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十二首

飲酒十二首

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旣醉之後輙題數句自娯紙墨遂多辭無詮次?命故人書之以爲歡?爾其一。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田中，寕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毎如兹。逹人觧其㑹，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

黄山谷曰：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此是西漢人文章，他人多少語言，盡得此理。其二：

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飢寒况當年。不頼固窮節，百世當誰傳。

詩眼曰：近丗名士作詩云：九十行帶索，榮公老無依。余謂之曰：陶詩本非警䇿。因有君詩，乃見陶之工。或譏余貴耳賤目。則爲觧曰：榮啓期事近岀列子。不言榮公可知。九十則老可知。行帶索則無依可知，五字皆贅也。若淵明意謂至於九十猶不免行而帶索，則自少壯至於長老，其飢寒艱苦冝如此，窮士之所以可悲也。此所謂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古人文章必不虚設。

其三：

道䘮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丗間名，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能幾，倐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其四：

栖栖失羣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逺，去來何依依。自值孤生松，歛翮遥來歸。勁風無榮木，此䕃獨不衰。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趙泉山曰：此詩譏切殷景仁、顔延年輩，附麗于宋。

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逺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王荆公曰：淵明詩有竒絶不可及之語，如結廬在人境四句，由詩人以來無此句。

東坡曰：採菊之次，偶然見山，?不用意，而景與意㑹，故可喜也。

敬齋曰：前輩有佳句，?未之知，後人尋繹出來，始見其工。如淵明悠然見南山，方在籬間把菊時，安知其髙？老杜佳句最多，尤不自知也。如是則撞破煙樓手段，豈能有得耶？

蔡寛夫曰：俗本多以見爲望字，若尓便有褰裳濡足之態矣。一字之誤，害理如此。

張九成曰：此即淵明畎畒不忘君之意也。

其六。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譽毀。三季多此事，逹士似不爾。咄咄俗中惡，且當從黄綺。

湯東澗曰：此篇言季世出處不齊，士皆以乗時自?爲賢，吾知從黄綺而已。世俗之是非毁譽，非所計也。

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汎此忘憂物，逺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壷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趍林鳴。嘯傲東軒下，?復得此生。

定齋曰：自南北朝以來，菊詩多矣，未有能及。淵明詩語盡菊之妙，如秋菊有佳色，他華不足以當此一佳字。然終篇寓意髙逺，皆繇菊而發耳。艮齋曰。秋菊有佳色一語，洗盡古今塵俗氣。

東坡曰。靖節以無事爲得此生，則見役於物者非失此生耶。

韓子蒼曰。余嘗謂古人寄懷於物而無所好然後爲逹。况淵明之真，其於黄花直寓意耳。至言飲酒適意，亦非淵明極致。向使無酒，但悠然見南山，其樂多矣。遇酒輙醉，醉醒之後，豈知有江州太守哉。當以此論淵明

其八。

青松在東園，衆草没竒姿。凝霜殄異?，卓然見髙枝。連林人不覺，獨樹衆乃竒。提壷挂寒柯，逺望時復爲。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覊。

其九：

清晨聞叩門，倒裳徃自開。問子爲誰歟，田父有好懷。壷漿逺見候，疑我與時乖。繿縷茅簷下，未足爲髙栖。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氣寡所諧。紆轡誠可學，違巳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囬。

趙氏註杜甫宿羗村第二首云：一篇之中，賓主旣具。問荅了然，可以比淵明。此首

趙泉山曰：時輩多勉靖節以岀仕，故作是篇。

其十：

在昔曽逺遊，直至東海隅。道路逈且長，風波阻中塗。此行誰使然，似爲飢所驅。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餘。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閑居。

趙泉山曰：此篇述其爲貧而仕

其十一。

顔生稱爲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飢至于老。雖留身後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爲好。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祼葬何必惡，人當觧意表。

東坡曰：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寳。寳不過軀，軀化則寳亡矣。人言靖節不知道，吾不信也。

東澗曰：顔榮皆非希身後名，正以自遂其志耳。保千金之軀者，亦終歸於盡，則祼葬亦未可非也。或曰：前八句言名不足頼，後四句言身不足惜淵明觧處正在身名之外也

其十二。

長公曽一仕，壯節忽失時。杜門不復出，終身與世辭。仲理歸大澤，髙風始在兹。一徃便當已，何爲復狐疑。去去當奚道，世俗乆相欺。擺落悠悠談，請從余所之

其十三。

有客常同止，趣捨邈異境。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發言各不領。規規一何愚，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没燭當炳。

湯東澗曰：醒者與世計分曉，而醉者頺然聽之而已。淵明盖沈?之逃者，故以醒爲愚，而以兀傲爲頴耳。

其十四：

故人賞我趣，挈壷相與至。班荆坐松下，數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爲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張文潜曰：陶元亮雖嗜酒，家貧不能常飲酒，而况必飲美酒乎。其所與飲，多田野樵漁之人，班坐林間，所以奉身而恱口腹者略矣。

石林詩話曰：?人多言飲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酒。盖方時艱人各懼禍。惟託於醉可以粗逺世故耳。

其十五。

貧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跡。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若不委窮逹。素抱深可惜。

其十六。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竟抱固窮節，飢寒飽所更。弊廬交悲風，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孟公不在兹，終以翳吾情。

其十七幽蘭生前庭，含薫待清風。清風脫然至，見别蕭艾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覺悟當念還，鳥盡廢良弓。

湯東澗曰。蘭薫非清風。不能别賢者出處之致。亦待知者知耳。淵明在彭澤日。有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語。所謂失故路也。惟其任道而不牽於俗。故卒能囬車復路云耳。鳥盡弓藏，盖借昔人去國之語。以喻己歸田之志。

其十八

子雲性嗜酒。家貧無由得。時頼好事人，載醪祛所惑。觴來爲之盡，是諮無不塞。有時不肯言，豈不在伐國。仁者用其心，何嘗失?黙。

湯東澗曰：此篇盖托子雲以自况，故以柳下惠事終之。五枊先生傳云：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或置酒招之，造飲輙盡。

其十九。

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纒巳。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里。冉冉星氣流，亭亭復一紀。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雖無揮金事，濁酒?可恃。按彭澤之歸在義熈元年乙巳，此云復一紀，則賦此飲酒當是義熈十二三年間

其二十。

羲農去我乆，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鳯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區諸老翁，爲事誠殷勤。如何絶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

東澗曰：諸老翁似謂漢?、伏生諸人，退之所謂羣儒區區修?者。劉歆移太常書亦可見。不見所問津，盖淵明自况於沮溺，而歎世無孔子徒也。

東坡曰：但恐多謬誤，君當恕醉人。此未醉時說也，若已醉，何假憂誤哉。然世人言醉時是醒時語，此最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