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緣傳-轻识

生緣傳

厥初生民，?高以陳，窺之以第一義，其生了不可得。乃若順之以緣會，則水源木根，大家細族，各有所本。從是言之，世出世法，葢相須哉。故?先佛應化，不降虚空，必有父母、宗族、姓氏，使人歷歷可?，不至傳爲誕妄。況其下者，又可漠然不明其所自乎？抑余生於?，遑知其他？詩云：侯誰在矣，張仲孝友。則吾宗之彰，巳于周宣王之世，所從來亦遠矣。其間支分?别，散之六合，視之茫茫，又何知焉？所聞高祖居?虞之錢家倉，曾祖遷于城，祖遂居城中，密邇坊橋。吾祖所生惟先君，先君生二人，余其次也。初，曾祖生三人，伯、仲、季，季?吾祖也。伯祖生三人，仲祖生一人。伯祖所生三人者，一爲伯，二、三爲叔。仲祖所生一人者，亦爲伯，先亡，余不及識。先亡之伯生二人，長伯生二人，二叔始無所生，立三叔所生第二人，後二叔又生一人，三叔生四人，皆兄弟也。是則伯、叔有三，而兄弟共十一人焉，皆居坊橋左右。而錢家?從高祖所分者，又自爲一族。吾祖爲順親公，吾父爲澄宇公，自五世以來，無貴顯，亦無敗?，爲里中淸白之家。吾母趙氏，祖稱吳山公，爲邑庠生，文望極著，從之受經者甚多，稱宋室。南渡之後，吳山公生三人，長曰孟吳，仲曰少吳，季曰季吳。孟吳公余不及見，少吳公?余外祖，亦不及見。其亡時，吾母及吾舅俱未長，皆季吳公敎育之。吾母長於吾舅，吾母歸，先君乃季吳公納采焉。故吾母事季吳公有父道，余兄弟見季吳公稱外祖云。吾舅氏一益所，其字也，亦賴季吳公成立。季吳公生一子，入邑庠，字君平，長余數歲。余入其書室，見吳山公遺書，一一皆有大宋後裔圖章。此吾父母宗族姓氏，余生身之所本也。吾先君少時讀書，及長事酒，以彭澤劉伶爲古友，以靑山綠水爲酒塲，資生之術，素不習也。余兄弟㓜時，撫育於吾祖，飮食生寢，恒在祖邊。先君則早出而暮歸，必酣，乃其常然。而先君冶生最疎，敎皃極嚴。余兄長六歲，先就學。余七歲，始隨兄入舘。晩歸，先君必課所讀。書觀所寫字，或不當意，色厲加責，語侵舘師，以敎之不力。既而試對，或引故事不侔，或聯義不雅，?書於簡，使舘師見。以故舘師頗畏先君，非若待他?學之父也。余初從啟䝉之師爲同姓，所謂寺前張乃洪所，先生姪也，敎亦甚嚴，先君喜之。余兄弟唯畏。甫三年，又從一師，姓沈氏，住北郭外。沈矩範稍寛，余學遂弛。余兄猶樸懋。余有童心，出舘間與羣皃嬉，先君見之，大加責。當其鞭朴時，吾祖憐之，雖欲庇護，弗能爲解。余哭有聲，吾母從壁後窺，亦少勸沮，然卒不能解，俟其怒定而巳。以故余兄弟嚴憚先君，出入端步，不同里中兒狎暱戲笑。里中稱余兄弟老成，皆先君之敎也。余長十歲，吾祖殁，廢學，時先君之年三十有奇矣。在衰絰中，索逋?門，四壁徒立，無如之何。有頃，見先君貧，能立身忘憂戚，絶僥倖，一樽當前，撚鬚忘世，胸中㤗然，不若他輩可加抑逼，皆自定。乆之，宗族皆憂先君之貧，親友皆重先君之守，見則以言慰先君，索逋者乃若相忘，而先君灑然總若弗之知也，里中?之。先君之於里中，絶不較長短，爭尺寸，泛愛虚受，高者不親，?者不疎，?獨立，不苟交，以故里中皆愛先君。計先君之齒不甚長，未爲鄉長者。然而里中凡宴會，必延先君，不?先君，樽斚無色。宗族凡節?，必速先君，先君不在，長㓜無序。故先君毎當綠楊三月，楓葉深秋，雖杖頭無錢。?醉於山館，或醉於親友家，余兄弟無覓處，酩酊，乃親友必掖送而歸，亦其?也。有時閒居，無親朋招飮，則枕而觀羣書。好閲野史，多識?物，偶一談之，聽者無厭，?余兄弟毎亦忘飲食也。然先君甚奇，平時雖不言佛所謂如夢幻泡影，其視世之炎炎赫赫，皆不爲意，亦不言富贵浮雲，每以東方朔辨刦灰事言於人。意者滄桑易變，世?無常，先君乃大觀，故不屑屑於人間事耶？不然，何余自少至長，但覺其胸中自有其樂，而世相若不能動者？又或居家無宴集，心無片事，毎淸晨由戸出，不坐巿尾，則立橋畔，袖手不言，熟視徃來碌碌者。及暮入戸，獨舉一觴，陶然自得，酒盡斯寢，初不作明日計。或當?月嚴寒，則?致有加，必簪?於瓶，燈前顧影，秉壺自斟，霜落忘睡，酒冷再暖?冷，又大呼暖之，口齒沉吟不置，或笑時事，或數古賢，或嫚罵不可意人。余兄弟莫測其意，無敢先睡，亦無敢不侍。嗚呼！余何以知先君哉？人之言曰：張澄宇絶好人，只爲一酒家業無?。不知先君脱落世故，高曠自怡，眞情妙境，正在一酒。人何以知先君哉？憶余初發心出家，慮先君弗允，乃走遁山寺，先書數語於案頭以見志，且以安先君。先君見之曰：此子胡爲有此?？遂覔余呼歸，余不敢違。居數日，復懇先君曰：出家高尚，事能底於成，毋貽吾羞。庻幾余唯唯受敎。?擇師使余出家。以此觀先君日在醉鄉，敎誡凜然，又何?醉耶？余既出家，投興福先君，以余依雪柏老人爲得所。余銜先君訓，莫敢少懈。間?歸家，隆冬無絮，先君見之，絶不爲?。所相識有投他寺剃?者，身盡輕暖，於其父母時有餽遺，先君薄之。余或袖雪柏老人偈語歸，先君誦之喜，時取觀焉。當室如懸磬，略不向余問有無。?余兄處家，年巳長，?資生，囊中有錢，先君不問，竟取而去。余兄見無錢，亦不問。或時絶米薪，先君但高臥翹足，未?以不任甘㫖責兄。處貧安貧，素位自得，先君又或有焉。故長年屢空，父子之間不聞怨言，親族閭里以是賢余父兄，?口歎不置。比隣或有以慈孝責難者，鄉評曰：胡不若張家父子耶？此皆先君生平實狀也。先君盛年尚酒，時更深路黑方醉，酒在外，醉而歸，毎狂?擊人，舉家靡寜。親友伯叔皆不悦，恒勸不聽，?吾祖在，亦莫能遏。逮余出家四年後，忽杜門不岀，日訓里中童子數人，親朋宴集悉不赴，芳艸春風亦不遊，向吾母曰：吾昔飮酒無節，?不如是，取歡而巳，何必多？亦何必醉？旦暮聊取數盃與吾母對啜，且曰：薄酒蔬飯，福也。人生能幾何？日理舊帙，無聲色。於是親族閭里又以是?先君。余歸，吾母?謂余曰：父?不爲酒亂，我無憂矣。如是者踰年，以疾而終，得壽四十八歲。先君生於萬曆四年丙子三月初七日，殁於天啟三年癸亥四月廿六日也。余兄撫棺而慟，隨葬於北山近五丈石之祖塋。嗚呼！余何能?先君，聊記大㮣，用以想見其音容耳。吾母之事先君，以先君不治家，拮据勞苦，長年無?。余兄弟自吾祖殁後，無衣母衣，無食母食。母?中夜織紡，余兄弟則鼾睡。憶余十一、二時，過外祖季吳公家，外祖母黄氏撫余曰：兒，兒，汝父好酒，家業抛廢，若無汝母，汝兄弟不知飄流何處矣。言訖，澘然泣下，余亦泣。是知母氏劬勞，有不忍言者。然其時人皆知先君無家，不知先君有敎，余童子又何知哉？自?思之，先父母之德，實同昊天，殆非偶然之作合也。葢先君不知貧，母氏善居貧，家中有無，比隣初不聞。時爲余兄弟澣濯，敝衣如新。里中見余兄弟，咸知吾母之?，而尊吾母之賢。及余出家，余兄在母側負薪汲水。余兄年十六，乃廢書。初亦?資生不獲，後得舘會，見雪柏老人，老人以出世法朂之，遂不婚。母?望余兄弟成立，重創家業，隆張氏，所以?勞靡替，心?忽忽不樂。一日，余自山中歸省，母忽向余商製道服，定志以修持爲日課，余莫知其然，時年巳五十餘矣。初禮佛茹齋，遂不務鍼指，既而習經。母初不識字，余兄略指之，俱能記憶。初習徃生一呪，既而大悲、楞嚴與夫十小呪皆能之。初習金剛一經，既而彌陀、觀音、藥師皆能之。既而能學法華，曾謂余曰：法華唯火宅喻難字多兩個，然我皆記得矣。初?家時，有隣嫗相過，?喜。自禮佛後，談及世事，輒不樂。嫗去，?曰：説許多閒話，妨我許多佛。見有持鉢者，必將米投鉢中；見有乞者，減食與之。旦夕心?歡喜，面亦?帶喜色，非若舊時之鬱鬱矣。余固莫知其然，但私心竊喜之。時巳出興福，行脚在外，歲或一歸，母從頂至足，細觀余服。余知母意憐余，乃製一新衣及㡌履，?道侶家，歸里則易以見母。惟其疾之憂，聖言葢不?也。他日又歸，或持錢百文，或買果少許以遺母，母取果供佛。供佛巳，余或他徃，偶有緇侶訪余，隨食之，自不食。有問之，答曰：此吾師父所遺者，我食之恐難消，故以供僧也。錢則貯瓶中，仍買香供佛，不取他用。余時叅天童，一出定千里暫歸，隨欲出，余恐母不忍，當其開懷歡喜時，緩言之以觀母心。母曰：人多言汝在外能學佛法是好事，當去莫繫?，我家中有汝兄在，無事。余乃低徊而别。余心知母或有所不忍，然絶無眷戀不捨之俗情，則余叅學，又母成余之志也。吾母詎不爲賢耶？昔?明禪師初未行脚，其母有賢行，使之游方。?明後將銀盤爲母壽，母擲於地曰：汝以我爲地獄滓耶？?明從是?䇿，爲一代法王。嗚呼！?明有母如是，方之吾母，亦何?古耶？苐余有媿于古人，無以答母耳。母如是精修十五年餘，皆余兄承事，余在外不能奉甘㫖。余兄雖在舘，時歸省視，問母安否，至於歲時祭享，祖塋灑掃，禮皆不廢。宗族或以無後言勸兄娶，兄曰：母年高矣，而淸心事佛，設有婦賢良，能承順母志，不茹葷酒，主其⾷饌，母得安坐於堂，固所願也。其或少有不順，母頤不解，我在舘將如何？况聞貧家之婦，有愉色者少，以是終母世卒不娶。余行脚在外，不計春秋者，以余兄善事吾母故也。甲戌秋，母氏六旬初度，緇友相與走祝，爲立壽木。??閏正月，余歸，命匠氏斵成之，飾以丹?。吾母見之曰：吾知汝此度冐寒歸來爲此也。然吾有此老骨，臨時收拾不至，愴忙取辦，百?安矣。汝?出去，亦可安心幹辦汝事，無以我爲懐。余聞之飮泣。母當垂老之年，䇿余如是，豈常情可擬耶？是歲中夏，余辭母上銅井山，秋過盛澤，冬入禾中，開法古南，母尚無恙。次年辛巳，母淹淹有疾，春夏禾中大荒，余覊院事，遣僧問訊，僧以他事不?過虞，亦不還院，母疾有加，余弗知也。中秋八月，忽得余兄，書乃知母疾篤，隨覔舟歸里，見母呻吟牀簣，巳不飮食，余悔無及。余未至時，母毎問兄：曾?信與弟否？兄曰：?去矣，想不日至。乃不見余歸，遂自淨髮圓頂，且曰：轉?誓爲僧。隨謂兄曰：弟?不比前，何能?歸？不歸亦可。譬如人家做官在任上，隔?千百里，豈能歸耶？母臨生死之際，猶賢明達事如此。及余歸，兄就耳曰：弟歸矣。母乃㸃首索飮，余擣藕湯進之。飮少分，向余曰：身痛。余曰：若?佛可止。母?㸃首，移時瞑目而逝，時年六十有六歲。先慈生於萬曆三年乙亥八月初二日，殁於崇禎十四年辛巳八月廿二日申刻。母先時遺命井然，余與兄無敢或違，遂加道服入木，奠靈於几，晨夕哀痛。兄就几傍出兩?瓶，泣示余曰：母所持經呪在兹。余觀之，葢香也。毎一香上皆有經呪，或百卷，或千遍。葢先?平日誦持訖，命余兄所記，而不知積有如是香也。以此知先慈事佛之?，誦法之廣矣。癸未春，世運將革，邑中大家有柩，例皆吉服送於山原，慮不測也。余兄效之，思欲舉柩，夢先慈曰：母待弟來。余時方在天童，奉先老人全身入墖，未能歸里。後邑中果無事。秋七月朔，余兄復謀舉柩，仍恐余事阻，又夢先?曰：母忙，弟必來。因又待余。一夕，復夢先慈告曰：弟來矣。且見其顔有喜色。次日，余果至。因同卜吉，從母志，集緇侶，陳法儀，引柩至北山祖塋，合葬先君之兆。時八月望後一日也。嗚呼！古有言：樹欲靜而風不寜，子欲養而親不在。孰非人子，何恨如之？此世之同情也。維摩詰經又云：生死可畏，菩薩當何所依？所幸我先慈晩年一捐塵勞，遂明佛行莊嚴，後有少慰長思。先君雖未?佞佛，然其生平巳輕世相，出塵階漸，或在於斯，醉鄉沉湎，特其寓乎？余惟六尺在天地，恩斯?斯，敎之誨之，豈無所從來者耶？是立先父母傳，見一期緣會，始終團圞，非偶然也。要皆得佛法分，影響世間，以行慈攝。余雖辭塵割愛，夙興夜寐，能無忝於所生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