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傳

徐霞客傳

徐霞客者，名弘祖，江隂梧塍里人也。高祖經與唐寅同舉除名。寅嘗以倪雲林畵卷償博進三千，手跡猶在其家。霞客生里社，奇情鬱然，玄對山水，力耕奉母，踐更繇役，蹙蹙如籠鳥之觸隅。每思颺去。年三十，母遣之出游。每歲三時出游，秋冬覲省，以爲嘗。東南佳山水，如東西洞庭、陽羨、京口、金陵、吳興、武林、淛西徑山、天目，淛東五泄、四明、天台、鴈宕、南海、落迦，皆几案衣帶閒物耳。有再三至，有數至，無僅一至者。其行也，從一奴，或一僧，一杖一襆，被不治裝，不裹糧，能忍饑數日，能遇食卽飽，能徒步走數百里，淩絶壁，冒叢箐，扳援下上，懸度綆汲，捷如靑猿，健如黃犢，以崟巖爲床席，以蹊礀爲飮沐，以山魅木客、王孫貜父爲伴侶，儚儚粥粥，口不能道詞。與之論山經，辨水脉，搜討形勝，則劃然心開。居平未嘗鞶帨爲古文辭，行游約數百里，就破壁枯樹，燃松拾穗，走筆爲記，如甲乙之簿，如丹靑之畵，雖才筆之士，無以加也。游台蕩還，過陳木叔小寒山，木叔問：曾造鴈山絶頂否？霞客唯唯。質明已失其所在。十日而返，曰：吾取閒道捫蘿，上龍湫三十里，有宕焉，鴈所家也。扳絶磴上十數里，正德閒、白雲雲外兩僧團瓢尚在。復上二十餘里，其顚罡風逼人，有糜鹿數百羣圍繞而宿，三宿而始下。其與人爭奇逐勝，欲賭身命，皆此?也。巳而游黃山、白岳、九華、匡廬，入閩登武夷，泛九鯉湖，入楚謁玄嶽。北游齊、魯、燕、冀、嵩、雒，上華山，下靑柯坪。心動趣歸，則其母正屬疾，嚙指相望也。母喪服闋，益放志遠游，訪黃石齋於閩，窮閩山之勝，皆非閩人所知。登羅浮，謁曹溪，歸而追石齋於黃山，往復萬里，如步武耳。繇終南背走峨眉，從野人採藥，栖宿岩穴中，八日不火食。抵峨嵋，屬奢酋阻兵，乃返。隻身戴釜，訪恒山於塞外，盡歷九邊阨塞歸，過余山中，劇談四游四極、九州九府，經緯分合，歷歷如指掌。謂昔人志星官、輿地，多承襲傅會。江河二經、山川兩戒，自紀載來，多囿於中國一隅，欲爲崑崙海外之游，窮流沙而後返。小舟如葉，大雨淋濕，要之登陸不肯。曰：譬如礀泉暴注，撞擊肩背，良足快耳。丙子九月，辭家西邁。僧靜聞願登雞足禮迦葉，請從焉。遇盗於湘江，聞被創死，凾其骨，負之以行。泛洞庭，上衡嶽，窮七十二峯。再登峨眉，北抵岷山，極於松潘。又南過大渡河，至?雅，登瓦屋、曬經諸山。復尋金沙江，極於犛牛徼外。繇金沙南汎瀾滄，繇瀾滄北尋盤江，大約在西南諸夷竟，而貴竹、滇南之觀，亦幾盡矣。過麗江，憇點蒼、雞足瘗、靜聞骨於迦葉道塲，從宿願也。繇雞足而西，出玉門關數千里，至崑崙山，窮星宿海，去中夏三萬四千三百里。登半山，風吹衣欲墮，望見外方黃金寶塔。又數千里至西番，叅大寶法王，鳴沙以外，咸稱胡國，如述盧、阿耨諸名，繇旬不能悉。西域志稱：沙河阻遠，望人馬積骨爲標識，鬼魅?風，無得免者。玄裝法師受諸魔折，具載本傳。霞客信宿往返，如適莽蒼。還至峨眉山下，託估客附所得奇樹虬根以歸。幷以遡江紀源一篇寓余，言禹貢岷山導江，乃汎濫中國之始，非發源也。中國入河之水爲省五，入江之水爲省十一，計其吐納，江倍於河。按其發源，河自崑崙之北，江亦自崑崙之南，非江源短而河源長也。又辨三龍大勢，北龍夾河之北，南龍抱江之南，中龍中界之特短。北龍秪南向半支入中國，惟南龍磅薄半宇內。其脉亦發於崑崙，與金沙江相竝，南下環滇池以達五嶺。龍長則源脉亦長，江之所以大於河也。其書數萬言，皆訂補桑經酈注及漢宋諸儒疏解禹貢所未及，余撮其大略如此。霞客還滇南，足不良行，修雞足山志，三月而畢。麗江木太守偫餱糧、具筍輿以歸。病甚，語問疾者曰：張騫鑿空，未覩崑崙。唐玄奘、元移律楚材銜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笻雙屨，窮河沙，上崑崙，歷西域，題名絶國，與三人而爲四死，不恨矣。余之識霞客也，因漳人劉履丁。履丁爲余言：霞客西歸，氣息支綴。聞石齋下詔獄，遣其長子閒關往視，三月而反，具述石齋頌繫狀，據牀浩歎，不食而卒。其爲人若此。

梧下先生曰：昔柳公權記三峯事，有王玄沖者，訪南坡僧義海，約登蓮花峯。某日屇山趾計五千仞。爲一旬之程。旣上煹煙爲信。海如期宿桃林。平曉岳色淸明。佇立數息。有白煙一道起三峯之頂。歸二旬而玄沖至。取玉井蓮落葉數瓣。及池邊鐵舡寸許遺海。負笈而去。玄沖初至。海謂之曰。玆山削成。自非馭風馮雲。無有去理。玄沖曰：賢人勿謂天不可登，但慮無其志爾。霞客不欲以張騫諸人自命，以玄沖擬之，竝爲三淸之奇士，殆庶幾乎！霞客紀游之書，高可隱几。余屬其從兄仲昭讎勘而存之，當爲古今游記之最。霞客死時，年五十有六。西游歸以庚辰六月，卒以辛巳正月，葬江隂之馬灣，亦履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