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賦

哀江南賦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銷，窮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於别舘。天道周星，物極不反。傅爕之但悲身世，無處求生；袁安之毎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士，杜元凱之平生，竝有著書，咸能自序。潘岳之文彩，始述家風；陸機之詞賦，先陳世德。信年始二毛，卽逢喪亂，藐是流離，至於暮齒。燕歌遠别，悲不自勝；楚老相逄，泣將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濵，遂飡周粟。下亭漂泊，高橋覊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追爲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危苦之詞，唯以悲哀爲主。

日暮?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荆壁睨柱，受連城而見欺；載書橫階，捧珠盤而不定。鍾儀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孫行人，留守西河之舘。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釣臺移柳，非玉　之可望；華亭鶴唳，非河橋之可聞。

孫策以天下爲三分，衆纔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㟁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歛者，合從締交；鋤耨?矜者，因利乗便。將非江表王氣，終于三百年乎？是知併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嶽崩頺，旣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悽愴傷心者矣。况復舟檝路窮，星漢非乗槎可上；風飈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窮者欲達其言，勞者湏歌其事。陸士衡聞而撫掌，是所甘心；張平子見而陋之，固其宜矣。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爲族；經邦佐漢，用論道而當官。禀嵩華之玉石，潤河洛之波瀾。居負洛而重世，邑臨河而晏安。逮永嘉之艱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於墻壁，路交橫於豺虎。値五馬之南奔，逢三星之東聚。彼凌江而建國，始播遷於吾祖。分南陽而賜田，裂東嶽而胙土。誅茅宋玉之宅，穿徑臨江之府。

水木交運，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節。訓子見於純深，事君彰於義烈。新野有生祠之廟，河南有胡書之碣。况乃少微眞人，天山逸民。階庭空谷，門巷蒲輪。移談講樹，就簡書筠。降生世德，載誕貞臣。文詞高于甲觀，模楷盛於漳濵。嗟有道而無鳯，歎非時而有麟。旣奸囘之奰匿，終不悦於仁人。

王子濵洛之歲，蘭成射策之年。始含香於建禮，仍矯翼於崇賢。遊洊雷之講肆，齒明離之胄筵。旣傾蠡而酌海，遂測管而窺天。方塘水白，釣渚池圓。侍戎韜於武帳，聽雅曲於文絃。乃解懸而通籍，遂崇文而會武。居笠轂而掌兵，出蘭池而典午。論兵於江漢之君，拭玉於西河之主。

于時朝野歡娛，池臺鐘鼓，里爲冠蓋，門成鄒魯。連茂苑於海陵，跨橫塘於江浦。東門則鞭石成橋，南極則鑄銅爲柱。橘則園植萬株，竹則家封千戸。西賮浮玉，南琛没羽。吳歙越吟，荆艶楚舞。草木之遇陽春，魚龍之逄風雨。五十年中，江表無事。班超爲定遠之矦，王歙爲和親之使。馬武無預於甲兵，馮唐不論於將帥。豈知山嶽闇然，江湖潜沸。漁陽有閭左戍卒，離石有將兵都尉。

天子方刪詩書，定禮樂，設重雲之講，開七林之學。談刼燼之灰飛，辯常星之夜落。地平魚齒，城危獸角。臥刀斗於滎陽，絆龍媒於平樂。宰衡以干戈爲兒戲，縉紳以淸談爲廟略。乗漬水以膠船，馭奔駒以朽索。小人則將及水火，君子則方成猿鶴。弊箄不能救鹽池之鹹，阿膠不能止黃河之濁。旣而魴魚頳尾，四郊多壘。殿狎江鷗，宮鳴野雉。湛盧去國，艅艎失水。見被髮於伊川，知百年而爲戎矣。

彼姦逆之熾盛，久遊魂而放命。大則有鯨有鯢，小則爲梟爲獍。負其牛羊之力，肆其水草之性。非玉燭之能調，豈璿璣之可正。値天下之無爲，尚有欲於覊縻。飲其琉璃之酒，賞其虎豹之皮。見胡柯於大夏，識鳥卵于條枝。?牙密厲，虺毒潜吹。輕九?而欲問，聞三川而遂窺。

始則王子召戎，姦臣介胄。旣官政而離逷，遂師言而泄漏。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窮冦。出狄泉之蒼鳥，起橫江之困獸。地則石鼓鳴山，天則金精動宿。北闕龍吟，東陵麟?。爾乃桀黠構扇，馮陵畿甸。擁狼望於黃圖，塡盧山於赤縣。靑袍如草，白馬如練。天子履端廢朝，單于長圍高宴。兩觀當㦸，千門受箭。白虹貫日，蒼鷹擊殿。竟遭夏臺之禍，終視堯城之變。官守無奔問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戰。陶偘空争米船，顧榮虛揺羽扇。

將軍?綏路絕重圍，烽隨星落。書逐鳶飛。乃韓分趙裂，鼓臥旗折，失群班馬，迷輪亂轍。猛士嬰城，謀臣卷舌。昆陽之戰?走林，常山之陣虵奔宂，五郡則兄弟相悲，三州則父子離别。

䕶軍慷慨，忠能死節，二世爲將，終於此滅。濟陽忠壯，身參末將，兄弟三人，義聲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喪。敵人歸元，三軍悽愴。尚書多?，守備是長。雲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齊將之閉壁，無燕師之臥墻。大事去矣，人之云亡。

甲子?發，勇氣咆勃。實總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魚門，兵塡馬窟。屢犯通中，頻遭刮骨。功業夭枉，身名埋没。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沾漬鋒鏑，脂膏原野。兵弱虜强，城孤氣寡。聞鶴唳而虛驚，聽胡笳而淚下。據神亭而亡㦸，臨橫江而棄馬。崩於鉅鹿之沙，碎於長平之瓦。

於是桂林顚覆，長洲麋鹿，潰潰沸騰，茫茫墋黷。天地離阻，人神?酷。晉鄭靡依，魯衛不睦。競動天，　爭?地軸。探雀鷇而未飽，待熊蹯而詎熟。乃有車側郭門，筋懸廟屋。鬼同曹社之謀，人有秦庭之哭。

爾乃假刻璽於關塞，稱使者之酧?。逢鄂坂之譏嫌，値耏門之征税。乗白馬而不前，策靑騾而轉礙。吹落葉之扁舟，飄長風於上游。彼鋸牙而鈎爪，又廵江而習流。排靑龍之戰艦，鬬飛鷰之船樓。張遼臨於赤壁，王濬下於巴丘。乍風驚而射火，或箭重而沉舟。未辨聲於黃蓋，巳先沉於杜矦。落㠶黃鶴之浦，藏船鸚鵡之洲。路巳分於湘漢，星猶㸔於斗牛。

若乃隂陵路絕，釣臺斜?。望赤㟁而沽衣，艤烏江而不渡。雷池柵浦，鵠陵焚戍，旅舍無煙，巢禽無樹。謂荆衡之?梓，庻江漢之可恃。淮海維揚，三千餘里。過漂渚而寄食，託蘆中而渡水。屇于七澤，濵于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見殷憂之方始。本不達於危行，又無情於祿仕。謬掌衛於中軍，濫尸承於御史。

信生世等於龍門，辭親同於河洛。奉立身之遺訓，受成書之顧託。昔三世而無慙，今七葉而方落。泣風雨於梁山，惟枯魚之衘索。入欹斜之小徑，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蘆葦之單衣。于時西霸楚王，劍及繁陽。麾兵金匱，挍戰玉堂。蒼鷹赤雀，鐡舳牙檣。沉白馬而誓衆，負黃龍而渡江。海潮迎艦，江萍送王。戎軍屯於石城，戈船掩于淮泗。諸矦則鄭伯前驅，盟主則荀罃暮至。剖巢燻宂，奔魑走魅。埋長狄於駒門，斬蚩　於中冀。然腹爲燈，飮頭爲器，直虹貫壘，長星屬地。昔之虎據龍盤，加以黃旗紫氣，莫不隨狐兎而窟穴，與風塵而殄悴。

西瞻博望，北臨玄圃，月榭風臺，池平樹古。倚於玉女䆫扉，縏馬於鳯皇樓柱。仁壽之鏡徒懸，茂陵之書空聚。若夫立德立言，謨明寅亮，聲超於繫表，道高於河上。更不遇於浮丘，遂無言於師曠。以愛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誰望？非無北闕之兵，猶有靈臺之仗。司徒之表裏經綸，狐　之惟王實勤。橫琱戈而?霸主，執金鞭而問賊臣。平吳之功，壯於杜元凱；王室是賴，深於温太眞。始則地名全節，終則山稱枉人。南陽挍書，去之巳遠；上蔡逐獵，知之何晚？鎭北之負譽矜前，風飈凛然，水神遭箭，山靈見鞭。是以執熊傷馬，浮蛟没鳶，才子併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㐫静亂，大雪?恥，去代邸而承基，遷唐郊而纂祀，反舊章於司?，歸餘風於正始。沉猜則方逞其欲，藏疾則自矜於巳，天下之事没焉，諸矦之心搖矣。旣而齊交北絶，秦患西起。况背闕而懷楚，冀端委而開吳。驅綠林之散卒，拒驪山之叛徒。營軍梁溠，蒐乗巴渝。問諸滛昏之鬼，求諸厭劾之巫。荆門遭廪延之戮，夏口濫逵泉之誅。篾因親以致愛，忍和樂於彎弧。旣無謀於肉食，非所望於論都。未深思於五難，先自擅於三端。登陽城而避險，臥砥柱而求安。旣言多於忌刻，實志勇而刑殘。但坐觀於時變，本無情於急難。地惟黑子，城猶彈丸。其怨則黷，其盟則寒。豈?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况以沴氣朝浮，妖精夜殞。赤鳥則三朝夾日，蒼雲則七重圍軫。亡吳之歲旣窮，人郢之年斯盡。

周含鄭怒，楚結秦?。有南風之不競，値西隣之責言。俄而梯衝亂舞，冀馬雲屯。棧秦車於暢轂，杳漢鼓於雷門。下陳倉而連弩，渡臨晉而橫船。雖復楚有七澤，人稱三戸。箭不麗於六麋，雷無驚於九虎。辭洞庭兮落木，去岑陽兮極浦。熾火兮焚旗，貞風兮害蠱。乃使玉軸揚灰，龍文折柱。

下江餘城，長林故營。徒思拑馬之秣，未見燒牛之兵。章慢支以轂走，宫之奇以族行。河無氷而馬渡，關未曉而雞鳴。忠臣解骨，君子吞聲。章華望祭之所，雲夣僞遊之地。荒谷縊於莫敖，冶父囚於群帥。硎穽摺拉，鷹鸇批㩌。?霜夏零，憤泉秋沸。城崩?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泪。

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饑隨蟄鷰，暗逐流螢。秦中水黑，關上泥靑。於時瓦解氷泮，風飛雹散，渾然千里，淄澠一亂。雪暗如沙，氷橫似岸。逄赴洛之陸機，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况復君在交河，妾在淸波。石望夫而逾遠，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憶代郡，公子之去淸河。栩揚亭有離别之賦，臨江王有愁思之歌。别有飄颻武威，羈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歸。李陵之雙鳬永去，蘇武之一鴈空飛。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始禍。雖借人之外力，實蕭墻之內起。撥亂之主忽焉，中興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見戮於猶子。荆山鵲飛而玉碎，隨岸虵生而珠死。鬼火亂於平林，殤魂遊於新市。梁故豐徙，楚實秦亡。不有所廢，其何以昌。有嬀之後，將育於姜。輸我神噐，居爲讓王。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用無頼之子弟，舉江東而全棄。惜天下之一家，遭東南之反氣。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爲而此醉？

且夫天道?旋，生民頼焉。余烈祖於西晉，始流播於東川。洎余身而七葉，又遭時而北遷。提挈老㓜，関河累年。死生契闊，不可問天。况復零落將盡，靈光巋然。日窮于紀，歲將復始。逼切危慮，端憂暮齒。踐長樂之神臯，望宣平之貴里。渭水貫於天門，驪山?於地市。幕府大將軍之愛客，丞相平津矦之待士。見鐘?於金張，聞絃歌於許史。豈知灞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咸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