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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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3:40
裴秀
字季彦,河東聞喜人也。祖茂,漢尚書令。父濳,魏尚書令。秀少好學,有風操,八歲能屬文。叔父徽有盛名,賔客甚衆。秀年十餘歲,有詣徽者,出則過秀。然秀母賤,嫡母宣氏不之禮,甞使進饌於客,見者皆爲之起。秀母曰:“微賤如此,當應爲小兒故也。”宣氏知之,後遂止。時人爲之語曰:“後進領袖有裴秀。”
渡遼將軍毌丘儉甞薦秀於大將軍曹爽,曰:“生而岐嶷,長蹈自然,玄靜守真,性入道奧,愽學彊記,無文不該,孝友著於鄉黨,髙聲聞於遠近。誠冝弼佐謨明,助和鼎味,毗賛太府,光昭盛化,非徒子竒、甘羅之儔,兼苞顔、冉、遊、夏之美。”爽乃辟爲掾,襲父爵清陽亭侯,遷黄門侍郎。爽誅,以故吏免。頃之,爲廷尉正,歷文帝安東及衛將軍司馬,軍國之政,多見信納。遷散騎常侍。
帝之討諸葛誕也,秀與尚書僕射陳泰、黄門侍郎鍾會以行臺從,豫參謀略。及誕平,轉尚書,進封魯陽鄉侯,增邑千户。常道鄉公立,以豫議定策,進爵縣侯,增邑七百户,遷尚書僕射。魏咸熙初,釐革憲司。時荀顗定禮儀,賈充正法律,而秀改官制焉。秀議五等之爵,自騎督巳上六百餘人皆封。於是封秀濟川侯,地方六十里,邑千四百户,以髙苑縣濟川墟爲侯國。
初,文帝未定嗣,而屬意舞陽侯攸。武帝懼不得立,問秀曰:“人有相否?”因以竒表示之。秀後言於文帝曰:“中撫軍人望旣茂,天表如此,固非人臣之相也。”由是世子乃定。
武帝旣即王位,拜尚書令、右光禄大夫,與御使大夫王沉、衛將軍賈充俱開府,加給事中。及帝受禪,加左光禄大夫,封鉅鹿郡公,邑三千户。
時安遠護軍郝詡與故人書云:“與尚書令裴秀相知,望其爲益。”有司奏免秀官。詔曰:“不能使人之不加諸我,此古人所難。交關人事,詡之罪耳,豈尚書令能防乎!其勿有所問。”司隸校尉李憙復上言騎都尉劉尚爲尚書令裴秀占官稻田,求禁止秀。詔又以秀幹翼朝政,有勲績於王室,不可以小疵掩大德,使推正尚罪而解秀禁止焉。
乆之,詔曰:“夫三司之任,以翼宣皇極,弼成王事者也。故經國論道,頼之明喆,苟非其人,官不虚備。尚書令、左光禄大夫裴秀,雅量弘慱,思心通遠。先帝登庸,賛事前朝。朕受明命,光佐大業,勲德茂著,配蹤元凱。冝正位居體,以康庶績。其以秀爲司空。”
秀儒學洽聞,且留心政事,當禪代之際,總納言之要,其所裁當,禮無違者。又以職在地官,以禹貢山川地名,從來乆遠,多有變易,後世說者或彊牽引,漸以闇昧。於是甄擿舊文,疑者則闕,古有名而今無者,皆隨事注列,作禹貢地域圖十八篇,奏之,藏於袐府。其序曰:圖書之設,由來尚矣。自古立象垂制,而頼其用,三代置其官,國史掌厥職。曁漢屠咸陽,丞相蕭何盡收秦之圖籍。今秘書旣無古之地圖,又無蕭何所得,惟有漢氏輿地及括地諸雜圖,各不設分率,又不考正準望,亦不備載名山大川。雖有麤形,皆不精審,不可依據。或荒外迂誕之言,不合事實,於義無取。
大晉龍興,混一六合,以清宇宙,始於庸蜀,罙入其岨。文皇帝乃命有司,撰訪吴蜀地圖。蜀士旣定,六軍所經,地域近,逺山川險易,征路迂直,校驗圖記,罔或有差。今上考禹貢山海川流,原隰陂澤,古之九州,及今之十六州,郡國縣邑,疆界鄉陬,及古國盟會舊名,水陸徑路,爲地圖十八篇。
制圖之體有六焉:一曰分率,所以辯廣輪之度也。二曰準望,所以正彼此之體也。三曰道里,所以定所由之數也。四曰髙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冝,所以校夷險之異也。有圖象而無分率,則無以審逺近之差;有分率而無準望,雖得之於一隅,必失之於他方;有準望而無道里,則施於山海絶隔之地,不能以相通;有道里而無髙下、方邪、迂直之校,則徑路之數必與逺近之實相違,失準望之正矣。故以此六者參而考之。然逺近之實定於分率,彼此之實定於道里,度數之實定於髙下、方邪、迂直之筭。故雖有峻山鉅海之隔,絶域殊方之逈,登降詭曲之因,皆可得舉而定者。準望之法旣正,則曲直逺近無所隱其形也。
秀創制朝儀,廣陳刑政,朝廷多遵用之,以爲故事。在位四載,爲當世名公。服寒食散,當飲熱酒而飲冷酒。泰始七年薨,時年四十八。詔曰:“司空經德履哲,體蹈儒雅,佐命翼世,勲業弘茂。方將宣献敷制,爲世宗範,不幸薨殂,朕甚痛之。其賜祕噐、朝服一具、衣一襲、錢三十萬、布百匹。謚曰元。”
初,秀以尚書三十六曹統事準例不明,冝使諸卿任職,未及奏而薨。其友人料其書記,得表草言平吴之事,其詞曰:“孫晧酷虐,不及聖明御世兼弱攻昧,使遺子孫,將遂不能臣。時有否泰,非萬安之勢也。臣昔雖巳屢言,未有成旨。今旣疾篤不起,謹重尸啓,願陛下時共施用。”乃封以上聞。詔報曰:“司空薨,痛悼不能去心。又得表草,雖在危困,不忘王室,盡忠憂國。省益傷切,輒當與諸賢共論也。”
咸寕初,與石苞等並爲王公,配亨廟庭。有二子:濬、頠。濬嗣位,至散騎常侍,早卒。濬庶子憬不惠,别封髙陽亭侯,以濬少弟頠嗣。
頠
字逸民,弘雅有逺識,愽斈稽古,自少知名。御史中丞周弼見而歎曰:“頠若武庫,五兵縱横,一時之傑也。”賈充即頠從母夫也,表“秀有佐命之勲,不幸嫡長喪亡,遺孤稚弱。頠才德英茂,足以興隆國嗣。”詔頠襲爵,頠固讓,不許。太康三年,徵爲太子中庶子,遷散騎常侍。惠帝即位,轉國子祭酒,兼右軍將軍。
初,頠兄子憬爲白衣,頠論述世勲,賜爵髙陽亭侯。楊駿將誅也,駿黨左軍將軍劉豫陳兵在門,遇頠,問太傅所在。頠紿之曰:“向於西掖門遇公乗素車,從二人西出矣。”豫曰:“吾何之?”頠曰:“冝至廷尉。”豫從頠言,遂委而去。尋而詔頠代豫領左軍將軍,屯萬春門。及駿誅,以功當封武昌侯,頠請以封憬,帝竟封頠次子該。頠苦陳憬本承嫡,冝襲鉅鹿,先帝恩旨,辭不獲命。武昌之封,巳之所蒙,特請以封憬。該時尚主,故帝不聽。累遷侍中。
時天下暫寧,頠奏脩國斈,刻石寫經。皇太子旣講,釋奠祀孔子,飲饗射侯,甚有儀序。又令荀藩終父勗之志,鑄鍾鑿磬,以備郊廟朝享禮樂。頠通愽多聞,兼明醫術。荀勗之修律度也,檢得古尺,矩世所用四分有餘。頠上言:“宜改諸度量。若未能悉革,可先改太醫權衡。此若差違,遂失神農歧伯之正。藥物輕重,分兩乖互,所可傷夭,爲害尤深。古壽考而今短折者,未必不由此也。”卒不能用。樂廣甞与頠清言,欲以理服之,而頠辭論豐愽,廣笑而不言。時人謂頠爲言談之林藪。
頠以賈后不恱太子,抗表請增崇太子所生謝淑?位號,仍啓增置後衛率吏,給三千兵,於是東宫宿衛萬人。遷尚書,侍中如故,加光禄大夫。每授一職,未曾不殷勤固讓。表疏十餘上,愽引古今成敗以爲言,覽之者莫不寒心。
頠深慮賈后亂政,與司空張華、侍中賈模議廢之而立謝淑妃。華、模皆曰:“帝自無廢黜之意,若吾等專行之,上心不以爲是。且諸王方剛,朋黨異議,恐禍如發機,身死國危,無益社稷。”頠曰:“誠如公慮。但昏虐之人,無所忌憚,亂可立待,將如之何?”華曰:“卿二人猶且見信,然勤爲左右陳禍福之戒,冀無大悖。幸天下尚安,庶可優遊卒嵗。”此謀遂寢。頠且夕勸說從母廣城君,令戒喻賈后親待太子而已。或說頠曰:“幸與中宫內外可得盡言。言若不行,則可辭病屛退。若二者不立,雖有十表,難乎免矣。”頠慨然乆之,而竟不能行。
遷尚書左僕射,侍中如故。頠雖后之親屬,然雅望素隆,四海不謂之以親戚進也,惟恐其不居位。俄復使頠專任門下事,固讓,不聽。頠上言:“賈模適亡,復以臣代,崇外戚之望,彰偏私之舉。后族何常有能自保,皆知重親無脫者也。然漢二十四帝惟孝文、光武、明帝不重外戚,皆保其宗。豈將獨賢,實以安理故也。昔穆叔不拜越禮之饗,臣亦不敢聞殊常之詔。”又表云:“咎繇謨虞,伊尹相商,吕望翊周,蕭張佐漢,咸播功化,光格四極。曁于繼體,咎單、傅說、祖已、樊仲,亦隆中興。或明揚仄陋,或起自庶族,豈非尚德之舉,以臻斯美哉!歷觀近世,不能慕遠,溺於近情,多任后親,以致不靜。昔踈廣戒太子以舅氏爲官屬,前世以爲知禮,況朝廷何取於外戚?正復才均,尚當先其疎者,以明至公。漢世不用馮野王,即其事也。”表上,皆優詔敦譬。
時以陳準子匡、韓蔚子嵩並侍東宫,頠諫曰:“東宫之建,以儲皇極。其所与遊接,必簡英儁,冝用成德。匡、嵩幼弱,未職人理立身之節。東宫實體夙成之表,而今有童子侍從之聲,未是光闡遐風之弘理也。”愍懷太子之廢也,頠与張華苦爭不從,語在華傳。
頠深患時俗放蕩,不尊儒術,何晏、阮籍素有髙名於世,口談浮虚,不遵禮法,尸禄躭寵,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聲譽大盛,位髙勢重,不以物務自嬰,遂相放效,風教陵遲,乃著崇有之論以釋其蔽曰:
夫揔混羣本,宗極之道也。方以族異,庶類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體也。化感錯綜,理迹之原也。夫品而爲族,則所稟者偏,偏無自足,故憑乎外資,是以生而可尋,所謂理也。理之所體,所謂有也。有之所須,所謂資也。資有攸合,所謂冝也。擇乎厥冝,所謂情也。識智旣授,雖出處異業,默語殊塗,所以寳生存冝,其情一也。衆理並而無害,故貴賤形焉。失得由乎所接,故吉凶兆焉。是以賢人君子,知欲不可絶,而交物有會,觀乎往復,稽中定務。惟夫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躬其力任,勞而後饗,居以仁順,守以恭儉,率以忠信,行以敬讓,志無盈求,事無過用,乃可濟乎?故大建厥極,綏理羣生,訓物垂範,於是乎在,斯則聖人爲政之由也。
若乃淫抗陵肆,則危害萌矣。故欲衍則速患,情佚則怨愽,擅恣則興攻,專專利則延宼,可謂以厚生而失生者也。悠悠之徒,駭乎若玆之釁,而尋艱爭所緣。察夫偏質有獘,而覩簡損之善,遂闡貴無之議,而建賤有之論。賤有則必外形,外形則必遺制,遺制則必忽防,忽防則必忘禮。禮制弗存,則無以爲政矣。衆之從上,猶水之居噐也。故兆庶之情,信於所習,習則心服其業,業服則謂之理然。是以君人必愼所敎,班其政刑一切之務,分宅百姓,各授四職。能令禀命之者不肅而安,忽然忘異,莫有遷志。況於據在三之尊,懷所隆之情,敦以爲訓者哉?斯乃昏明所階,不可不審。
夫盈欲可損而未可絶有也;過用可節而未可謂無貴也。蓋有講言之具者,深列有形之故,盛稱空無之美。形噐之故有徵,空無之義難檢;辯巧之文可恱,似象之言足惑。衆聽眩焉,溺其成說。雖頗有異此心者,辭不獲濟,屈於所狎,因謂虚無之理,誠不可蓋,唱而有和,多往弗反。遂薄綜世之務,賤功烈之用,髙浮游之業,埤經實之賢。人情所殉,篤夫名利。於是文者衍其辭,訥者讃其旨,染其衆也。是以立言藉於虚無,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司,謂之雅逺;奉身散其廉操,謂之曠逹。故砥礪之風,彌以陵遲。放者因斯,或悖吉凶之禮,而忽容止之表,瀆棄長幼之序,混漫貴賤之級。其甚者至於裸裎,言笑忘冝,以不惜爲弘,士行又虧矣。
老子旣著五千之文,表摭穢雜之?,甄舉靜一之義,有以令人釋然自夷,合於易之損、謙、艮、節之旨。而靜一守本無虛無之謂也。損艮之屬,蓋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爲體守本無也。觀老子之書雖愽有所經,而云“有生於無”以虛爲主,偏立一家之辭,豈有以而然哉?人之旣生,以保生爲全;全之所階,以順感爲務。若味近以虧業,則沉溺之釁興;懷末以忘本,則天理之真滅。故動之所交,存亡之會也。夫有非有,於無非無;於無非無,於有非有。是以申縱播之累,而著貴無之文,將以絶所非之盈謬,存大善之中節,收流遁於旣過,反澄正于胷懷。冝其以無爲辭,而旨在全有。故其辭曰“以爲文不足。”若斯,則是所寄之塗,一方之言也。若謂至理信以無爲宼,則偏而害當矣。先賢逹識,以非所滯,示之深論。惟班固著難,未足折其情。孫卿、楊雄大體抑之,猶偏有所許。而虚無之言,日以廣衍,衆家扇起,各到其說,上及造化,下被萬事,莫不貴無,所存僉同,情以衆固乃號凡有之理皆義之埤者,薄而鄙焉。辯論人倫及經明之業,遂易門肆。頠用矍然,申其所懷,而攻者盈集,或以爲一時口言。有客幸過,咸見命著文,擿列虛無不允之徵,若未能每事釋正,則無家之義弗可奪也。頠退而思之,雖君子宅情,無求於顯,及其立言,在乎達旨而巳。然去聖乆遠,異同紛糾,苟少有仿佛,可以崇濟先典,扶明大業,有益於時,則惟患言之不能,焉得靜默?及未舉一隅,略示所存而已哉!
夫至無者無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體有,則有遺而生虧矣。生以有爲已分,則虛無是有之所謂遺者也。故養旣化之有,非無用之所能全也;理旣有之衆,非無爲之所能循也。心非事也,而制事必由於心,然不可以制事以非事,謂心爲無也。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須於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謂匠非有也。是以欲收重泉之鱗,非偃息之所能獲也;隕髙墉之禽,非靜拱之所能捷也;審投弦餌之用,非無知之所能覽也。由此而觀,濟有者皆有也,虚無奚益於巳有之羣生哉!王衍之徒攻難交至,並莫能屈。又著辯才論,古今精義皆辯釋焉,未成而遇禍。
初,趙王倫諂事賈后,頠甚惡之。倫數求官,頠與張華復固執不許,由是深爲倫所怨。倫又濳懷篡逆,欲先除朝望,因廢賈后之際遂誅之,時年三十四。二子嵩、該,倫亦欲害之。梁王肜、東海王越稱頠父秀有勲王室,配食太廟,不冝滅其後嗣,故得不死,徙帶方。惠帝反正,追復頠本官,改葬以卿禮,謚曰成。以嵩嗣爵,爲中書黃門侍郎。該出後從伯?爲散騎常侍。並爲乞活賊陳午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