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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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21:52
周紀五
赧王下
四十三年,楚以左徒黄歇侍太子完為質于秦, 秦置南陽郡。秦、魏、楚共伐燕。燕惠王薨,子武成王立。
四十四年,趙藺相如伐齊,至平邑。趙田部吏趙奢收租稅,平原君家不肯出,趙奢以灋治之,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將殺之。趙奢曰:君於趙為貴公子,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灋削,灋削則國弱,國弱則諸侯加兵,是無趙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貴,奉公如灋,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彊,國彊則趙固,而君爲貴戚,豈輕於天下邪?平原君以爲賢,言之於王。王使治國賦,國賦大平,民冨而府庫實。
四十五年,秦伐趙,圍閼與。趙王召㢘頗樂乘而問之曰:可救否?皆曰:道遠險陿,難救。問趙奢,趙奢對曰:道遠險陿,譬猶兩䑕鬬於穴中,將勇者勝。王乃令趙奢將兵救之,去邯鄲三十里而止。令軍中曰:有以軍事諫者死。秦師軍武安西,鼓譟勒兵,武安屋瓦盡振。趙軍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趙奢立斬之。堅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復益增壘。秦間入趙軍,趙奢善食而遣之。閒以報秦將,秦將大喜曰:夫去國三十里而軍不行,乃增壘,閼與非趙地也。趙奢既已遣閒巻甲而趨,一日一夜而至,去閼與五十里而軍。軍壘成,秦師聞之,悉甲而往。趙軍士許歴請以軍事諫,趙奢進之。許歷曰:秦人不意趙至此,其來氣盛,將軍必厚集其陳以待之,不然必敗。趙奢曰:請受教。許歷請刑。趙奢曰:胥後令邯鄲。許歷復請諫曰:先據北山上者勝,後至者敗。趙奢許諾,即發萬人趨之,秦師後至,争山不得上,趙奢縱兵擊秦師,秦師大敗,解閼與而還。趙王封奢為馬服君,與廉、藺同位,以許歷為國尉。穰侯言客卿竈於秦王,使伐齊,取剛、壽以廣其陶邑。初,魏人范睢從中大夫須賈使於齊,齊襄王聞其辯口,私賜之金及牛酒。須賈以為睢以國隂事告齊也,歸而告其相魏齊。魏齊怒,笞擊范睢,折脅摺齒。睢佯死,巻以簀,置厠中,使客醉者更溺之,以懲後,令無妄言者。范睢謂守者曰:能出我,我必有厚謝。守者乃請棄簀中死人。魏齊醉曰:可矣。范睢得出。魏齊悔,復召求之。魏人鄭安平遂操范睢亡匿,更名姓曰張禄。秦謁者王稽使於魏,范睢夜見王稽,稽濳,載與俱歸,薦之於王。王見之於離宮,睢佯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來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謬曰: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王微聞其言,乃屏左右,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對曰:唯唯。如是者三。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覊旅之臣也,交疎於王,而所願陳者,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閒,願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問而不敢對者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明日伏誅於後,然臣不敢避也。且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茍可以少有補於秦而死,此臣之所大願也。獨恐臣死之後,天下杜口裹足,莫肯鄉秦耳。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今者寡人得見先生,是天以寡人溷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廟也。事無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願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范睢拜,王亦拜。范睢曰:以秦國之大,士卒之勇,以治諸侯,譬若走韓盧而搏蹇兔也。而閉關十五年,不敢窺兵於山東者,是穰侯為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亦有所失也。王跽曰:寡人願聞失計。然左右多竊聽者,范睢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觀王之俯仰。因進曰: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剛、壽,非計也。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辟地千里,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者,豈不欲得地哉?形勢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敝,起兵而伐齊,大破之,齊幾於亡,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今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王若欲霸,必親中國以為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彊則附趙,趙彊則附楚,楚、趙皆附,齊必懼矣。齊附,則韓、魏因可虜也。王曰:善。乃以范睢為客卿,與謀兵事。四十六年,秦中更胡傷攻趙閼與不㧞。
四十七年,秦王用范睢之謀,使五大夫綰伐魏㧞懷。
四十八年,秦悼太子質於魏而卒。
四十九年,秦㧞魏邢丘。范睢日益親用事,因承間説王曰:臣居山東時,聞齊之有孟嘗君,不聞有王;聞秦有太后、穰侯,不聞有王。夫擅國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謂王。今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使不報,華陽、涇陽等擊斷無諱,高陵進?不請,四貴僃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為此四貴者下,乃所謂無王也。穰侯使者操王之重,決制於諸侯,剖符於天下,征敵伐國,莫敢不聽。戰勝攻取,則利歸於陶;戰敗則結怨於百姓,而禍歸於社稷。臣又聞之,木實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主。淖齒管齊,射王股,擢王筋,懸之於廟梁,宿昔而死。李兊管趙,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餓死。今臣觀四貴之用事,此亦淖齒、李兊之類也。且夫三代之所以亡國者,君專授政於臣,縱酒弋獵。其所授者,妬賢疾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為主計,而主不覺悟,故失其國。今自有秩以上至諸大吏,下及王左右,無非相國之人者。見王獨立於朝,臣竊為王恐。萬世之後,有秦國者,非王子孫也。王以為然。於是廢太后,逐穰侯、高陵、華陽、涇陽君於關外,以范睢為丞相,封為應侯。魏王使須賈聘於秦,應侯敝衣間歩而往見之。須賈驚曰:范叔固無恙乎?留坐飲食,取一綈袍贈之,遂為須賈御而至相府,曰:我為君先入通於相君。須賈怪其乆不出,問於門下。門下曰:無范叔,鄉者吾相張君也。須賈知見欺,乃膝行入謝罪。應侯坐,責讓之,且曰:爾所以得不死者,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意耳。乃大供具,請諸侯賔客,坐須賈於堂下,置莝豆於前,而馬食之,使歸告魏王曰:速斬魏齊頭來!不然,且屠大梁!須賈還,以告魏齊。魏齊犇趙,匿於平原君家。趙惠文王薨,子孝成王丹立,以平原君為相。
五十年,秦宣太后薨。九月,穰侯出之陶。臣光曰:穰侯援立昭王,除其災害,薦白起為將,南取鄢郢,東屬地於齊,使天下諸侯稽首而事秦。秦益彊大者,穰侯之功也。雖其專恣驕貪,足以賈禍,亦未至盡如范睢之言。若睢者,亦非能為秦忠謀,直欲得穰侯之處,故搤其吭而奪之耳。遂使秦王絶母子之義,失舅甥之恩。要之,睢眞傾危之士哉!
秦王以子安國君為太子。秦伐趙,取三城。趙王新立,太后用事,求救於齊。齊人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太后不可。齊師不出,大臣彊諫,太后明謂左右曰:復言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左師觸龍願見太后,太后盛氣而胥之入。左師公徐趨而坐,自謝曰:老臣病足,不得見乆矣。竊自恕,而恐太后體之有所苦也,故願望見太后。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曰:食得毋衰乎?曰:恃粥耳。太后不和之色稍解。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憐愛之。願得補黑衣之缺,以衛王宮,昧死以聞。太后曰: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託之。太后曰:丈夫亦愛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媪之愛燕后賢於長安君。太后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愛其子,則為之計深遠。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而泣,念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不思也,祭祀則祝之曰:必勿使反。豈非為之計長,乆為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王之子孫為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此其近者禍及其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侯則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媪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與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託於趙哉?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乗,質於齊,齊師乃出,秦師退。齊安平君田單將趙師以伐燕,取中陽;又伐韓,取注人。齊襄王薨,子建立。建年少,國事皆決於君王后。
五十一年,秦武安君伐韓,拔九城,斬首五萬。田單為趙相。
五十二年,秦武安君伐?,取南陽,攻太行,道絶之。楚頃襄王疾病,黄歇言於應侯曰:今楚王疾,恐不起,秦不如歸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國無窮,是親與國而得儲萬乘也。不歸,則咸陽布衣耳。楚更立君,必不事秦,是失與國而絶萬乗之和,非計也。應侯以告王。王曰:令太子之傅先往問疾,反而後圖之。黄歇與太子謀曰:秦之留太子,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而陽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陽文君子必立為後,太子不得奉宗廟矣。不如亡秦,與使者俱出,臣請止,以死當之。太子因變服為楚使者御以出關,而黄歇守舍,常為太子謝病。度太子已遠,乃自言於王曰:楚太子已歸,出遠矣,歇願賜死。王怒,欲聽之。應侯曰:歇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不如無罪而歸之,以親楚。王從之。黄歇至楚三月,秋,楚頃襄王薨,考烈王即位,以黄歇為相,封以淮北地,號曰春申君。
五十三年,楚人納州于秦以平。武安君伐韓㧞野王,上黨路絶。上黨守馮亭與其民謀曰:鄭道已絶,秦兵日進,韓不能應,不如以上黨歸趙,趙受我,秦必攻之,趙被秦兵,必親韓,韓、趙為一,則可以當秦矣。乃遣使者告於趙曰:韓不能守上黨,入之秦,其吏民皆安為趙,不樂為秦,有城市邑十七,願再拜獻之大王。趙王以告平陽君豹,對曰:聖人甚禍無故之利。王曰:人樂吾德,何謂無故?對曰:秦蠶食韓地,中絶不令相通,固自以為坐而受上黨也。韓氏所以不入於秦者,欲嫁其禍於趙也。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雖彊大不能得之於弱小,弱小固能得之於彊大乎?豈得謂之非無故哉?不如勿受。王以告平原君,平原君請受之。王乃使平原君往受地,以萬戸都三封,其太守為華陽君;以千戸都三封,其縣令為矦,吏民皆益爵三級。馮亭垂涕不見使者,曰:吾不忍賣主地而食之也。五十五年,秦左庶長王齕攻上黨,㧞之上黨民走趙。趙廉頗軍於長平,以按據上黨民。王齕因伐趙,趙軍戰數不勝,亡一禆將、四尉。趙王與樓昌、虞卿謀,樓昌請發重使為媾。虞卿曰:今制媾者在秦,秦必欲破王之軍矣。雖往請媾,秦將不聽。不如發使以重寳附楚、魏,楚、魏受之,則秦疑天下之合從,媾乃可成也。王不聽,使鄭朱媾於秦,秦受之。王謂虞卿曰:秦内鄭朱矣。對曰:王必不得媾而軍破矣。何則?天下之賀戰勝者皆在秦矣。夫鄭朱,貴人也,秦王應矦必顯重之以示天下。天下見王之媾於秦,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之不救王,則媾不可得成矣。既而秦果顯鄭朱而不與趙媾。秦數敗趙兵,廉頗堅壁不出。趙王以頗失亡多而更怯不戰,怒,數讓之。應侯又使人行千金於趙,為反間曰:秦之所畏,獨畏馬服君之子趙括為將耳,廉頗易與,且降矣。趙王遂以趙括代頗將。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膠柱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王不聽。初,趙括自少時學兵灋,以天下莫能當,嘗與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難,然不謂善。括母問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趙不將括則己,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及括將行,其母上書言括不可使。王曰:何以?對曰:始妾事其父時為將,身所奉飯而進食者以十數,所友者以百數,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與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為將,東鄉而朝,軍吏無敢仰視之者。王所賜金帛,歸藏於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王以為如其父,父子異心,願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決矣。母因曰:即如有不稱,妾請無隨坐。趙王許之。秦王聞括己為趙將,乃隂使武安君為上將軍,而王齕為禆將,令軍中有敢泄武安君將者斬。趙括至軍,悉更約束,易置軍吏,出兵擊秦師。武安君佯敗而走,張二竒兵以劫之。趙括乗勝追造秦壁,壁堅拒不得入。竒兵二萬五千人絶趙軍之後,又五千騎絶趙壁間。趙軍分而為二,糧道絶,武安君出輕兵擊之,趙戰不利,因築壁堅守,以待救至。秦王聞趙食道絶,自如河内,發民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遮絶趙救兵及糧食。齊人、楚人救趙,趙人乏食,請粟于齊,齊王弗許。周子曰:夫趙之於齊、楚,扞蔽也,猶齒之有脣也,脣亡則齒寒。今日亡趙,明日患及齊、楚矣。救趙之務,宜若奉漏甕、沃焦釡然。且救趙,高義也;却秦師,顯名也。義救亡國,威却彊秦。不務為此而愛粟,為國計者,過矣。齊王弗聽。九月,趙軍食絶四十六日,皆内隂相殺。食急,來攻秦壘,欲出,為四隊,四五復之,不能出。趙括自出鋭卒搏戰,秦人射殺之。趙師大敗,卒四十萬人皆降。武安君曰:秦已㧞上黨,上黨民不樂為秦而歸趙。趙卒反覆,非盡殺之,恐為亂。乃挾詐而盡坑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趙人大震。
五十六年十月,武安君分軍為三,王齕攻趙武安、皮牢,㧞之司馬梗北定太原,盡有上黨地。韓、魏恐,使蘇代厚幣説應侯曰:武安君即圍邯鄲乎?曰:然。蘇代曰:趙亡則秦王王矣。武安君為三公,君能為之下乎?雖無欲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嘗攻韓,圍邢丘,困上黨,上黨之民皆反為趙,天下不樂為秦民之日乆矣。今亡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韓、魏,則君之所得民無幾何人矣。不如因而割之,無以為武安君功也。應侯言於秦王曰:秦兵勞,請許韓、趙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聽之,割韓垣、雍、趙六城以和。正月,皆罷兵。武安君由是與應侯有隙。趙王將使趙郝約事於秦,割六縣。虞卿謂趙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不遺餘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攻王,王無救矣。趙王計未定,樓緩至趙,趙王與之計之。樓緩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秦、趙構難而天下皆説,何也?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今趙不如亟割地為和,以疑天下,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怒,乗趙之敝?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乎?虞卿聞之,復見曰:危哉,樓子之計!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獨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與者,非固勿與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而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讎也,其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是王失之於齊,而取償於秦,而示天下有能為也。王以此發聲,兵未窺於境,臣見秦之重賂至趙,而反媾於王也。從秦為媾,韓、魏聞之,必盡重王。是王一舉而結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使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趙王封虞卿以一城。秦之始伐趙也,魏王問於諸大夫,皆以為秦伐趙,於魏便。孔斌曰:何謂也?曰:勝趙則吾因而服焉,不勝趙則可承敝而擊之。子順曰:不然,秦自孝公巳來,戰未嘗屈,今又屬其良將,何敝之承?大夫曰:縱其勝趙,於我何損?鄰之羞,國之福也。子順曰:秦,貪暴之國也,勝趙必復他求,吾恐於時魏受其師也。先人有言:鷰雀處屋,子母相哺,呴呴焉相樂也,自以為安矣。竈突炎上,棟宇將焚,鷰雀顔不變,不知禍之將及己也。今子不悟趙破患將及己,可以人而同於鷰雀乎?子順者,孔子六世孫也。初,魏王聞子順賢,遣使者奉黄金束帛,聘以為相。子順謂使者曰:若王能信用吾道,吾道固為治世也,雖蔬食飲水,吾猶為之。若徒欲制服吾身,委以重禄,吾猶一夫耳,魏王奚少於一夫?使者固請,子順乃之魏,魏王郊迎以為相。子順改嬖寵之官以事賢才,奪無任之禄以賜有功,諸喪職秩者咸不恱,乃造謗言。文咨以告子順,子順曰:民之不可與慮始乆矣。古之善為政者,其初不能無謗。子産相鄭,三年而後謗止;吾先君之相魯,三月而後謗止。今吾為政日新,雖不能及賢,庸知謗乎?文咨曰:未識先君之謗何也?子順曰:先君相魯,人誦曰:麛裘而芾,投之無戾;芾而麛裘,投之無郵。及三月,政化既成,民又誦曰:裘衣章甫,實獲我所;章甫裘衣,惠我無私。文咨喜曰:乃今知先生不異乎聖賢矣。子順相魏凡九月,陳大計輒不用,乃喟然曰:言不見用,是吾言之不當也。言不當於主,居人之官,食人之禄,是尸利素餐,吾罪深矣。退而以病致仕。人謂子順曰:王不用子,子其行乎?荅曰:行將何之?山東之國將并於秦,秦為不義,義所不入。遂寑於家。新垣固請子順曰:賢者所在,必興化致治。今子相魏,未聞異政而即自退,意者志不得乎?何去之速也?子順曰:以無異政,所以自退也。且死病無良醫,今秦有吞食天下之心,以義事之,固不獲安,救亡不暇,何化之興?昔伊摯在夏,呂望在商,而二國不治,豈伊、呂之不欲哉?勢不可也。當今山東之國敝而不振,三晉割地以求安,二周折而入秦,燕、齊、楚已屈服矣。以此觀之,不出二十年,天下其盡為秦乎!秦王欲為應矦必報其仇,聞魏齊在平原君所,乃為好言誘平原君至秦而執之,遣使謂趙王曰:不得齊首,吾不出王弟於關。魏齊窮,抵虞卿。虞卿棄相印,與魏齊偕亡,至魏,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意難見之,魏齊怒,自殺。趙王卒取其首以與秦,秦乃歸平原君。九月,五大夫王陵將兵復伐趙,武安君病不任行。
五十七年正月,王陵攻邯鄲,少利,益發卒佐陵,陵亡五校。武安君病愈,王欲使代之。武安君曰:邯鄲實未易攻也,且諸侯之救日至,彼諸侯怨秦之日乆矣。秦雖勝於長平,士卒死者過半,國内空。遠絶河山而爭人國都,趙應其内,諸侯攻其外,破秦軍必矣。王自命不行,乃使應侯請之,武安君終辭疾不肯行,乃以王齕代王陵。趙王使平原君求救於楚,平原君約其門下食客文武僃具者二十人,與之俱,得十九人,餘無可取者,毛遂自薦於平原君。平原君曰: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蚤得處囊中,乃頴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平原君乃與之俱,十九人相與目笑之。平原君至楚,與楚王言合從之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毛遂按劒歴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兩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日中不決,何也?楚王怒叱曰:胡不下!吾乃與而君言,汝何為者也?毛遂按劒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衆也。今十歩之内,王不得恃楚國之衆也,王之命懸於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衆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也。今楚地方五千里,持㦸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彊,天下弗能當,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衆,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趙之所羞,而王弗知惡焉。合從者為楚,非為趙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誠若先生之言,謹奉社稷以從。毛遂曰:從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謂楚王之左右曰:取雞、狗、馬之血來。毛遂奉銅盤而跪進之楚王曰:王當歃血以定從,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從於殿上。毛遂左手持盤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與歃此血於堂下,公等録録,所謂因人成事者也。平原君已定從而歸,至於趙,曰:勝不敢復相天下士矣!遂以毛遂為上客。於是楚王使春申君將兵救趙,魏王亦使將軍晉鄙將兵十萬救趙。秦王使謂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諸侯敢救之者,吾已㧞,趙必移兵先撃之。魏王恐,遣人止晉鄙,留兵壁鄴,名為救趙,實挾兩端。又使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説趙王,欲共尊秦為帝,以却其兵。齊人魯仲連在邯鄲聞之,往見新垣衍曰: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彼即肆然而為帝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不願為之民也。且梁未賭秦稱帝之害故耳,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恱,曰:先生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獻之於紂,紂以為惡,醢九侯。鄂侯爭之彊,辨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歎,故拘之牖里之庫百日,欲令之死。今秦,萬乗之國也,梁亦萬乗之國也,俱據萬乗之國,各有稱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且秦無己而帝,則將行其天子之禮以號令於天下,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矣。燕武成王薨,子孝王立。初,魏公子无忌仁而下士,致食客三千人。魏有
隱士曰矦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公子置酒大㑹,賔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虚左自迎矦生。矦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公子執轡愈恭。矦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市,矦生下見其客朱亥,睥睨故乆,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色愈和,乃謝客就車。至公子家,公子引矦生坐,上坐,徧贊賔客,賔客皆驚。及秦圍趙,趙平原君之夫人,公子无忌之姊也。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公子曰:勝所以自附於㛰姻者,以公子之高義,能急人之困也。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縱公子輕勝棄之,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敕晉鄙令救趙,及賔客辯士游説萬端,王終不聽。公子乃屬賔客,約車騎百餘乗,欲赴闘以死於趙。過夷門,見矦生,矦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去。行數里,心不快,復還見矦生,矦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今公子無佗端,而欲赴秦軍,譬如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公子再拜問計,矦嬴屛人曰:吾聞晉鄙兵符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力能竊之。嘗聞公子為如姬報其父仇,如姬欲為公子死,無所辭。公子誠一開口,則得虎符,奪晉鄙之兵,北救趙,西却秦,此五伯之功也。公子如其言,果得兵符。公子行,矦生曰: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有如晉鄙合符而不授兵,復請之,則事危矣。臣客朱亥,其人力士,可與俱,晉鄙若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請朱亥與俱至鄴,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吾擁十萬之衆,屯於境上,國今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朱亥䄂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者父歸,兄弟俱在軍中者,兄歸;獨子無兄弟者歸養。得選兵八萬人,將之而進。王齕乆圍邯鄲,不㧞,諸侯來救,戰數不利。武安君聞之曰:王不聽吾計,今何如矣!王聞之怒,彊起武安君。武安君稱病篤,不肯起。
五十八年十月,免武安君為士伍,遷之隂宻。十二月,益發卒軍汾城旁。武安君病未行,諸矦攻王齕,齕數却,使者日至。王乃使人遣武安君,不得留咸陽中。武安君出咸陽西門十里,至杜郵。王與應侯羣臣謀曰:白起之遷,意尚怏怏有餘言。王乃使使者賜之劒,武安君遂自殺。秦人憐之,鄉邑皆祭祀焉。魏公子无忌大破秦師於邯鄲下,王齕解邯鄲圍,走。鄭安平為趙所困,將二萬人降趙,應矦由是得罪。公子无忌既存趙,遂不敢歸魏,與賔客留居趙,使將將其軍還魏。趙王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趙王掃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自言辠過,以負於魏,無功於趙。趙王與公子飲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隱於博徒,薛公隱於賣漿家,欲見之,兩人不肯見,公子乃閒歩從之游。平原君聞而非之。公子曰:吾聞平原君之賢,故背魏而救趙。今平原君所與遊,徒豪舉耳,不求士也。以无忌從此兩人遊,尚恐其不我欲也,平原君乃以為羞乎?為裝欲去,平原君免冠謝,乃止。平原君欲封魯連,使者三返,終不肯受。又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秦太子之妃曰華陽夫人,無子,夏姫生子異人,異人質於趙,秦數伐趙,趙人不禮之。異人以庶孽孫質於諸侯,車乗進用不饒,居處困,不得意。陽翟大賈呂不韋適邯鄲,見之,曰:此竒貨可居。乃往見異人,説曰:吾能大子之門。異人笑曰:且自大君之門。不韋曰:子不知也,吾門待子門而大。異人心知所謂,乃引與坐,深語。不韋曰:秦王老矣,太子愛華陽夫人,夫人無子,子之兄弟二十餘人,子傒有承國之業,士倉又輔之。子居中,不甚見幸,乆質諸侯,太子即位,子不得爭為嗣矣。異人曰:然則奈何?不韋曰:能立適嗣者,獨華陽夫人耳。不韋雖貧,請以千金為子西遊,立子為嗣。異人曰:必如君䇿,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吕不韋乃以五百金與異人,令結賔客。復以五百金買竒物玩好,自奉而西,見華陽夫人之姊,而以竒物獻於夫人,因譽子異人之賢,賔客徧天下,常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曰:異人也,以夫人為天。夫人大喜,不韋因使其姊説夫人曰:夫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今夫人愛而無子,不以繁華時蚤自結於諸子中賢孝者,舉以為適,即色衰愛弛,雖欲開一言,尚可得乎?今子異人賢,而自知中子不得為適,夫人誠以此時㧞之,是子異人無國而有國,夫人無子而有子也,則終身有寵於秦矣。夫人以為然,承間言於太子曰:子異人絶賢,來往者皆稱譽之。因泣曰:妾不幸無子,願得子異人立以為嗣,以託妾身。太子許之,與夫人刻玉符,約以為嗣。因厚餽遺異人,而請呂不韋傅之。異人名譽盛於諸侯。呂不韋娶邯鄲姬絶美者,與居,知其有娠。異人從不韋飲,見而請之,不韋佯怒,既而獻之。孕期年而生子政,異人遂以為夫人。邯鄲之圍,趙人欲殺之,異人與吕不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脫亡赴秦軍,遂得歸。異人楚服而見華陽夫人,夫人曰:吾楚人也,當自子之。因更其名曰楚。
五十九年,秦將軍摎伐韓,取陽城、負黍,斬首四萬。伐趙,取二十餘縣,斬首虜九萬。赧王恐,倍秦,與諸侯約從,將天下鋭師出伊闕攻秦,令無得通陽城。秦王使將軍摎攻西周,赧王入秦,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口三萬。秦受其獻,歸赧王於周。是歲,赧王崩。資治通鑑卷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