尚布施也,無功而厚賞,無勞而髙爵,則守職者懈於官,而游居者亟於進矣。爲暴者妄誅也,無罪者而死亡,行直而被刑,則修身者不勸善,而為邪者輕犯上矣。故爲惠者生姦,而為暴者生亂,姦亂之俗,亡囯之風。
是故明主之治,囯有誅者而主無怒焉,朝有賞者而君無與焉。誅者不怨君,罪之所當也;賞者不德上,功之所致也。民知誅賞之来皆在於身也,故務功修業,不受贛於君。是故朝延無而無迹,田野辟而無草,故太上下知有之。今夫橋直植立而不動,俛仰取制焉;人主靜漠而不躁,百官得修焉。譬而軍之持麾者,妄指則亂矣。慧不足以大寕,智不足以安危。與其譽堯而毁桀也,不如掩聦明而反修其道也。清静無爲,則天與之時;廉儉守節,則地生之財;處愚稱德,則聖人之爲謀。是故下者萬物歸之,虚者天下遺之。
夫人主之聽治也,淸明而不闇,虚心而弱志。是故群臣輻湊並進,無愚智賢不肖,莫不盡其能。於是乃始陳其禮,建以爲基,是乗衆勢以爲車,御衆智以爲馬,雖幽野險塗,則无由惑矣。人主深居隱処,以避燥濕,閏門重襲,以避姦賊,内不知閭里之情,外不知山澤之形,惟幕之外,目不能見十里之前,耳不能聞百歩之外,天下之物无不通者,其灌輸之者大,而斟酌之者衆也。是故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窺牖而知天道。乗衆人之智,則天下之不足有也;專用其心,則獨身不能保也。
是故人主覆之以德,不行其智,而因萬人之所利。夫舉踵天下而得所利,故百姓之上弗重也,錯之前而弗害也,舉之而弗髙也,推之而弗猒。主道貟者,運轉而无端,化育如神,虚无因循,常後而不先也。臣道貟者,運轉而无方者,論是而処當,爲事先倡,守職分明,以立成功也。是故君臣異道則治,同道則亂,各得其冝,処其當,則上下有以相使也。
夫人主之聽治也,虛心而弱意,清明而不闇,是故群臣輻湊並進,无愚智賢不肖,莫不盡其能者,則君得所以制臣,臣得所以事君,治囯之道明矣。文王智而好問,故聖;武王勇而好問,故勝。夫乗衆人之智,則无不仕也;用衆人之力,則无不勝也。千鈞之重,烏獲不能㪯也。衆人相一,則百人有餘力矣。是故任一人之力者,則烏獲不足恃;乗衆人之制者,則天下不足有也。
禹決江䟽河,以爲天下興利,而不能使水西流;稷辟土墾草,以爲百姓力農,然不能使禾冬生。豈其人事不至哉?其勢不可也。夫推而不可爲之勢,而不修道理之數,雖神聖人不能以成其功,而況當丗之主乎?夫載重而馬嬴,雖造父不能以致遠;車輕馬良,雖中工可使追速。是故聖人㪯亊也,豈能拂道理之數,詭自然之性,以曲爲直,以屈爲伸哉?未甞不因其資而用之也。是以積力之所舉,无不勝也,而衆智之所爲,无不成也。聾者可令嗺筋,而不可使有聞也;瘖者可使守圉,而不可使言也。形有所不周,而能有所不容也。是故有一形者処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力勝其任,則舉之者不重也;能稱其事,則爲之者不難也。毋小大脩短,各得其冝,則天下一齊,无以相過也。聖人兼而用之,故无棄才。
人主貴正而尚忠,忠正在上位,執正營事,則讒佞姦邪无由進矣。譬猶方貟之不相蓋,而曲直之不相入。夫鳥獸之不可同詳者,其?異也;虎鹿之不同游者,力不敵也。是故聖人得志而在上位,䜛佞姦邪而欲犯主者,譬猶雀之見鸇而䑕之遇狸也,亦必无餘命矣。是故人主之一舉也,不可不愼也。所任者得其人,則囯家治,上下和,群臣親,百姓附;所任非其人,則國家危,上下乖,群臣怨,百姓亂。故一舉而不當,終身傷。得失之道,權要在主,是故繩正於上,木直於下,非有事焉,所縁以修者然也。
故人主誠正,則直士任事,而姦人伏匿矣。人主不正,則邪人得志,忠者隱蔽矣。夫人之所以莫抓玉石而抓?瓠者,何也?无得於玉石弗犯也。使人主執正持平,如從繩凖髙下,則群臣以邪來者,猶以夘投石,以火投水也。故靈王好細?,而民有殺食自飢也。越王好勇,而民皆処危爭死。由此觀之,權勢之柄,其以移風易俗矣。堯爲匹夫,不能仁化一里;桀在上位,令行禁止。由此觀之,賢不足以爲治,而勢可以易俗明矣。書曰:一人有慶,万民頼之。此之謂也。
天下多眩於名聲,而寡察其實,是故處人以譽尊,而游者以辯顯。察其所尊顯,無他故焉。人主不明分數利害之地,而賢衆口之辯也。治囯則不然,言事者必究於法,而為行者必治於官,上操其名以責其實,臣守其業以效其功,言不得過其實,行不得踰其法,群臣輻湊,莫敢專君。事不在法律中,而可以便囯佐治,必參五行之隂考,以觀其歸,並用周聽,以察其化。不偏一曲,不黨一事,是以中立而偏,運照海内。群臣公正,莫敢爲邪,百官述職,務致其公迹也。主精明於上,官勸力於下,姦邪滅迹,庶功日進,是以勇者盡於軍,乱囯則不然。有衆咸譽者無功而賞,守職者無罪而誅。主上闇而不明,群臣黨而不忠,說談者游於辯,脩行者競於往。主上出令,則非之以與法令所禁,則犯之邪。爲智者務爲巧詐,爲勇者務於?爭。大臣專權,下吏持勢,朋黨周比,以弄其上。囯雖若存,古人之日亡矣。且夫不治官職而被甲兵,不隨南?而有䝨聖之聲者,非所以都於囯也。騏?騄駬,天下之疾馬也,驅之不前,引之不止,雖愚者不加體焉。今治乱之機,轍迹可見也,而丗主莫之能察,此治道之所以塞。
權勢者,人主之車輿;爵禄者,人臣之轡衘也。是故人主処權勢之要,而持爵禄之柄,審緩急之度,而適取予之節,是以天下盡力而不倦。夫臣主之相與也,非有父子之厚,骨 之親也,而竭力殊死,不辭其軀者,何也?勢有使之然也。
昔者豫讓、中行文子之臣。智伯伐中行氏,并吞其地。豫讓背其主而臣智伯。智伯与趙襄子戰於晉陽之下,身死爲戮,囯分爲三。豫讓欲報趙襄子,漆身爲厲,吞炭變音。擿,齒易貌。夫以一人之心而事兩主,或背而去,或欲身徇之,豈其趨捨厚薄之勢異哉,人之恩澤使之然也。紂兼天下,朝諸侯,人迹所及,舟檝所通,莫不賔服。然而武王甲卒三千人,擒之於牧野,豈周氏死節而殷民背叛哉,其主之徳義厚而號令行也。夫疾風而波,興木 而鳥集,相生之氣也。是故臣不得其所欲於君者,君亦不能得其所求於臣也。君臣之施者,相報之勢也。是故臣盡力死節以與君計,君垂爵以與臣市。故君不能賞無功之臣,臣亦不能死無德之君。君德不下流於民,而欲用之,如鞭?馬矣,是猶不待雨而求熟稼,必不可之數也。
君人之道,処静以修身,儉約以率下。靜則下不擾矣,儉則民不怨矣。下擾則政亂,民怨則德薄,政亂則䝨者不為謀,德薄則勇者不爲死。是故人主好騺鳥猛獸、珍怪竒物,狡躁康荒,不愛民力,馳騁田獵,岀入不時。如此則百官務亂,事勤財匱,万民愁苦,生業不修矣。人主好髙臺深池,雕?刻鏤,黼黻文章,絺綌綺繡,寳玩珠玉,則賦歛無度,而万民力竭矣。堯之有天下也,非貪万民之冨而安人主之位也,以爲百姓力征,強凌弱,衆暴寡,於是堯乃身服節儉之行,而明相愛之仁,以和輯之。是故茅茨不翦,采掾不斵,大路不畫,越席不縁,大羮不和,粢食不毇,廵狩行教,勤勞天下,周流五嶽,豈其奉餋不足楽哉?舉天下而以為社稷,非有利焉。年衰志憫,舉天下而傳之舜,猶却行而脫蹤也。衰丗則不然,一日而有天下之當処人主之勢,則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志專在于宫室臺榭、陂池苑囿、猛獸熊羆、玩好珍恠。是故貧民糟糠不接於口,而虎狼熊羆猒芻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宮室衣錦繡。人主急茲无用之功,百姓黎民顦顇於天下,是故使天下不安其性。
人主之居也,如日月之明也,天下之所同,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延頸舉踵而望也。是故非澹漠無以明德,非寕靜無以致逺,非寛大無以兼覆,非慈厚無以懷衆,非平正無以制斷。
是故䝨主之用人也,猶巧工之制木也,大者以為舟航柱梁,小者以為揖楔,脩者以為櫊榱,短者以為朱儒枅櫨。无大小修短,皆得其所冝。規矩方貟,各有所施。天下之物莫凶於雞毒,然而良醫橐而臧之,有所用也。是故林莽之材,猶无可棄者,而況人乎?今夫朝延之所不舉,鄉曲之所不譽,非其人不肖也,其所以官之者,非其職也。鹿之上山,獐不能跂也;及其下,牧竪能追之,才有所脩短也。是故有大略者,不可責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輕。是故審毫釐之計者,必遺天下之大數;不失小物之選者,或於大事之舉。譬猶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搏䑕也。今人之才,或欲平九州,并方外,存危囯,繼絶丗,志在直道正邪,決煩理挐,而乃責之以閨閤之礼,隩窔之閒。或佞巧小具,謟進愉說,隨郷曲之俗,卑下衆人之耳目,而乃任之以天下之權,治乱之機。是猶以斧 毛,以刀抵木也,皆失其冝矣。
人主者,以天下之目視,以天下之耳聽,以天下之智慮,以天下之力爭。是故号令能下究,而臣情得上聞,百官修通,群臣輻湊,喜不以賞賜,怒不以罪誅。是故威立而不廢,聦明先而不弊,法令察而不苛,耳目逹而不闇。善否之情日陳於前,而无所逆。是故䝨者盡其智,不肖者竭其力,德澤兼覆而不偏,羣臣勸務而不怠,近者安其性,逺者懷其德。所以然者何也?得用人之道,而不任己之才者也。故假輿馬者,足不勞而致千里;乗舟檝不能游而絶江海。
夫人主之情,莫不欲緫海内之智,尽衆人之力,然而羣臣志逹效忠者,希不困其身。使言之而是也,雖在褐夫芻蕘,猶不可棄也;使言之而非也,雖在?相人君榆䇿于廟堂之上,未必可用。是非之所在,不可以貴賤尊卑論也。是明主之聽於羣臣,其計乃可用。不羞其位,其主言可行,不責其辯。闇主則不然,所愛習親近者,雖邪枉不正,不能見也。䟽逺,則卑賤者竭力尽忠,不能知也。有言者窮之以辭,有諌者誅之以罪。如此而欲照海内,存万方,是猶塞耳而聽清濁,掩目而視青黄也。其離聦明,則亦逺矣。
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準繩也。縣法者,法不法也。設賞者,賞當賞也。法定之後,中程者賞,鈌繩者誅。尊貴者不輕其罰,而卑賤者不重其刑。犯法者雖䝨必誅,中度者雖不肖必無罪。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古之置有司也,所以禁民使不得自恣也。其立君也,所以剬有司使无專行。法籍礼義者,所以禁君使無擅斷也。人莫得自恣則道勝,道勝而理逹矣,故反於無為。無為者,非謂其凝滯而不動也,以其言莫從己出也。夫寸生於䅺,䅺生於日,日生於形,形生於景,此度之本也。樂生於音,音生於律,律生於風,此聲之宗也。法生於義,義生於衆適,衆適合於人心,此治之要也。故通於夲者,不乱於未覩;於要者,不惑於詳法者,非天墮,非地生,發於人間,而反以自正。是故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所立於下者,不廢於上;所禁於民者,不行於身。所謂亡囯,非無君也,無法也。変法者,非無法也,有法者而不與用無法等。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為檢式儀表,故令行於天下。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故禁勝於身,則令行於民矣。
聖主之治也,其猶造父之御,齊輯之于轡銜之際,而急緩之于脣吻之和,正度于胷臆之中,而執節于掌握之閒,内得於心中,外合於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取道致逺而氣力有餘,誠得其術也。
是故權勢者,人主之車輿也;大臣者,人主之駟馬也。體離車輿之安,而手失駟馬之心,而能不危者,古今未有也。是故輿馬不調,土良不能以取道;君臣不和,唐虞不能以為治。執術而缷之,則管、晏之智盡矣;明分以示之,則跖、蕎之姦止矣。
夫據榦而窺并底,雖逹視猶不能見其睛,借明於鑑以照之,則寸之分可得而察也。是故明主之耳目不勞,精神不竭,物至而觀其象,事來而應其化,近者不乱,逺者治也。是故不用適然之數,而行必然之道,故万㪯而無遺䇿矣。
今夫御者,馬體調于車,御心和于馬,則歴險致逺,進退周游,莫不如志。雖有騏驥騄駬之良,而臧獲御之,則馬反自恣,而人弗能制矣。故治者不貴其自是,而貴其不得為非也。故曰:勿使可欲,母曰弗求;勿使可奪,母曰不爭。如此,則人材釋而公道行矣。美者正於度,而不足者逮於用,故海内可一也。
夫釋職事而聽非譽,棄公勞而用朋黨,則竒材佻長而于次,守官者雍遏而不進。如此,則民俗乱於囯,而功臣爭於朝。故法律度量者,人主之所以執下,釋之而不用,是猶無轡銜而馳也,羣臣百姓反弄其上。是故有術則制人,無術則制於人。吞舟之魚,蕩而失水,則制於螻蟻;離其居也,猨貁失木而擒於狐貍,非其處也。君人者釋所守而與臣下爭,則有司以無為持位,守職者以從君取容。是以人臣藏智而弗用,反以事轉任其上矣。
夫貴冨者之於勞也,逹事者之於察也,驕恣者之於恭也,勢不及君。君人者不任能而好自爲之,則智日困而自負其責也。数窮於下,則不能伸理;行墮於囯,則不能專制。智不足以爲治,威不足以行誅,則無以与天下交也。喜怒形於心者,欲見於外,則守職者離正而阿上,有司枉法而從風,賞不當功,誅不應罪,上下離心而君臣相怨也,是以執政阿主而有過,則無以貴之;有罪而不誅,則百官煩乱,智弗能解也。毀譽萌生,而明不能照也。不正夲而反自脩,則人主逾勞,人臣逾逸。是猶代庖宰剥牲而爲大匠斵也。與馬競走,筋絶而弗能及,上車執轡,則馬死于衡下。故伯樂相之,王良御之,明主乗之,無御相之勞而致千里者,乗於人資以爲羽翼也。
是故君人者,無為而有守也,有為而無好也。有爲則䜛生,有好則䛕起。昔者齊桓公好味,而易牙烹其首子而餌之;虞君好寳,而晋獻以璧馬釣之;胡王好音,而?穆公以女樂誘之。是皆以利見制於人也。故善建者不拔。夫火?而水滅之,金剛而火銷之,木強而斧伐之,水流而土遏之。唯造化者,物莫能勝也。故中欲不出謂之扄,外邪不入謂之塞。中扄外閉,何事之不節?外閉中扄,何事之不成?弗用而後能用之,弗爲而後能爲之,精神勞則越,耳目滛則竭。故有道之主,滅想去意,清虚以待,不伐之言,不奪之事,循名責實,使自司,任而弗詔,責而弗敎,以不知爲道,以奈何為寳。如此,則百官之事各有所守矣。
攝權勢之柄,其於化民易矣。衛君伇子路,權重也;景桓公臣管晏,位尊也。怯服勇而愚制智,其所託勢者勝也。故枝不得大於榦,末不得強於本,則輕重小大有以相制也。若五指之屬於臂也,搏援攫捷,莫不如志,言以小屬於大也。是故得勢之利者,所持甚小,其存甚大;所守甚約,所制甚廣。是故十圍之木,持千鈞之屋,五寸之鍵制開闔,豈其材之巨小足哉?所居要也。孔丘、墨翟脩先聖之術,通六藝之論,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義從風而為之服伇者,不過数十人,使居天子之位,則天下徧為儒、墨矣。楚莊王傷文無畏之死於宋也,奮袂而越,衣冠相連於道,遂成軍,宋城之下,權柄重也。楚文王好服解冠,楚國效之。趙成霊王貝帯鵕翿而朝,趙國化之,使在匹夫布衣,雖冠解冠帶貝帯鵕翿而朝,則不免為人?也。
夫民之好善樂正,不待禁誅而自中法度者,萬無一也。下必行之令,從之者利,逆之者凶,日隂未移,而海内莫不被繩矣。故握劒鋒以離北宮子、司馬蒯蕢,不使應敵,操其觚,招其末,則庸人能以制勝。今使烏獲藉蕃從後牽牛尾,尾絶而不從者,逆也。若指之桑條以貫其?,則五尺童子牽而周四海者,順也。夫七尺之橈,而制船之左右者,以水爲資,天子發號令,行禁止,以衆爲勢也。
夫防民之所害,開民之所利,威行也。若發堿決塘,故循流而下易以至,背風而馳易以逺。桓公立政,去食 之獸,食粟之鳥,係?之罔,三舉百姓說,紂殺王子比干而骨 怨,斮朝涉者之脛而萬民叛,再舉而天下失矣。故義者,非能徧利天下之民,利一人而天下從;風暴者,非盡害海内之衆也,害一人而天下離叛。故桓公三舉而九合諸侯,紂再舉而不得爲匹夫。故舉錯不可不審。人主租斂於民也,必先計歳收,量民積聚,知饒饉有餘不足之數,然後取車輿衣食供養其欲。髙臺層榭,接屋連閣,非不麗也,然民無掘穴狹廬所以託身者,明主弗樂。肥醲甘脆,非不美也,然民有糟糠菽粟不接於口者,則明主弗甘也。匡牀蒻席,非不寧,然民有處邊城、犯危難,澤死暴骸者,明主弗安也。故古之君人者,其慘怛於民也,國有飢者,食不重味;民有寒者,而冬不被裘。歲登民豐,乃始縣鍾鼔,陳干戚。君臣上下同心而樂之,國無哀人。
故古之爲金石管絃者,所以宣樂也;兵革斧鉞者,所以飾怒也;觴酌俎豆酬酢之禮,所以效善也;衰經管屨,辟踊哭泣,所以諭哀也。此皆有充於内而成像於外。及至亂主,取民則不裁其力,求於下則不量其積,男女不得事耕織之業,以供上之求。力勤財匱,君臣相疾也。故民至於焦脣沸肝,有今無儲,而乃始撞大鍾,擊鳴鼓,吹竽笙,彈琴瑟,是猶貫甲胃而入宗廟,被羅紈而從軍旅,失樂之所由生矣。
夫民之爲生也,一人跖耒而耕,不過十畒;中田之獲,卒歲之收,不過?四石。妻子老弱,仰而食之。時有涔旱災害之患,有以給上之徴賦,車馬兵革之費。由此觀之,則人之生閔矣。夫天地之大計,三年耕而餘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積,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儲,雖涔旱災害之殃,民莫困窮流亡也。故國無九年之畜,謂之不足;無六年之積,謂之閔急;無三年之畜,謂之窮乏。故有仁君明主,其取下有節,自養有度,則得承受於天地,而不離?寒之患矣。若得貪主暴君,橈於其下,侵漁其民,以適無窮之欲,則百姓無以被天和而履地德矣。
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國之本也,國者,君之夲也。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時,下盡地財,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長,五榖蕃植,敎民養育,六畜以時,種樹,務脩田疇,滋植桑麻,肥墝髙下,各因其冝。丘陵阪險不生五榖者,以樹竹木,春伐枯槁,夏取果蓏,秋畜䟽食,冬伐薪蒸,以爲民資。是故生無乏用,死無轉尸。故先王之法,畋不掩群,不取麛夭,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獵。豺未祭獸,罝罦不得布於野,獺未祭魚,罔?不得入於水;鷹隼未摯,羅網不得張於谿谷;草木未落,斤斧不得入山林;昆蟲未蟄,不得以火燒田;孕育不得殺,鷇?不得探;魚不長尺不得取, 不㫷年不得食。是故草木之發若烝氣,禽獸歸之若流原,飛鳥歸之若煙雲,有所以?之也。
故先王之政,四海之雲至而脩封疆,蝦蟇鳴燕降而達路,除道隂降百泉則脩橋梁昬張中則務種榖,大火中則種黍菽,虚中則種宿麥,昴中則牧斂畜積,伐薪木,上告于天,下布之民。先王之所以應時脩備,冨國利民,實曠來逺者,其道備矣。非能目見而足行之也,欲利之也。欲利之也,不忘於心,則官自備矣。心之於九竅四肢也,不能一事焉,然而動静聽視皆以爲主者,不忘于欲利之也。
故堯爲善而衆善至矣,桀爲非而衆非來也。善積即功成,非積則禍極。
凡人之論,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貟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鮮。所謂心欲小者,慮患未生,備禍未發,戒過愼微,不敢縱其欲也。志欲大者,兼包萬國,壹齊殊俗,并覆百姓,若合一族,是非輻湊而爲之轂。智欲貟者,環復轉運,終始無端,旁流四逹,淵泉而不竭,萬物並㒷,莫不嚮應也。行欲方者,直立而不橈,素白而不汚,窮不易操,通不肆志。能欲多者,文武備具,動静中儀,舉動廢置,曲得其冝,無所擊戾,莫不畢宜也。事欲鮮者,執柄持術,得要以應衆,執約以治廣,處靜持中,運於琁樞,以一合萬,若合符者也。故心小者禁於微也,志大者無不懷也,知貟者無不知也,行方者有不爲也,能多者無不治也,事鮮者約所持也。
古者天子聽朝,公卿正諫,博士誦詩瞽箴,師誦,庶人傳語,史書其過,宰徹其膳,猶以為未足也,故尭置敢諌之鼔也。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愼之鞀過若豪釐,而旣巳備之也。夫聖人之於善也,無小而不舉;其於過也,無微而不改。堯、舜、禹、湯、武王皆坦然天下而南面焉。當此之時,鼛鼓而食,奏雍而徹,己飯而?竈,行不用巫祝,鬼神弗敢崇,山川弗敢禍,可謂至貴矣。然而戰戰慄慄,日愼一日。由此觀之,則聖人之心小矣。詩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其斯之謂歟!武王伐紂,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朝成湯之廟,解箕子之囚,使各處其宅田。其田無故無新,唯賢是親,用非其有,使非其人,晏然若故有之。由此觀之,則聖人之志大也。文王周觀,得夫徧,覽是非,堯舜所以昌,桀紂所以亡者,皆著於明堂,於是略智博聞,以應無方。由此觀之,則聖人之智貟矣。成康繼文武之業,守明堂之制,觀存亡之迹,見成敗之變,非道不言,非義不行,言不苟出,行不苟爲,擇善而後從事焉。由此觀之,則聖人之行方矣。孔子之通,智過於萇弘,勇服於孟賁,足躡郊莬,力招城?,能亦多矣。然而勇力不聞,?巧不知,專行孝道,以成素王,事亦鮮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國五十二,弑君三十六,采善鉏醜以成王道,論亦博矣。然而圍於匡,顔色不變,絃歌不輟,臨死亡之地,犯患難之危,據義行理而志不懾,分亦明矣。然爲魯司㓂,聽獄必爲斷,作爲春秋,不道鬼神,不敢專己。夫聖人之智,固己多矣,其所守者有約,故舉而必榮。愚人之智,固巳少矣,其所事者多,故動而必窮矣。吴起、張儀智不若孔、墨,而爭萬乗之君,此其所以車裂支解也。夫以正敎化者,易而必成;以邪巧丗者,難而必敗。凡將設行立趣於天下,捨其易成者而從亊難而必敗者,愚惑之所致也。凡此六反者,不可不察也。
偏知萬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謂智。偏愛群生而不愛人?,不可謂仁。仁者,愛其?也,智者不可或也。仁者雖在斷割之中,其所不忍之色可見也。智者雖煩難之事,其不闇之效可見也。内恕反情,心之所欲,其不加諸人,由近知逺,由巳知人,此人智之所合而行也。小有敎而大有存也,小有誅而大有寧也。唯惻隱推而行之,此智者之所獨斷也。故仁智錯,有時合。合者爲正,錯者為權,其義一也。
府吏守法,君子制義,法而無義,亦府吏也。不足以爲政。耕之為亊也勞,織之為亊也擾。擾勞之事而民不舍者,知其可以衣食也。人之情,不能無衣食,衣食之道,必始於耕織,萬民之所容見也。物之若耕織者,始?甚勞,終必利也衆。愚人之所見者寡,亊可權者多,愚之所權者少,此愚者之所多患也。物之可備者,智者盡備之,可權者,盡權之,此智者所以寡患也。故智者先忤而後合,愚者始於樂而終於哀。
今日何為而榮乎?且日何爲而義乎?此易言也。今日何爲而義,且日何爲而榮,此知難也。問瞽師曰:白素何如?曰:縞然。曰:黒何若?曰:黮然。援白黒而示之,則不処焉。人之視白黒,以目,言白黒以口。瞽師有以言白黒,無以知白黒。故言白黒與人同,其别白黒與人異。入孝於親,出忠於君,無愚智賢不肖,皆知其為義也。使陳忠孝行而知所出者,鮮矣。凡人思慮,莫不先以爲可而後行之,其是或非,此愚知之所以異。
凡人之性,莫貴於仁,莫急於智。仁以為質,知以行之,兩者爲夲,而加之以勇力、辯慧、捷疾、劬録、巧敏、遟利、聦明審察,盡衆益也。身材未脩,?藝曲備,而無仁智以爲表?,而加之以衆美,則益其損。故不仁而有勇力果敢,則狂而操利剱;不智而辯慧懷給,則棄?而不式。雖有材能,其施之不當,其處之不宜,適足以輔僞飾非。?藝之衆,不如其寡也。故有野心者,不可借便勢,有愚質者,不可與利器。
魚得水而游焉則樂,塘決水涸,則爲螻蟻所食。有掌脩其隄防,補其缺漏,則魚得而利之。國有以存,人有以生,國之所以存者,仁義是也;人之所以生者,行善是也。國無義,雖大必亡;人無善志,雖勇必傷。治國,上使不得與焉。孝於父母,弟於兄㛮,信於朋友,不得上令而可得為也。釋己之所得爲,而責于其所不得制,悖矣。士處卑隱,欲上達,必先反諸己。上達有道,名譽不起,而不能上達矣。取譽有道,不信於友,不能得譽。於友有道,亊親不說,不信於友。說親有道,脩身不誠,不能亊親矣。誠身有道,心不專一,不能專誠。道在易而求之難,驗在近而求之逺,故弗得也。淮南鴻烈解卷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