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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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8 17:52

黄道周

字幼平,漳浦人。天啟二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爲經筵展書官。故事必膝行前,道周獨否,魏忠賢目攝之。未幾,内艱歸。崇禎二年,起故官,進右中允。三疏救故相錢龍錫,降調,龍錫得減死。五年正月,方候補,遘疾求去。瀕行,上疏曰:“臣自幼學易,以天道爲準。上下載籍二千四百年,考其治亂,百不失一。陛下御極之元年,正當師之上九,其爻云: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陛下思賢才不遽得,懲小人不易絶,蓋陛下有大君之實,而小人懷干命之心。”

“臣入都以來,所見諸大臣皆無遠

猷,動尋苛細。治朝宁者以督責爲要談,治邊疆者以姑息爲上策。序仁義道德,則以爲迂昧而不經;奉刀筆簿書,則以爲通逹而知務。一切磨勘,則葛藤終年;一意不調,而株連四起。陛下欲整頓紀綱,斥攘外患,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縉紳。陛下欲剔弊防奸,懲一警百,諸臣用之以借題修隙,斂怨市權。且外廷諸臣敢誑陛下者,必不在拘攣守文之士,而在權力謬巧之人;内廷諸臣敢誑陛下者,必不在錐刀泉布之微,而在阿柄神叢之大。惟陛下超然省覽,旁稽載籍,自古迄今,決無數米量薪可成遠大之猷,吹毛數睫可奏三五之治者。彼小人見事,智每短於事前,言每多於事後。不救凌圍而謂凌城必不可築;不理島民,而謂島衆必不可用。兵逃於久頓而謂亂生於無兵;餉糜於漏巵而謂功銷於無餉。亂視熒聽,浸淫相欺,馴至極壞,不可復挽,臣竊危之。自二年以來,以察去弊而弊愈多,以威創頑而威滋殫。是亦反申商以歸周孔,捐苛細以崇惇大之時矣。”帝不懌,摘“葛藤”“株連”數語,令具陳。道周上言曰“邇年諸臣所目營心計,無一實爲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過推求報復而已。自前歲春月以後,盛談邊疆,實非爲陛下邊疆,乃爲逆璫而翻邊疆也。去歲春月以後盛言科場,實非爲陛下科場,乃爲仇?而翻科場也。此非所謂葛藤株連乎?自古外患未弭,則大臣一心以憂外患;小人未退,則大臣一心以憂小人。今獨以遺君父,而大臣自處於催科比較之末。行事而事失,則曰事不可爲;用人而人失,則曰人不足用。此臣所謂舛也。三十年來,釀成門户之禍。今又取縉紳稍有器識者,舉網投阱,即緩急安得一士之用乎?凡絶餌而去者,必非鰌魚;戀棧而來者,必非駿馬。以利禄豢士,則所豢者必嗜利之臣;以箠楚驅人,則就驅者必駑駘之骨。今諸臣之才具心術,陛下其知之矣。知其爲小人,而又以小人矯之,則小人之熖益張;知其爲君子,而更以小人參之,則君子之功不立。天下總此人才,不在廊廟,則在林藪。臣所知識者有馬如蛟、毛羽健、任贊化,所聞習者有惠世揚、李邦華,在仕籍者有徐良彦、曾櫻、朱大典、陸夢龍、鄒嘉生,皆卓犖駿偉,使當一面,必有可觀。

語皆刺大學士周延儒、温體仁。帝益

不懌,斥爲民。

九年用薦召,復故官。明年閏月,久旱修省。道周上言:

近者中外齋宿,爲百姓請命,而五日内繫兩尚書,未聞有人申一疏者,安望其戡亂除凶,贊平明之治乎?陛下焦勞於上,小民展轉於下,而諸臣括囊其間,稍有人心,宜不至此。

又上疏曰:

陛下寛仁弘宥,有身任

重寄至七八載罔效,擁權自若者。積漸以來,國無是非,朝無枉直,中外臣工率苟且圖事,誠可痛憤。然其視聽一係於上,上急催科,則下急賄賂;上樂鍥覈,則下樂巉險;上喜告訐,則下喜誣陷。當此南北交訌,奈何與市井細民申勃谿之談,修睚眦之隙乎?

時體仁方招奸人搆

東林、復社之獄,故道周及之。

旋進右諭德,掌司經局,疏

如者,謂品行高峻,卓絶倫表,不如劉宗周;至性奇情,無愧純孝,不如倪元璐;湛深大慮,遠見深計,不如魏呈潤;犯言敢諫,清裁絶俗,不如詹爾選、吳執御;志尚高雅,博學多通,不如華亭布衣陳繼儒、龍溪舉人張燮。至圜土纍係之臣,朴心純行,不如李汝璨、傅朝佑;文章意氣,坎坷磊落,不如錢謙益、鄭鄤。”鄤方被杖母大詬,帝得疏駭異,責以顚倒是非。道周疏辯,語復營護鄤。帝怒,嚴旨切責。道周以文章風節高天下,嚴冷方剛,不諧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乃藉不如鄤語爲口實。

其冬,擇東宫講官。

體仁已罷,張至發當國,擯道周不與。其同官項煜、楊廷麟不平,上疏推讓道周。至發言:“鄤杖母,明旨煌煌,道周自謂不如,安可爲元良輔導?”道周遂移疾乞休,不許。十一年二月,帝御經筵。刑部尚書鄭三俊方下吏,講官黄景昉救之,帝未許。而帝適追論舊講官姚希孟嘗請漕儲全折以爲非道周聽未審,謂帝將寛三俊,念希孟也,因言:“故輔臣文震孟一生蹇直,未蒙帷蓋恩。天下士生如三俊,殁如震孟、希孟,求其影似未可多得。”帝以所對失實,責令回奏。再奏再詰,至三奏乃已。凡道周所建白,未嘗得一俞旨。道周顧言不已。

六月,廷推閣臣。道周已

充日講官,遷少詹事,得與名帝不用,用楊嗣昌等五人。道周乃草三疏:一劾嗣昌,一劾陳新甲,一劾遼撫方一藻,同日上之。其劾嗣昌謂天下無無父之子,亦無不臣之子。衛開方不省其親,管仲至比之豭狗;李定不喪繼母,宋世其指爲人梟。今遂有不持兩服坐司馬堂如楊嗣昌者。宣大督臣盧象昇以父殯在途,搥心飲血,請就近推補,乃忽有并推在籍守制之旨。夫守制者可推,則聞喪者可不去;聞喪者可不去,則爲子者可不父,爲臣者可不子。即使人才甚乏,柰何使不忠不孝者連苞引蘖,種其不祥,以穢天下乎?

嗣昌在事二年,張綱溢地之

談,款市樂天之說,才智亦可睹矣,更起一不祥之人與之表裏。陛下孝治天下,縉紳家庭小小勃谿猶以法治之,而冒喪斁倫,獨謂無禁,臣竊以爲不可也。其論新甲,

言其守制不終,走邪徑,託捷足。天下即甚無才,未宜假借及此。古有忠臣孝子無濟於艱難者,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進乎功名道德之門者也。臣二十躬耕,手足胼胝,以養二人。四十餘削籍,徒步荷擔二千里,不解扉屨。今雖踰五十,非有妻子之奉,婢僕之累。天下即無人,臣願解清華,出管鎖鑰,何必使被棘負塗者祓不祥以玷王化哉!

其論一藻,則力詆和議之非。帝疑道周以不用怨望,而縉紳勃谿語,欲爲鄭鄤脱罪,下吏部行譴。嗣昌因上言:“鄤杖母,禽獸不如。今道周又不如鄤,且其意徒欲庇凶徒,飾前言之謬,立心可知。”因自乞罷免,帝優旨慰之。七月五日,召内閣及諸大臣於平臺,并及道周。帝與諸臣語所司事,久之,問道周曰:“凡無所爲而爲者,謂之天理;有所爲而爲者,謂之人欲。爾三疏適當廷推不用時,果無所爲乎?”道周對曰:“臣三疏皆爲國家綱常,自信無所爲。”帝曰:“先時何不言?”對曰:“先時猶可不言,至簡用後不言,更無當言之日。”帝曰:“清固美德,但不可傲物遂非。且惟伯夷爲聖之清,若小廉曲謹,是廉非清也。”時道周所對不合指,帝屢駁,道周復進曰:“惟孝弟之人,始能經綸天下,發育萬物。不孝不弟者,根本旣無,安有枝葉!”嗣昌出奏曰:“臣不生空桑,豈不知父母?顧念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君臣固在父子前。况古爲列國之君臣,可去此適彼;今則一統之君臣,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且仁不遺親,義不後君,難以偏重。臣四疏力辭,意詞臣中有如劉定之、羅倫者,抗疏爲臣代請,得遂臣志。及抵都門,聞道周人品學術爲人宗師,乃不如鄭鄤。”帝曰:“然朕正

擬問之。”乃問道周曰:“古人心無所爲,今則各有所主,故孟子欲正人心,息邪説。古之邪説别爲一敎,今則直附於聖賢經傳中,係世道人心更大。且爾言不如鄭鄤,何也?”對曰:“匡章見棄通國,孟子不失禮貌,臣言文章不如鄤。”帝曰:“章子不得於父,豈鄤杖母者比?爾言不如,豈非朋比?”

道周曰:“衆惡必察。”

帝曰:“陳新甲何以走邪徑,託捷

足?且爾言軟美容悦、叩首折枝者誰耶?”道周不能對,但曰:“人心邪則行徑皆邪。”

帝曰:“喪固凶禮,豈遭凶者?即凶人,盡不祥之人。”

道周曰:“古三年喪,君命不過其門。自謂凶與不祥,故軍禮鑿凶門而出。奪情在疆外則可,朝中則不可。”

帝曰:“人既可用,何分内外?”道周曰:“我朝自羅倫論奪情,前後五十餘人,多在邊疆。故嗣昌在邊疆則可,在中樞則不可;在中樞猶可,在政府則不可。止嗣昌一人猶可,又呼朋引類,竟成一奪情世界,益不可。”帝又詰問久之。帝曰:“少正卯當時亦稱聞人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僞而辨,順非而澤,記醜而博,不免聖人之誅。今人多類此。”道周曰:“少正卯心術不正,臣心正無一毫私。”帝怒。有間,命出候旨。道周曰:“臣今日不盡言,臣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陛下負臣。”帝曰:“爾一生學問,止成佞耳。”叱之退。道周叩首起,復跪奏:“臣敢將忠佞二字剖析言之。”夫人在君父前獨立敢言爲佞,豈在君父前讒諂面諛爲忠耶?忠佞不别,邪正淆矣,何以致治?帝曰:“固也,非朕漫加爾以佞,但所問在此,所答在彼,非佞而何?”再叱之退。顧嗣昌曰:“甚矣,人心偷薄也。道周恣肆如此,其能無正乎?”乃召文武諸臣,咸聆戒諭而退。

是時帝憂兵事,謂

可屬大事者惟嗣昌,破格用之。道周守經失帝意。及奏對又不遜。帝怒甚,欲加以重罪,憚其名高,未敢決。會劉同升、趙士春亦劾嗣昌,將予重譴,而部擬道周譴顧輕。嗣昌懼道周輕,則論己者將無已時也,亟購人劾道周者。有刑部主事張若麒謀改兵部,遂阿嗣昌意,上疏曰:“臣聞人主之尊,尊無二上;人臣無將,將而必誅。今黄道周及其徒黨造作語言,虧損聖德。舉古今未有之好語盡出道周,無不可歸過於君父。不頒示前日召對始末,背公死黨之徒,鼓煽以惑四方,私記以疑後世,揜聖天子正人心、息邪説至意,大不便。”帝即傳諭廷臣,母爲道周劫持相朋黨,凡數百言。貶道周六秩,爲江西按察司照磨,而若麒果得兵部。

久之,江西巡撫解學龍薦所部

官,推奬道周備至。故事,但下所司,帝亦不覆閲。而大學士魏照乘惡道周甚,則擬旨責學龍濫薦。帝遂發怒,立削二人籍,逮下刑部獄,責以黨邪亂政,並杖八十,究黨與。詞連編修黄文煥、吏部主事陳天定、工部司務董養河、中書舍人文震亨,並繫獄。户部主事葉廷秀、監生涂仲吉救之,亦繫獄。尚書李覺斯讞輕,嚴旨切責,再擬謫戍烟瘴。帝猶以爲失出,除覺斯名,移獄鎭撫司掠治,乃還刑部獄。逾年,尚書劉澤深等言:“二人罪至永戍止矣,過此惟論死。論死,非封疆則貪酷,未有以建言者。道周無封疆貪酷之罪,而有建言蒙戮之名,於道周得矣,非我聖主覆載之量也。陛下所疑者黨耳。黨者,見諸行事。道周抗疏,祗託空言,一二知交相從罷斥,烏覩所謂黨,而煩朝廷大法乎?且陛下豈有積恨道周,萬一聖意轉圜,而臣已論定,悔之何及。”仍以原擬請,乃永戍廣西。十五年八月,道周戍已經年。一日,帝召五輔臣入文華後殿,手一編從容問曰:“張溥、張采何如人也?”皆對曰:“讀書好學人也。”帝曰:“張溥已死,張采小臣,科道官何亟稱之?”對曰:“其胸中自有書,科道官以其用未竟而惜之。”帝曰:“亦不免偏。”時延儒自以嗣昌既已前死矣,而己方再入相,欲參用公議,爲道周地也。既對曰:“張溥、黄道周皆未免偏,徒以其善學,故人人惜之。”帝默然。德璟曰:“道周前日蒙戍,上恩寛大,獨其家貧子幼,其實可憫。”帝微笑。演曰:“其事親亦極孝。”甡曰:“道周學無不通,且極清苦。”帝不答,但微笑而已。明日,傳旨復故官。道周在途疏謝,稱學龍、廷秀賢。既還,帝召見道周。道周見帝而泣:“臣不自意今復得見陛下,臣故有犬馬之疾。請假”許之。居久之,福

王監國,用道周吏部左侍郎。道周不欲出,馬士英諷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從史可法擁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趨朝,陳進取九策,拜禮部尚書,協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繼去國,識者知其將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瀕行,陳進取策,時不能用。甫竣事,南都亡,見唐王聿鍵於衢州,奉表勸進,王以道周爲武英殿大學士。道周學行高,王敬禮之特甚,賜宴。鄭芝龍爵通侯,位道周上,衆議抑芝龍,文武由是不和。一諸生上書詆道周迂,不可居相位。王知出芝龍意,下督學御史撻之。當是時,國勢衰,政歸鄭氏,大帥恃恩觀望,不肯一出關募兵。道周請自往江西圖恢復,以七月啓行,所至遠近響應,得義旅九千餘人,由廣信出衢州。十二月,進至婺源,遇大清兵,戰敗,被執至江寧,幽别室中,囚服著書。臨刑過東華門,坐不起,曰:“此與高皇帝陵寢近,可死矣。”監刑者從之,幕下士中書賴雍、蔡紹謹、兵部主事趙士超等皆死。道周學貫古今,所至學者雲集。銅山在孤島中,有石室,道周自幼坐臥其中,故學者稱爲石齋先生。精天文、曆數、皇極諸書。所著易象正、三易洞璣及太函經,學者窮年不能通其説,而道周用以推驗治亂。殁後,家人得其小册,自謂終於丙戌,年六十二,始信其能知來也。葉廷秀,濮州人。天啓五年進士。歷知南樂、衡水、獲鹿三縣,入爲順天府推官。英國公張惟賢與民爭田,廷秀斷歸之民。惟賢屬御史袁弘勛駁勘,執如初。惟賢訴諸朝,帝卒用廷秀奏,還田於民。崇禎中,遷南京户部主事,遭内外艱。服闋入都,未補官,疏陳吏治之弊,言:“催科一事,正供外有雜派,新增外有暗加,額辦外有貼助,小民破產傾家,安得不爲盜賊。”夫欲救州縣之弊,當自監司郡守始。不澄其源,流安能潔。乃保舉之令行已數年,而稱職者希覯,是連坐法不可不嚴也。

帝納之,授户部主事。帝

以傳永淳爲吏部尚書。廷秀言永淳庸才,不當任統均。甫四月,永淳果敗。道周逮下獄,廷秀抗疏救之。帝怒,杖百,繫詔獄。明年冬,遣戍福建。

廷秀受業劉宗周門,造詣

淵邃,宗周門人以廷秀爲首。與道周未相識,冒死論救,獲重罪,處之恬然。及道周釋還,給事中左懋第、御史李悦心復相繼論薦,執政亦稱其賢。道周在途又爲請。帝令所司核議,已而執政復薦。十六年冬,特旨起故官。會都城陷,未赴。福王時,兵部侍郎解學能薦道周並及廷秀,命以僉都御史用。及還朝,馬士英惡之,抑授光祿少卿。南都覆,唐王召拜左僉都御史,進兵部右侍郎。事敗,爲僧以終。

贊曰:劉宗周、黄道周所指陳,深中時弊。其論才守,别忠佞,足爲萬世龜鑑。而聽者迂而遠之,則救時濟變之説惑之也。傳曰:“雖危起居,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二臣有焉。殺身成仁,不違其素,所守豈不卓哉!

明史卷二百五十五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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