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仲恭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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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8 06:49
顧仲恭傳
顧大韶,字仲恭,嘗熟人也。父雲程, 神廟時爲南京太嘗寺?。仲恭與其兄大章,字伯欽,孿生子也,連袂出游,人不能辯其少長,有張伯皆、仲皆之目。伯欽舉進士,奉使休沐,顔靣膚腴,衣冠騎從甚都。仲恭老於書生,頭蓬不櫛,衣垢不澣,口不擇言,交不擇人,潦倒折拉,悠悠忽忽,每引鏡自詫曰:顧仲恭乃如許。仲恭少治詩,義,專門名家,竟陵鍾惺定爲本朝第一。長益肆方於學問,六經諸史、百家內典之書,靡不亂其津涉,啓其鈐鍵。而其所沈硏鑽極者,詩經、三禮、莊子也。其讀書也,一覽卽了大義,通明指歸,又不憚穿穴訓故,用以會稡異義,剟削隱滯,一以爲通人碩學。一以爲老生宿儒,蓋兼而舉之也。
其論詩,以爲詩有齊、韓、魯三傳,毛傳出而三家廢。鄭箋時與毛異,唐、宋諸儒多與毛、鄭異。朱子盡㱕毛、鄭,槩以鄭、衛爲淫風,世儒皆知其繆。其尢踳駮者,則不取義之興也。旣不取義矣,又何興乎?又有全不會小序之意,妄目刪改者。伐木之序曰:燕朋友故舊也。自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者。此篇乃答上篇棠棣之意,雖燕親戚而以朋友爲重。棠棣譏雖有兄弟,不如友生,此言人不可不求友生,至於父舅、兄弟,亦當以酒食相親洽也。朱子取小序首句而刪去下二句,則直以父舅兄弟爲朋友矣,其可通乎?鴛鴦序曰:刺幽王也。古之明王,交於萬物有道,自奉養有節焉。朱子直注云:鴛鴦于飛,則畢之羅之矣。君子萬年,則福祿宜之矣。夫鴛鴦之罹畢羅,此豈吉祥善事,而以興人主之福祿乎?此二章乃一正一反以爲諷諫。于飛則畢之羅之,在梁則戢其左翼,明動者之有災,靜者之无咎也。周自昭王南征而不復,穆王西征而徐叛,自此以還,以巡狩爲危事,故卜征五襲吉而後行,此所謂交萬物有道,而詩人以爲諷也。正與魚藻王在在鎬、飮酒樂豈同義,一吟詠而知非盛世之詩矣。此之不解,豈所謂以意逆志者乎?今欲刋定一書,當用毛傳爲主。毛必不可通,然後用鄭;毛,鄭必不可通,然後用朱。毛。鄭、朱皆不可通,然後網羅羣說而以巳意?之。嚴粲詩緝作於朱注之後,獨優於諸家,而大全之作,敷衍朱注,一無發明,用覆醬瓿可也。其論禮記,謂自宋以前爲禮經之學者,惟知有鄭注、孔疏。康成以耆德雄辯,壓折千載,頴達依阿其㫖,無所是正。自宣和有好古之主,于是三代器物閒出於墟墓伏匿之中,學者援以證漢人之多謬,而陳氏之集說出焉。未有集說以前,學者之患在于疑而不能明;旣有集說以後,學者之患,又在乎明而不能疑,不可以不深維而自得也。
其論周禮,則地官之原隰臝物,小司徒之上中下地,以及鄕師、鄕老、州長之名秩,春官、大宗伯之天產地產。春官之世婦。夏官馬質之旬內。外司爟之出火内火。冬官之量豆氊案。以及匠人營國。皆援經据傳。考古徴今。以訂補注疏之疏闕。而小戴記是正者尢多。其辨五帝世繫曰。康成千載儒宗。而惑溺緯書。王肅引經據傳。用以難鄭。惟五帝世繫,則康成絀史記本紀而取春秋命序曆,最爲有見。王肅據家語五帝德以闢之,斯爲繆矣。五帝德篇,太史公採爲本紀,謂黃帝少典之子也。正妃螺祖生二子,一曰玄囂,是爲帝嚳高辛氏之祖;二曰昌意,是爲顓頊高陽氏之父。帝嚳生堯及稷、契,顓頊生鯀,鯀生禹。自黃帝至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夫三皇五帝之事,若存若亡,詩書之傳所不載,閒可推尋,則必於左氏内、外傳求之。左傳郯子之言曰:炎帝以火紀,故爲火師而火名。黃帝以雲紀,故爲雲師而雲名。少昊氏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爲鳥師而鳥名。自顓頊以來,乃紀于近。繇此言之,則少昊在黃帝之後,顓頊之前明矣。今本紀五帝,不數少昊,而直曰黃帝崩,其孫昌意之子顓頊立,則將置少昊于何地乎?或又曲爲之說,謂少昊卽玄囂,玄囂號曰靑陽,而少昊號曰金天,逈然有金木之别,其非一人可知。且玄囂若立爲帝,豈容降居江水?或又曲爲之說,謂少昊卽少典,如是則反爲黃帝之父矣。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克之而代其位,何容炎黃之閒更著少昊?其必不然者一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左傳曰:九州之險,是不一姓。此乾坤消長剝復,自然之理也。少昊氏之衰也,九?亂德,顓頊乃命重?絶地天通。顓頊氏之衰也,共工氏覇而不王,帝嚳伐之,而序正星辰,皆其子孫失德衰敗,而異姓代興。若黃帝之後卽少昊,少昊之後卽顓頊,顓頊之後卽帝嚳,數百年嘗治不亂,則九?、共工安所廁足於其閒?其必不然者二也。古者帝王革命,必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用,繼世而有天下則否。若少昊、顓頊、帝嚳,親爲黃帝之子孫,而儼然革命,更姓改物,視其父祖,如興王之待勝國,則悖德巳甚矣。其必不然者三也。凡左氏所云高辛氏有才子,帝鴻氏有不才子者,皆歷代帝王之苗裔耳。受氏之後,雖數十百世,亦曰某氏,非必指其身也。而讀者不察,以鯀爲顓頊之親子,以稷、契俱帝嚳之親子,于是竹書紀年謂鯀一百九十歲而誅,推其受命治水之年,蓋巳一百八十一矣。堯之禪舜,舜之禅禹,大約在九十左右,寧有一百八十方膺重任者?八十、九十曰耄,有罪不加刑焉,寧有一百九十而置大辟者?堯未舉舜之先,書稱百姓昭明,庶績咸熈。稷、契果親弟,八十年而不知。堯豈若是之愚,而羲和、四岳諸臣蔽賢焉若是哉?其必不然者四也。命序曆之言曰:炎帝號曰大庭氏,傳八世,合五百二十歲。次黃帝一曰帝軒轅,傳十世,一千五百二十歲。次少昊曰金天氏,卽窮桑氏,傳八世,五百歲。次顓頊卽高陽氏,傳二十世,三百五十歲。次帝嚳,卽高辛氏,傳十世,四百歲。此康成所据以絀本紀,而予亦深信不疑者也。黃帝壽三百歲,後九世合得千二百二十年,或亦有之,或一千字爲衍文,闕疑可也。康成信緯書莫失於六天之說,謂天皇大帝等俱有名字,而後世乃千載遵用。莫得於帝王世數之說,而後世絶無信從者。以此知人心不同,衆言淆亂,而好學深思者之寡也。陳壽蜀志稱奏宓見帝系之文,著論以明其不然。今其書不傳,而禮記疏中載孫炎駮王肅聖證論,文多散佚,予乃彚合傅以巳意,作五帝世系辨。其餘如正蘇明?太玄論、駁蘇子繇洪範五事說、辨李翺五木經,縱橫浩汗,不下數萬言,而謂太玄可以不作,欲追廢桓譚、張衡于千載之上,吾未之敢許也。
仲恭論經學,于近代少可,惟推武林卓爾康十五國風論以爲通儒。爾康勸仲恭著書垂後,仲恭復之曰:古人之書,汗牛充棟,吾輩雖勤學者,尚不能十窺二三,況吾輩之才學遠不逮古人,而後之學者,其勤又未必及吾輩。縱復有惠施之五車,其誰傳之?又曰:春秋以前,作者之事備矣。雖有聖人,但述而不作。宋元以來,述者之事備矣,雖有志士,但當誦而不述爾。康無以難也。慈谿馮公元颺按部海虞,造門修謁,請所著書,仲恭亦以斯言謝焉。晚而語余:吾欲將十三經諸子墜言滯義,標舉數則,勒成一書,竊比於程大昌演繁露、王伯厚困學紀聞,庻。幾可以謝諸公及吾子矣。易簀之前,繕寫所箋詩經禮記。莊子,俾其子屬余。今所傳炳燭齋隨筆是也。
仲恭自負才敏,傑然有志於當世。衰晚病廢,志意約結,作爲文章,以自慰諭。嘉定程孟陽穪之曰。李文饒之流也。作竹籖傳曰。竹氏之興,蓋顯于禹益之世。至周浸盛。有名䇿者,與端木氏之名方者齊名。竝以强識聞,方專史職,而䇿好博小物,爲人修直無頗。帝命與投鉤氏互司利事,市民之分貨財不平者,咸質厥成。又善事鬼神,神降言必憑焉,巫覡莫及也。其族初在遼西令支,齊桓公伐山戎,斬孤竹,乃遷中土。漢帝將立后未定,侍臣請決之䇿,帝不能用。晉武卽位,問世數,䇿對以一。舉朝駴愕相顧,咎䇿失言,䇿不以屑意,然其言卒驗。後更名籖,仕齊梁閒爲諸王保傅,久之罷去。入唐爲陳武烈帝大祝,傅帝意作韻語?奥?焦贑易林。入宋,復辟江東神幕,更爲長句,徘俚通俗。關壯繆侯之改謚武安王也,?勢辟之。王甚神聖,得籖佐益著肹蠁。明興,爲王立廟京師正陽門,命籖典謁,凡士之求官位者,商賈之求奇贏者,吉凶利鈍,無巨細皆謁王。王倦于酬對,穆然無言,目籖使以巳意答之。籖受命如響,巧發奇中。萬曆閒,名浸盛,太宰聞而賢之,薦于朝,命入吏部,貳文選郞事。先是選郞多黷貨,或巽懦狥請託,有賢自好者,避怨譏,嘗惴惴。衆推籖廉平,遂以選事委焉。每朝廷有大選,選郞第按故事注品官,其地之遠近、善惡劇易。與人宜否,一決于籖。太宰據籖所定成奏。上之天子。天子輒可其奏,內外無閒言。籖亦喜自負,浸以驕泰。入吏部堂。立太宰下,挺然無所屈。居嘗慷慨大言。堯舜以後,代無眞人。使我得行其道,無懷泰豆之治。何足云哉。或問曰。子道巳行矣,又何閒焉。籖曰。未也。鄕會試之榜。翰林科道之選。皆本朝所重也。數者我無一與焉。悉以?吾。吾志快矣。士之失職者。傳其語爲口實。舉朝爲之不平。于是臺省交章劾籖怨望。宜下法司訊。天子曰。籖忠臣也。下法司且死。將廷鞫之期日命籖聽于朝。公?以下咸集。遣司禮太監詰籖。汝以小臣與聞大政。分巳踰矣。猶懷怨望何也。籖曰。臣何敢怨望哉。臣見中朝貴要人共爲欺罔以誤主上。受主上深恩。不勝孤憤。故發此論耳。主上試靣詰在廷諸臣。吉士之選。不以貨取乎。科道之選。不以夤緣進乎。吏部之有頂首,科塲之有關節,不累見白?乎?使臣爲政,縱賢愚同貫,何至繆盭若此?宋歐陽修知貢舉,惟朱衣之言是聽。夫朱衣第善點頭耳,臣乃善爲詩,四五六七言皆如宿搆。使修復知貢舉,舍臣無與共事,諸臣自視何如,修乃毀訾臣耶?于是公?以下同詞奏曰:籖侮朝廷,輕當世之士,無人臣禮。且籖在吏部,縱吏胥納選人賄,上下其手籖,陽瘖不問,詐爲愚忠,實敗國事,罪當誅。籖曰:敗國事者,非籖也。諸臣綰結吏胥,共爲姦利,百方賣臣,臣疎于?下,理宜有之。書曰:宥過無大?。故無小。臣之見賣過也,諸臣之賣臣故也。主上以爲罪宜誰坐。且臣本山林人,自虞夏以來,修身數千歲,廁迹巫覡祝史之閒,隨俗上下。主上特?臣佐吏部,臣豈有心求之哉?臣不飮不食,無妻子之累,得賄將焉用之。主上若以臣爲不肖,卽日解臣吏部職,聽臣仍歸武安王廟,得死所矣。臣謹伏階下以俟。太監以狀聞,天子曰:吾固知籖忠,命還部掌選事如故。籖知世不容忽一日棄官遁去,莫知所終。
或曰:觀音大士挈以歸淨土云。野史氏曰:古之司銓者權氏、敬氏,皆名能其職。權氏善低昻人,錙銖無所假,?非長者。敬氏好靣詆人,醜恨者至欲撲殺之。明哲保身,吾有憾焉。固未若籖之虚巳御物,德怨兩忘也。或疑籖蓋巫祝之流,不宜在廊廟,是殆不然。太戊以巫咸爲相,成王侯卜正于滕,巫祝又豈可賤?哉?籖遭逢聖世,致位津要,蟬脫穢濁,以全其軀。詩曰:逝將去女,適彼樂土。嗚呼賢矣!又後虱賦曰:李商隱有虱賦,陸龜䝉有後虱賦。李止譏其齧臭,未盡其罪也。陸更賞其恒德,則幾好人所惡矣。作又後虱賦以正之。
仁不害人,義不穿窬。傷人及盜,漢法必誅。
二罪,幷發,乃在濡需;請數其惡,始服厥辜。
昆 之醜,實繁有徒;與人相邇,損益各殊。
蠶絲蠭蜜,翻効勤劬;絡緯促織,蜻蜓蟪蛄。
螢飛蜨舞,助人爲娛。若斯之倫,固不可無。
鼠婦蚰蜒,穢我階除;?庭網戸,蠨蛸蜘蛛。
螻鳴于土,蚓歌于塗。怒臂螗螂,祝子蒲盧,
撲火役鬼,投燈煎軀。煖產竈馬,羶聚玄駒。
地鼈蝸牛,負蠜推車。總屬堪憎,無傷于吾。
若斯之倫,聽其所如。爰有白蟫,善齧吾書。蠧
侵嘉樹,蛀耗米珠。蝗螟蝝螣,嘉種是鋤。
醯敗于蚋,肉敗于蛆。飛螱蝕柱,靑蠅涴裾。
是皆吾讎,害禾剝膚。情在可宥,我咸赦諸。
蠆尾惟蠍,鉤牙惟蜍。蠼螋似蜮,玄蜂若壺。
蛭縮如棰,蚝行蠕蠕。守宮壁鏡,藏毒不虚。凡彼?螫,可辟可袪。有犯則殺,固難盡屠。
蛔蟯匿胃,蚧?濳膚。我欲除之,無形可刳。
蚊恃矯翼,蚤慿輕軀。我欲捕之,轉盼而逋。
若汝虱者,何能爲乎?形眇一黍,質無半銖。或入吾褌,或托吾?。旬日累代,繁孕而居。
黑食頭垢,白吮身腴。爾?日肥,我貌日癯。瞥焉見察,循裻鑽袽。旣貪且懦,旣鈍復愚。
肉食之鄙,曾莫汝踰。湯沐旣具,汝命難紓。
罪在不赦,愼勿怨余。虱聞斯言,匍匐俯伏。
靜聽譴訶,祈緩沸沃。傾耳察之,杳無聲觸。
齋心以聆,若訴若哭。號物萬數,惟天竝育。
蠢動含靈,誰非眷屬。身命布施,千聖軌躅。
嗟君之量,何其褊促。我食無榖,我啜無菽。
天賜我餐,惟血也獨。我首無角,我喙無啄。
微咂君肌,何遽爲酷。君何不廣,請觀朝局。
聞諸商君,吾友有六,皆錫天爵。皆賦天祿。
榮妻任子,亢宗潤族。吸民之髓,䝉主之目。
僨事無?,廢職無辱。嬉遊畢齡,考終就木。
我羡我友,飛而擇肉。我罪伊何,太倉一粟。
君欲我誅,盍速彼獄。我聞虱言,怒髮上矗。
蕞爾微蟲,寧望禽畜。積汝億命,不比奴僕。
敢擬朝士,騰玆謗讟,卽汝明?,豈止湯沐。
繫之以髪,懸之于竹。細篠爲弓,繡鍼爲鏃。
弦絲射之,一發洞腹。尸諸?端,以爲大戮。
仲恭焚棄其稿,自定爲二十二篇。此二篇最善。贊曰:
余壯而始與仲恭游,每舉韓退之評柳子厚勇於爲人,不自貴重,以相磨切。巳而讀班史至陳遵,謂張竦與原渉應客之言,未嘗不爲反復流涕也。傷仲㳟浮湛里閒,所謂親見楊子雲祿位容貌不能動人,其文章議論將久而不傳,故採擇其可觀者著之於篇。葉適敘陳同父之文曰:使同父晚不登進士,則終爲狼疾人而巳矣。仲恭亦云。嗚呼悲夫。牧齋初學集卷第七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