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傳第六十四下班固漢書九十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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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1:01
匈奴傳第六十四下班固漢書九十四下
祕書監上護軍琅邪縣開國子顔師古注
呼韓邪單于歸庭數月,罷兵使各歸故地,乃收其兄呼屠吾斯在民間者立爲左谷蠡王,使人告右賢貴人,欲令殺右賢王。其冬,都隆竒與右賢王共立日逐王薄胥堂爲屠耆單于,發兵數萬人東襲呼韓邪單于。呼韓邪單于兵敗走,屠耆單于還,以其長子都塗吾西爲左谷蠡王,少子姑瞀樓頭爲右谷蠡王,留居單于庭。
明年秋,屠耆單于使日逐王先賢撣兄右奥鞬王爲烏藉都尉各二萬騎,屯東方以備呼韓邪單于。是時,西方呼揭王來與唯犂當户謀,共讒右賢王,言欲自立爲烏藉單于。屠耆單于殺右賢王父子,後知其寃,復殺唯犂當户。於是呼揭王恐,遂畔去,自立爲呼揭單于。右奧鞬王聞之,即自立爲車犂單于。烏藉都尉亦自立爲烏藉單于。凡五單于。屠耆單于自將兵東擊車犂單于,使都隆竒擊烏藉。烏藉、車犂皆敗,西北走,與呼揭單于兵合爲四萬人。烏藉、呼揭皆去單于號,共并力尊輔車犂單于。屠耆單于聞之,使左大將、都尉將四萬騎分屯東方,以備呼韓邪單于,自將四萬騎西擊車犂單于。車犂單于敗,西北走,屠耆單于即引西南,留闟敦地。
其明年,呼韓邪單于遣其弟右谷蠡王等西襲屠耆單于屯兵,殺略萬餘人。屠耆單于聞之,即自將六萬騎擊呼韓邪單于,行千里,未至嗕姑地,逢呼韓邪單于兵可四萬人,合戰。屠耆單于兵敗,自殺。都隆竒乃與屠耆少子右谷蠡王姑瞀樓頭亡歸漢,車犂單于東降呼韓邪單于。呼韓邪單于左大將烏厲屈與父呼遫累烏厲温敦皆見匈奴亂,率其衆數萬人南降漢。封烏厲屈爲新城侯,烏厲温敦爲義陽侯。是時李陵子復立烏藉都尉爲單于,呼韓邪單于捕斬之,遂復都單于庭,然衆裁數萬人。屠耆單于從弟休旬王將所主五六百騎,擊殺左大且渠,并其兵,至右地,自立爲閏振單于,在西邊。其後,呼韓邪單于兄左賢王呼屠吾斯亦自立爲郅支骨都侯單于,在東邊。其後二年,閏振單于率其衆東擊郅支單于。郅支單于與戰,殺之,并其兵,遂進攻呼韓邪。呼韓邪破,其兵走,郅支都單于庭。
呼韓邪之敗也,左伊秩訾王爲呼韓邪計,勸令稱臣入朝事漢,從漢求助,如此匈奴乃定。呼韓邪議問諸大臣,皆曰:「不可。匈奴之俗,本上氣力而下服役,以馬上戰鬭爲國,故有威名於百蠻。戰死,壯士所有也。今兄弟爭國,不在兄則在弟,雖死猶有威名,子孫常長諸國。漢雖强,猶不能兼并匈奴,柰何亂先古之制,臣事於漢,卑辱先單于,爲諸國所笑!雖如是而安,何以復長百蠻!」左伊秩訾曰:「不然。强弱有時,今漢方盛,烏孫城郭諸國皆為臣妾。自且鞮侯單于以來,匈奴日削,不能取復雖屈强於此,未嘗一日安也。今事漢則安存,不事則危亡,計何以過此!」諸大人相難久之。呼韓邪從其計,引衆南近塞,遣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入侍。郅支單于亦遣子右大將駒于利受入侍。是歲,甘露元年。
明年,呼韓邪單于款五原塞,願朝三年正月。漢遣車騎都尉韓昌迎,發過所七郡郡二千騎,爲陳道上。單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宫,漢寵以殊禮,位在諸侯王上,賛謁稱臣而不名。賜以冠帶衣裳,黄金璽盩綬,玉具,佩刀,弓一張,矢四發,棨㦸十,棨安車一乗,鞌勒一具,馬十五匹,黄金二十斤,錢二十萬,衣被七十七襲,錦繡綺縠雜帛八千匹,絮六千斤。禮畢,使使者道單于先行,宿長平。上自甘泉宿池陽宫。上登長平,詔單于毋謁,其左右當户之羣臣皆得列觀,及諸蠻夷君長王侯數萬,咸迎於渭橋下,夾道陳。上登渭橋,咸稱萬歲。單于就邸,留月餘,遣歸國。單于自請願留居光禄塞下,有急保漢受降城。漢遣長樂衛尉高昌侯董忠、車騎都尉韓昌將騎萬六千,又發邊郡士馬以千數,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詔忠等留衛單于,助誅不服,又轉邊穀米糒,前後三萬四千斛,給贍其食。是歲,郅支單于亦遣使奉獻,漢遇之甚厚。明年,兩單于俱遣使朝獻,漢待呼韓邪使有加。明年,呼韓邪單于復入朝,禮賜如初,加衣百一十襲,錦帛九千匹,絮八千斤。以有屯兵,故不復發騎爲送。
始郅支單于以爲呼韓邪降漢,兵弱不能復自還,即引其衆西,欲攻定右地。又屠耆單于小弟本侍呼韓邪,亦亡之右地,收兩兄餘兵得數千人,自立爲伊利目單于,道逢郅支,合戰,郅支殺之,并其兵五萬餘人。聞漢出兵穀助呼韓邪,即遂留居右地。自度力不能定匈奴,乃益西近烏孫,欲與并力,遣使見小昆彌烏就屠。烏就屠見呼韓邪爲漢所擁,郅支亡虜,欲攻之以稱漢,乃殺郅支使,持頭送都護在所,發八千騎迎郅支。郅支見烏孫兵多,其使又不反,勒兵逢擊烏孫,破之。因北擊烏揭,烏揭降。發其兵西破堅昆,北降丁令,并三國。數遣兵擊烏孫,常勝之。堅昆東去單于庭七千里,南去車師五千里,郅支留都之。
元帝初即位,呼韓邪單于復上書,言民衆困乏。漢詔雲中、五原郡轉穀二萬斛以給焉。郅支單于自以道遠,又怨漢擁護呼韓邪,遣使上書求侍子。漢遣谷吉送之,郅支殺吉。漢不知吉音問,而匈奴降者言聞甌脫皆殺之。呼韓邪單于使來,漢輒簿責之甚急。明年,漢遣車騎都尉韓昌、光禄大夫張猛送呼韓邪單于侍子,求問吉等,因赦其罪,勿令自疑。昌、猛見單于民衆益盛,塞下禽獸盡,單于足以自衛,不畏郅支。聞其大臣多勸單于北歸者,恐北去後難約束,昌、猛即與爲盟約曰:「自今以來,漢與匈奴合爲一家,世世毋得相詐相攻。有竊盜者,相報,行其誅,償其物;有宼,發兵相助。漢與匈奴敢先背約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孫盡如盟。」昌、猛與單于及大臣俱登匈奴諾水東山,刑白馬,單于以徑路刀金留犂撓酒,以老上單于所破月氏王頭爲飲器者共飲血盟。昌、猛還奏事,公卿議者以爲「單于保塞爲藩,雖欲北去,猶不能爲危害。昌、猛擅以漢國世世子孫與夷狄詛盟,令單于得以惡言上告于天,羞國家,傷威重,不可行。宜遣使往告祠天,與解盟。昌、猛奉使無狀,罪至不道。」上薄其過,有詔昌、猛以贖論,勿解盟。其後呼韓邪竟北歸庭,人衆稍稍歸之,國中遂定。
郅支旣殺使者,自知負漢,又聞呼韓邪益强,恐見襲擊,欲遠去。會康居王數爲烏孫所困,與諸翕侯計,以爲匈奴大國,烏孫素服屬之,今郅支單于困阸在外,可迎置東邊,使合兵取烏孫以立之,長無匈奴憂矣。即使使至堅昆通語郅支。郅支素恐,又怨烏孫,聞康居計,大說,遂與相結,引兵而西。康居亦遣貴人,槖它驢馬數千匹,迎郅支。郅支人衆中寒道死,餘財三千人到康居。其後,都護甘延壽與副陳湯發兵即康居誅斬郅支,語在延壽、湯傳。
郅支旣誅,呼韓邪單于且喜且懼,上書言曰:「常願謁見天子,誠以郅支在西方,恐其與烏孫俱來擊臣,以故未得至漢。今郅支已伏誅,願入朝見。」竟寧元年,單于復入朝,禮賜如初,加衣服錦帛絮,皆倍於黄龍時。單于自言願壻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後宫良家子王牆字昭君賜單于。單于驩喜,上書願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令下有司議,議者皆以爲便。郎中侯應習邊事,以爲不可許。上問狀,應曰:「周秦以來,匈奴暴桀,宼侵邊境,漢興,尤被其害。臣聞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隂山,東西千餘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爲宼,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師征伐,斥奪此地,攘之於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築外城,設屯戍,以守之,然後邊境得用少安。幕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來宼,少所蔽隱,從塞以南,徑深山谷,往來差難。邊長老言匈奴失隂山之後,過之未嘗不哭也。如罷備塞戍卒,示夷狄之大利,不可一也。今聖德廣被,天覆匈奴,匈奴得蒙全活之恩,稽首來臣。夫夷狄之情,困則卑順,彊則驕逆,天性然也。前以罷外城,省亭隧,今裁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古者安不忘危,不可復罷,二也。中國有禮義之敎,刑罰之誅,愚民猶尚犯禁,又況單于,能必其衆不犯約哉!三也。自中國尚建關梁以制諸侯,所以絶臣下之覬欲也。設塞徼,置屯戍,非獨爲匈奴而已,亦爲諸屬國降民,本故匈奴之人,恐其思舊逃亡,四也。近西羗保塞,與漢人交通,吏民貪利,侵盜其畜產妻子,以此怨恨,起而背畔,世世不絶。今罷乗塞,則生嫚易分爭之漸,五也。往者從軍多没不還者,子孫貧困,一旦亡出,從其親戚,六也。又邊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曰『聞匈奴中樂,無柰候望急何!』然時有亡出塞者,七也。盜賊桀黠,羣輩犯法,如其窘急,亡走北出,則不可制,八也。起塞以來百有餘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巖石,木柴僵落,谿谷水門,稍稍平之,卒徒築治,功費乆遠,不可勝計。臣恐議者不深慮其終始,欲以壹切省繇戍,十年之外,百歲之内,卒有它變,障塞破壞,亭隧滅絶,當更發屯繕治,累世之功不可卒復,九也。如罷戍卒,省候望,單于自以保塞守御,必深德漢,請求無已。小失其意,則不可測。開夷狄之?,虧中國之固,十也。非所以永持至安,威制百蠻之長策也。」
對奏,天子有詔:「勿議罷邊塞事。」使車騎將軍口諭單于曰:「單于上書願罷北邊吏士屯戍,子孫世世保塞。單于鄉慕禮義,所以爲民計者甚厚,此長乆之策也,朕甚嘉之。中國四方皆有關梁障塞,非獨以備塞外也,亦以防中國姦邪放縱,出爲宼害,故明法度以專衆心也。敬諭單于之意,朕無疑焉。爲單于怪其不罷,故使大司馬車騎將軍嘉曉單于。」單于謝曰:「愚不知大計,天子幸使大臣告語,甚厚!」
初,左伊秩訾爲呼韓邪畫計歸漢,竟以安定。其後或讒伊秩訾自伐其功,常鞅鞅,呼韓邪疑之。左伊秩訾懼誅,將其衆千餘人降漢,漢以爲關内侯,食邑三百户,令佩其王印綬。及竟寧中,呼韓邪來朝,與伊秩訾相見,謝曰:「王爲我計甚厚,令匈奴至今安寧,王之力也,德豈可忘!我失王意,使王去不復顧留,皆我過也。今欲白天子,請王歸庭。」伊秩訾曰:「單于頼天命,自歸於漢,得以安寧,單于神靈,天子之祐也,我安得力!旣已降漢,又復歸匈奴,是兩心也。願爲單于侍使於漢,不敢聽命」師古曰言爲單于充使,留侍於漢,不,能遇匈奴單于固請不能得而歸。
王昭君號寧胡閼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師,爲右日逐王。呼韓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死。始呼韓邪嬖左伊秩訾兄呼衍王女二人。長女顓渠閼氏,生二子,長曰且莫車,次曰囊知牙斯。少女爲大閼氏,生四子,長曰雕陶莫臯,次曰且麋胥,皆長於且莫車,少子咸、樂二人,皆小於囊知牙斯。又它閼氏子十餘人。顓渠閼氏貴,且莫車愛。呼韓邪病且死,欲立且莫車,其母顓渠閼氏曰:「匈奴亂十餘年,不絶如髮,賴蒙漢力,故得復安。今平定未乆,人民創艾戰鬭,且莫車年少,百姓未附,恐復危國。我與大閼氏一家共子,不如立雕陶莫臯。」大閼氏曰:「且莫車雖少,大臣共持國事,今舎貴立賤,後世必亂。」單于卒從顓渠閼氏計,立雕陶莫臯,約令傳國與弟。呼韓邪死,雕陶莫臯立,爲復株絫若鞮單于。
復株絫若鞮單于立,遣子右致盧兒王醯諧屠奴侯入侍,以且麋胥爲左賢王,且莫車爲左谷蠡王,囊知牙斯爲右賢王。復株絫單于復妻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爲須卜居次,小女爲當于居次。
河平元年,單于遣右臯林王伊邪莫演等奉獻朝正月。旣罷,遣使者送至蒲反。伊邪?莫演言:欲降,即不受我,我自殺,終不敢還歸。使者以聞,下公卿議。議者或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禄大夫谷永、議郎杜欽以爲「漢興,匈奴數爲邊害,故設金爵之賞以待降者。今單于詘體稱臣,列爲北藩,遣使朝賀,無有二心,漢家接之,宜異於往時。今旣享單于聘貢之質,而更受其逋逃之臣,是貪一夫之得而失一國之心,擁有罪之臣而絶慕義之君也。假令單于初立,欲委身中國,未知利害,私使伊邪莫演詐降以卜吉凶,受之虧德沮善,今單于自䟽,不親邊吏;或者設為反間,欲因而生隙,受之適合其策,使得歸曲而直責。此誠邊竟安危之原,師旅動靜之首,不可不詳也。不如勿受,以昭日月之信,抑詐諼之謀,懐附親之心,便」。對奏,天子從之。遣中郎將王舜往問降狀。伊邪莫演曰:「我病狂妄言耳。」遣去。歸到,官位如故,不肻令見漢使。明年,單于上書願朝河平四年正月,遂入朝,加賜錦繡繒帛二萬疋,絮二萬斤,它如竟寧時。
復株絫單于立十歲,鴻嘉元年死。弟且糜胥立,爲搜諧若鞮單于。
搜諧單于立,遣子左祝都韓王昫留斯侯入侍,以且莫車爲左賢王。搜諧單于立八歲,元延元年,爲朝二年發行,未入塞,病死。弟且莫車立,爲車牙若鞮單于。
車牙單于立,遣子右於涂仇撣王烏夷當入侍,以囊知牙斯爲左賢王。車牙單于立四歲,綏和元年死。弟囊知牙斯立,爲烏珠留若鞮單于。
烏珠留單于立,以第二閼氏子樂爲左賢王,以第五閼氏子輿爲右賢王,遣子右股奴王烏鞮牙斯入侍。漢遣中郎將夏侯藩、副校尉韓容使匈奴。時帝舅大司馬票騎將軍王根領尚書事,或說根曰:「匈奴有斗入漢地,直張掖郡,生竒材木,箭竿就羽,如得之,於邊甚饒,國家有廣地之實,將軍顯功,垂於無窮。」根爲上言其利,上直欲從單于求之,爲有不得,傷命損威。根即但以上指曉藩,令從藩所說而求之。藩至匈奴,以語次說單于曰:「竊見匈奴斗入漢地,直張掖郡。漢三都尉居塞上,士卒數百人寒苦,候望乆勞。單于宜上書獻此地,直斷閼之,省兩都尉士卒數百人,以復天子厚恩,其報必大。」單于曰:「此天子詔語邪,將從使者所求也?」藩曰:「詔指也,然藩亦爲單于畫善計耳。」單于曰:「孝宣、孝元皇帝哀憐父呼韓邪單于,從長城以北匈奴有之。此温偶駼王所居地也,未曉其形狀所生,請遣使問之。」藩、容歸漢。後復使匈奴,至則求地。單于曰:「父兄傳五世,漢不求此地,至知獨求,何也?已問温偶駼王,匈奴西邊諸侯作穹廬及車,皆仰此山材木,且先父地,不敢失也。」藩還,遷爲太原太守。單于遣使上書,以藩求地狀聞。詔報單于曰:「藩擅稱詔從單于求地,法當死,更大赦二,今徙藩爲濟南太守,不令當匈奴。」明年,侍子死,歸葬。復遣子左於駼仇撣王稽留昆入侍。
至哀帝建平二年,烏孫庶子卑援疐翕侯人衆入匈奴西界,宼盜牛畜,頗殺其民。單于聞之,遣左大當户烏夷泠將五千騎擊烏孫,殺數百人,略千餘人,敺牛畜去。卑援疐恐,遣子趨逯爲質匈奴。單于受,以狀聞。漢遣中郎將丁野林、副校尉公乗音使匈奴,責讓單于,告令還歸卑援疐質子。單于受詔,遣歸。
建平四年,單于上書願朝五年。時哀帝被疾,或言匈奴從上游來厭人,自黄龍、竟寧時,單于朝中國輒有大故。上由是難之,以問公卿,亦以爲虚費府帑,可且勿許。單于使辭去,未發,黄門郎揚雄上書諫曰:
臣聞六經之治,貴於未亂;兵家之勝,貴於未戰。二者皆微,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單于上書求朝,國家不許而辭之,臣愚以爲漢與匈奴從此?矣。本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甚明。臣不敢遠稱,請引秦以來明之:
以秦始皇之彊,蒙恬之威,帶甲四十餘萬,然不敢窺西河,迺築長城以界之。會漢初興,以高祖之威靈,三十萬衆困於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時竒譎之士石畫之臣甚衆,卒其所以脫者,世莫得而言也。又高皇后嘗忿匈奴,羣臣庭議,樊噲請以十萬衆横行匈奴中,季布曰:「噲可斬也,妄阿順指!」於是大臣權書遺之,然後匈奴之結解,中國之憂平。及孝文時,匈奴侵暴北邊,候騎至雍甘泉,京師大駭,發三將軍屯細柳、棘門、霸上以備之,數月迺罷。孝武即位,設馬邑之權,欲誘匈奴,使韓安國將三十萬衆徼於便墬,匈奴覺之而去,徒費財勞師,一虜不可得見,況單于之面乎!其後深惟社稷之計,規恢萬載之策,迺大興師數十萬,使衛青、霍去病操兵,前後十餘年。於是浮西河,絶大幕,破寘顔,襲王庭,窮極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以臨翰海,虜名王貴人以百數。自是之後,匈奴震怖,益求和親,然而未肻稱臣也。
且夫前世豈樂傾無量之費,伇無罪之人,快心於狼望之北哉?以爲不壹勞者不乆佚,不暫費者不永寧,是以忍百萬之師以摧餓虎之喙,運府庫之財塡盧山之壑而不悔也。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欲掠烏孫,侵公主,迺發五將之師十五萬騎獵其南,而長羅侯以烏孫五萬騎震其西,皆至質而還。時鮮有所獲,」徒奮揚威武,明漢兵若雷風耳。雖空行空反,尚誅兩將軍。故北狄不服,中國未得高枕安寢也。逮至元康、神爵之間,大化神明,鴻恩溥洽,而匈奴内亂,五單于爭立,日逐、呼韓邪攜國歸死,扶伏稱臣,然尚覊縻之,計不顓制。自此之後,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强。何者?外國天性忿鷙形容魁健,負力怙氣,難化以善,易肄以惡,其彊難詘,其和難得。故未服之時,勞師遠攻,傾國殫貨,伏尸流血,破堅拔敵,如彼之難也;旣服之後,慰薦撫循,接賂遺,威儀俯仰,如此之備也。往時嘗屠大宛之城,蹈烏桓之壘,探姑繒之壁,藉蕩姐之場,艾朝鮮之旃,拔兩越之旗,近不過旬月之伇,遠不離二時之勞,固已犂其庭,掃其閭,郡縣而置之,雲徹席卷,後無餘菑。唯北狄為不然,眞中國之堅敵也,三垂比之懸矣,前世重之兹甚,未易可輕也。
今單于歸義,懷欵誠之心,欲離其庭,陳見於前,此迺上世之遺策,神靈之所想望,國家雖費,不得已者也。柰何距以來厭之辭,踈以無日之期,消往昔之恩,開將來之隙!夫欵而隙之,使有恨心,負前言,縁往辭,歸怨於漢,因以自絶,終無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諭之不能,焉得不爲大憂乎!夫明者視於無形,聦者聽於無聲,誠先於未然,即蒙恬、樊噲不復施,棘門、細柳不復備,馬邑之策安所設,衛、霍之功何得用,五將之威安所震?不然,壹有隙之後,雖智者勞心於内,辯者轂擊於外,猶不若未然之時也。且往者圖西域,制車師,置城郭都護三十六國,費歲以大萬計者,豈爲康居、烏孫能踰白龍堆而宼西邊哉?迺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勞之,一日失之,費十而愛一,臣竊爲國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於未亂未戰,以遏邊萌之禍。
書奏,天子寤焉,召還匈奴使者,更報單于書而許之。賜雄帛五十匹,黄金十斤。單于未發,會病,復遣使願朝明年。故事,單于朝,從名王以下及從者二百餘人。單于又上書言:「蒙天子神靈,人民盛壯,願從五百人入朝,以明天子盛德。」上皆許之。
元壽二年,單于來朝,上以太歲厭勝所在,舍之上林苑蒲陶宫。告之以加敬於單于,單于知之。加賜衣三百七十襲,錦繡繒帛三萬匹,絮三萬斤,它如河平時。旣罷,遣中郎將韓況送單于。單于出塞,到休屯井,北度車曰盧水,道里回遠。況等乏食,單于迺給其粮,失期不還五十餘日。
初,上遣稽留昆隨單于去,到國,復遣稽留昆同母兄右大且方與婦入侍。還歸,復遣且方同母兄左日逐王都與婦入侍。是時,漢平帝幼,太皇太后稱制,新都侯王莽秉政,欲說太后以威德至盛異於前,迺風單于令遣王昭君女須卜居次云入侍太后,所以賞賜之甚厚。
會西域車師後王句姑、去胡來王唐兠皆怨恨都護校尉,將妻子人民亡降匈奴,語在西域傳。單于受置左谷蠡地,遣使上書言狀曰:「臣謹已受。」詔遣中郎將韓隆、王昌、副校尉甄阜、侍中謁者帛敞、長水校尉王歙使匈奴,告單于曰:「西域内屬,不當得受,今遣之。」單于曰「孝宣孝元皇帝哀憐為作約束,自長城以南天子有之,長城以北單于有之。有犯塞,輒以狀聞;有降者,不得受。臣知父呼韓邪單于蒙無量之恩,死遺言曰:『有從中國來降者,勿受,輒送至塞,以報天子厚恩。』此外國也,得受之。」使者曰:「匈奴骨肉相攻,國幾絶,蒙中國大恩,危亡復續,妻子完安,累世相繼,宜有以報厚恩。」單于叩頭謝罪,執二虜還付使者。詔使中郎將王萌待西域惡都奴界上逆受。單于遣使送到國,因請其罪。使者以聞,有詔不聽,會西域諸國王斬以示之。迺造設四條:中國人亡入匈奴者,烏孫亡降匈奴者,西域諸國佩中國印綬降匈奴者,烏桓降匈奴者,皆不得受。遣中郎將王駿、王昌、副校尉甄阜、王尋使匈奴,班四條與單于,雜函封,付單于,令奉行,因收故宣帝所爲約束刲函還。時,莽奏令中國不得有二名,因使使者以風單于,宜上書慕化,爲一名,漢必加厚賞。單于從之,上書言:「幸得備藩臣,竊樂太平聖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謹更名曰知。」莽大說,白太后,遣使者荅諭,厚賞賜焉。
漢旣班四條,後護烏桓使者告烏桓氏母得復與匈奴皮布稅。匈奴以故事遣使者責烏桓稅,匈奴人民婦女欲賈販者皆隨往焉。烏醒距曰:「奉天子詔條,不當予匈奴稅。」匈奴使怒,收烏桓酋豪,縛到懸之。酋豪昆弟怒,共殺匈奴使及其官屬,收略婦女馬牛。單于聞之,遣使發左賢王兵入烏桓責殺使者,因攻擊之。烏桓分散,或走上山,或東保塞。匈奴頗殺人民,敺婦女弱小且千人去,置左地,告烏桓曰:「持馬畜皮布來贖之。」烏桓見略者親屬二千餘人持財畜往贖,匈奴受,留不遣。
王莽之篡位也,建國元年,遣五威將王駿率甄阜、王颯、陳饒、帛敞、丁業六人,多齎金帛,重遺單于,諭曉以受命代漢狀,因易單于故印。故印文曰「匈奴單于璽」,莽更曰「新匈奴單于章」。將率旣至,授單于印紱,詔令上故印紱。單于再拜受詔。譯前,欲解取故印紱,單于舉掖授之。左姑夕侯蘇從旁謂單于曰:「未見新印文,宜且勿與。」單于止,不肻與。請使者坐穹廬,單于欲前爲壽。五威將曰:「故印紱當以時上。」單于曰:「諾。」復舉掖授譯。蘇復曰:「未見印文,且勿與。」單于曰:「印文何由變更!」遂解故印紱奉上,將率受。著新紱,不解視印,飲食至夜迺罷。右率陳饒謂諸將率曰:「鄉者姑夕侯疑印文,幾令單于不與人如令視印,見其變改,必求故印,此非辭說所能距也。旣得而復失之,辱命莫大焉。不如椎破故印,以絶禍根。」將率猶與,莫有應者。饒,燕士,果悍,即引斧椎壞之。明日,單于果遣右骨都侯當白將率曰:「漢賜單于印,言『璽』不言『章』,又無『漢』字,諸王已下迺有『漢』言『章』。今即去『璽』加『新』,與臣下無别。願得故印。」將率示以故印,謂曰:「新室順天制作,故印隨將率所自爲破壞。單于宜承天命,奉新室之制。」當還白,單于知已無可柰何,又多得賂遺,即遣弟右賢王輿奉馬牛隨將率入謝,因上書求故印。
將率還到左犂汗王咸所居地,見烏桓民多,以問咸。咸具言狀,將率曰:「前封四條,不得受烏桓降者,亟還之。」咸曰:「請密與單于相聞,得語,歸之。」單于使咸報曰:「當從塞内還之邪,從塞外還之邪?」將率不敢顓決,以聞。詔報,從塞外還之。
單于始用夏侯藩求地有距漢語,後以求稅烏桓不得,因宼略其人民,釁由是生,重以印文改易,故怨恨。迺遣右大且渠蒲呼盧訾等十餘人將兵衆萬騎,以護送烏桓爲名,勒兵朔方塞下。朔方太守以聞。
明年,西域車師後王須置離謀降匈奴,都護但欽誅斬之。置離兄狐蘭支將人衆二千餘人,敺畜産,舉國亡降匈奴,單于受之。狐蘭支與匈奴共入宼,擊車師,殺後成長,傷都護司馬,復還入匈奴。
時戊己校尉史陳良、終帶、司馬丞韓玄、右曲候任商等見西域頗背叛,聞匈奴欲大侵,恐并死,即謀劫略吏卒數百人,共殺戊己校尉刀護,遣人與匈奴南犂汗王南將軍相聞。匈奴南將軍二千騎入西域迎良等,良等盡脅略戊己校尉吏士男女二千餘人入匈奴。玄、商留南將軍所,良、帶徑至單于庭,人衆别置零吾水上田居。單于號良、帶曰烏桓都將軍,留居單于所,數呼與飲食。西域都護但欽上書言匈奴南將軍右伊秩訾將人衆宼擊諸國。莽於是大分匈奴爲十五單于,遣中郎將藺苞、副校尉戴級將兵萬騎,多齎珍寳至雲中塞下,招誘呼韓邪單于諸子,欲以次拜之。使譯出塞誘呼右犂汗王咸、咸子登、助三人,至則脅拜咸爲孝單于,賜安車鼓車各一,黄金千斤,雜繒千匹,戲㦸十;拜助爲順單于,賜黄金五百斤;傳送助、登長安。莽封苞爲宣威公,拜爲虎牙將軍;封級爲揚威公,拜爲虎賁將軍。單于聞之,怒曰:「先單于受漢宣帝恩,不可負也。今天子非宣帝子孫,何以得立?」遣左骨都侯、右伊秩訾王呼盧訾及左賢王樂將兵入雲中益壽塞,大殺吏民。是歲,建國三年也。
是後,單于歷告左右部都尉、諸邊王,入塞宼盜,大輩萬餘,中軰數千,少者數百,殺鴈門、朔方太守、都尉,略吏民畜產不可勝數,緣邊虛耗。莽新即位,怙府庫之富欲立威,迺拜十二部將率,發郡國勇士,武庫精兵,各有所屯守,轉委輸於邊。議滿三十萬衆,齎三百日糧,同時十道並出,窮追匈奴,内之于丁令,因分其地,立呼韓邪十五子。
莽將嚴尤諫曰:「臣聞匈奴爲害,所從來乆矣,未聞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後世三家周、秦、漢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無策焉。當周宣王時,獫允内侵,至于涇陽,命將征之,盡境而還。其視戎狄之侵,譬猶蟁蝱之螫,敺之而已。故天下稱明,是爲中策。漢武帝選將練兵,約齎輕糧,深入遠戍,雖有克獲之功,胡輒報之,兵連禍結三十餘年,中國罷耗,匈奴亦創艾,而天下稱武,是爲下策。秦始皇不忍小恥而輕民力,築長城之固,延袤萬里,轉輸之行,起於負海,疆境既完,中國内竭,以喪社稷,是爲無策。今天下遭陽九之戹,比年飢饉,西北邊尤甚。發三十萬衆,具三百日糧,東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後乃備。計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師老械弊,執不可用,此一難也。邊旣空虚,不能奉軍糧,内調郡國,不相及屬,此二難也。計一人三百日食,用糒十八斛,非牛力不能勝;牛又當自齎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鹵,多乏水草以往事揆之,軍出未滿百日,牛必物故且盡,餘糧尚多,人不能負,此三難也。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風,多齎鬴鍑薪炭,重不可勝,食糒飲水,以歷四時,師有疾疫之憂,是故前世伐胡,不過百日,非不欲乆,執力不能,此四難也。輜重自隨,則輕銳者少,不得疾行,虜徐遁逃,執不能及,幸而逢虜,又累輜重,如遇險阻,銜尾相隨,虜要遮前後,危殆不測,此五難也。大用民力,功不可必立,臣伏憂之。今旣發兵,宜縱先至者,令臣尤等深入霆擊,且以創艾胡虜。」莽不聽尤言,轉兵穀如故,天下騷動。
咸旣受莽孝單于之號,馳出塞歸庭,具以見脅狀白單于。單于更以爲於栗置支侯,匈奴賤官也。後助病死,莽以登代助爲順單于。
厭難將軍陳欽、震狄將軍王巡屯雲中葛邪塞。是時,匈奴數為邊宼,殺將率吏士,略人民,敺畜産去甚衆。捕得虜生口驗問,皆曰孝單于咸子角數爲宼。兩將以聞。四年,莽會諸蠻夷,斬咸子登於長安市。
初,北邊自宣帝以來,數世不見煙火之警,人民熾盛,牛馬布野。及莽撓亂匈奴,與之搆難,邊民死亡係獲,又十二部兵乆屯而不出,吏士罷弊,數年之間,北邊虚空,野有暴骨矣。
烏珠留單于立二十一歲,建國五年死。匈奴用事大臣右骨都侯須卜當,即王昭君女伊墨居次云之壻也。云常欲與中國和親,又素與咸厚善,見咸前後爲莽所拜,故遂越輿而立咸爲烏累若鞮單于。
烏累單于咸立,以弟輿爲左谷蠡王。烏珠留單于子蘇屠胡本爲左賢王,以弟屠耆閼氏子盧渾爲右賢王。烏珠留單于在時,左賢王數死,以爲其號不祥,更易命左賢王曰「護于」。護于之尊最貴,次當爲單于,故烏珠留單于授其長子以爲護于,欲傳以國。咸怨烏珠留單于貶賤己號,不欲傳國,及立,貶護于爲左屠耆王。云、當遂勸咸和親。
天鳳元年,云、當遣人之西河虎猛制虜塞下,告塞吏曰欲見和親侯。和親侯王歙者,王昭君兄子也。中部都尉以聞。莽遣歙、歙弟騎都尉展德侯颯使匈奴,賀單于初立,賜黄金衣被繒帛,紿言侍子登在,因購求陳良、終帶等。單于盡收四人及手殺校尉刀護賊芝音妻子以下二十七人,皆械檻付使者,遣厨唯姑夕王富等四十人送歙、颯。莽作焚如之刑,燒殺陳良等,罷諸將率屯兵,但置游擊都尉。單于貪莽賂遺,故外不失漢故事,然内利宼掠。又使還,知子登前死,怨恨,宼虜從左地入,不絶。使者問單于,輒曰:「烏桓與匈奴無狀黠民共爲宼入塞,譬如中國有盜賊耳!咸初立持國,威信尚淺,盡力禁止,不敢有二心。」
天鳳二年五月,莽復遣歙與五威將王咸率伏黯、丁業等六人,使送右厨唯姑夕王,因奉歸前所斬侍子登及諸貴人從者喪,皆載以常車。至塞下,單于遣云、當子男大且渠奢等至塞迎。咸等至,多遺單于金珍,因諭說改其號,號匈奴曰「恭奴」,單于曰「善于」,賜印綬。封骨都侯當爲後安公,當子男奢爲後安侯。單于貪莽金幣,故曲聽之,然宼盜如故。咸、歙又以陳良等購金付云、當,令自差與之。十二月,還入塞,莽大喜,賜歙錢二百萬,悉封黯等。
單于咸立五歲,天鳳五年死,弟左賢王輿立,爲呼都而尸道臯若鞮單于。匈奴謂孝曰「若鞮」。自呼韓邪後,與漢親密,見漢謚帝爲「孝」,慕之,故皆爲「若鞮」。
呼都而尸單于輿旣立,貪利賞賜,遣大且渠奢與云女弟當户居次子醯櫝王俱奉獻至長安。莽遣和親侯歙與奢等俱至制虜塞下,與云、當會,因以兵迫脅,將至長安。云、當小男從塞下得脫,歸匈奴。當至長安,莽拜爲須卜單于,欲出大兵以輔立之。兵調度亦不合,而匈奴愈怒,並入北邊,北邊由是壞敗。會當病死,莽以其庶女陸逯任妻後安公奢,所以尊寵之甚厚,終爲欲出兵立之者。會漢兵誅莽,云、奢亦死。
更始二年冬,漢遣中郎將歸德侯颯、大司馬護軍陳遵使匈奴,授單于漢舊制璽綬,王侯以下印綬,因送云、當餘親屬貴人從者。單于輿驕,謂遵、颯曰:「匈奴本與漢爲兄弟,匈奴中亂,孝宣皇帝輔立呼韓邪單于,故稱臣以尊漢。今漢亦大亂,爲王莽所簒,匈奴亦出兵擊莽,空其邊境,令天下騷動思漢,莽卒以敗而漢復興,亦我力也,當復尊我!」遵與相掌距,單于終持此言。其明年夏,還。會赤眉入長安,更始敗。
賛曰:書戒「蠻夷猾夏」,」詩稱「戎狄是膺」,春秋「有道守在四夷」,乆矣夷狄之爲患也。故自漢興,忠言嘉謀之臣曷嘗不運籌策相與爭於廟堂之上乎?高祖時則劉敬,吕后時樊噲、季布,孝文時賈誼、朝錯,孝武時王恢、韓安國、朱買臣、公孫弘、董仲舒,人持所見,各有同異,然緫其要,歸兩科而已。縉紳之儒則守和親,介胄之士則言征伐,皆偏見一時之利害,而未究匈奴之終始也。自漢興以至于今,曠世歷年,多於春秋,其與匈奴,有脩文而和親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詘伸異變,强弱相反,是故其詳可得而言也。
昔和親之論,發於劉敬。是時天下初定,新遭平城之難,故從其言,約結和親,賂遺單于,兾以救安邊境。孝惠、高后時遵而不違,匈奴宼盜不爲衰止,而單于反以加驕倨。逮至孝文,與通關市,妻以漢女,增厚其賂,歲以千金,而匈奴數背約束,邊境屢被其害。是以文帝中年,赫然發憤,遂躬戎服,親御鞌馬,從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馳射上林,講習戰陳,聚天下精兵,軍於廣武,顧問馮唐,與論將帥,喟然歎息,思古名臣,此則和親無益,已然之明效也。
仲舒親見四世之事,猶復欲守舊文,頗增其約。以爲「義動君子,利動貪人,如匈奴者,非可以仁義說也。獨可說以厚利,結之於天耳。故與之厚利以没其意,與盟於天以堅其約,質其愛子以累其心,匈奴雖欲展轉,柰失重利何,柰欺上天何,柰殺愛子何。夫賦斂行賂不足以當三軍之費,城郭之固無以異於貞士之約,而使邊城守境之民父兄緩帶,稚子咽哺,胡馬不窺於長城,而羽檄不行於中國,不亦便於天下乎!」察仲舒之論,考諸行事,迺知其未合於當時,而有闕於後世也。當孝武時,雖征伐克獲,而士馬物故亦略相當;雖開河南之野,建朔方之郡,亦棄造陽之北九百餘里。匈奴人民每來降漢,單于亦輒拘留漢使以相報復,其桀驁尚如斯,安肻以愛子而爲質乎?此不合當時之言也。若不置質,空約和親,是襲孝文旣往之悔,而長匈奴無已之詐也。夫邊城不選守境武略之臣,脩障隧備塞之具,厲長㦸勁弩之械,恃吾所以待邊宼。而務賦斂於民,遠行貨賂,割剥百姓,以奉宼讎。信甘言,守空約,而幾胡馬之不窺,不已過乎!
至孝宣之世,承武帝奮擊之威,直匈奴百年之運,因其壞亂幾亡之阸,權時施宜,覆以威德,然後單于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稱藩,賔於漢庭。是時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菞庶亡干戈之伇。
後六十餘載之間,遭王莽篡位,始開邊隙,單于由是歸怨自絶,莽遂斬其侍子,邊境之禍構矣。故呼韓邪始朝於漢,漢議其儀,而蕭望之曰:「戎狄荒服,言其來服荒忽無常,時至時去,宜待以客禮,讓而不臣。如其後嗣遂逃竄伏,使於中國不爲叛臣。」及孝元時,議罷守塞之備,侯應以爲不可,可謂盛不忘衰,安必思危,遠見識微之明矣。至單于咸棄其愛子,昧利不顧,侵掠所獲,歲鉅萬計,而和親賂遺,不過千金,安在其不棄質而失重利也?仲舒之言,漏於是矣。
夫規事建議,不圖萬世之固,而媮恃一時之事者,未可以經遠也。若乃征伐之功,秦漢行事,嚴尤論之當矣。故先王度土,中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物土貢,制外内,或脩刑政,或昭文德,遠近之執異也。是以春秋内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髮左衽,人面獸心。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隨畜,射獵爲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絶外内也。是故聖王禽獸畜之,不與約誓,不就攻伐;約之則費賂而見欺,攻之則勞師而招宼。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内,踈而不戚,政敎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來則懲而御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羇靡不絶,使曲在彼,蓋聖王制御蠻夷之常道也。
匈奴傳卷第六十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