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政要卷第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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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5:56

貞觀政要卷第九

戈直集論

議征伐三十五   議安邊三十六

征伐第三十五

武徳九年冬,突厥頡利、突利二可汗以其衆二十萬至渭水便橋之北,遣酋帥執矢思力入朝為覘,自張聲勢云:二可汗緫兵百萬,今已至矣。乃請返命。太宗謂曰:我與突厥面自和親,汝則背之,我無所愧,何輒将兵入我畿縣,自夸彊盛,我當先戮爾矣。思力懼而請命,蕭瑀、封徳彛等請禮而遣之。太宗曰:不然,今若放還,必謂我懼。乃遣囚之。太宗曰:頡利聞我國家新有内難,又聞朕初即位,所以率其兵衆直至於此,謂我不敢拒之。朕若閉門自守,虜必縱兵大掠。彊弱之勢,在今一策,朕将獨出,以示輕之。且耀軍容,使知必戰。事出不意,乖其本圖,制服匈奴,在茲舉矣。遂單馬而進,隔津與語,頡利莫能測。俄而六軍繼至,頡利見軍容大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懼,請盟而退。

貞觀初,嶺南諸州奏言髙州酋帥馮盎、談殿阻兵反叛。詔將軍藺謩發江、嶺數十州兵討之。秘書監魏徴諌曰:中國初定,瘡痍未復,嶺南瘴癘,山川阻深,兵逺難繼,疾疫或起,若不如意,悔不可追。且馮盎若反,即須及中國未寧,交結逺人,分兵㫁險,破掠州縣,署置官司,何因告來數年,兵不出境?此則反形未成,無容動衆。陛下旣未遣使人就彼觀察,即來朝謁,恐不見明。今若遣使分明曉諭,必不勞師旅,自致闕庭。太宗從之,嶺表悉定。侍臣奏言:馮盎談殿徃年,恒相征伐,陛下發一單使,嶺外恬然。太宗曰:初,嶺南諸州盛言盎反,朕必欲討之。魏徴頻諌,以為但懐之以徳,必不討自來。旣從其計,遂得嶺表無事,不勞而定,勝於十萬之師。乃賜徴絹五百匹。

貞觀四年,有司上言,林邑蠻國表䟽不順,請發兵討擊之。太宗曰:兵者㐫器,不得已而用之。故漢光武云:毎一發兵,不覺頭鬚為白。自古以來,窮兵極武,未有不亡者也。符堅自恃兵彊,欲必吞晉室,興兵百萬,一舉而亡。隋主亦必欲取髙麗,頻年勞役,人不勝怨,遂死於匹夫之手。至如頡利徃?數來侵我國家,部落疲於征役,遂至滅亡。朕今見此,豈得輙即發兵。但經歷山險,土多瘴癘,若我兵士疾疫,雖尅翦此蠻,亦何所補?言語之間,何足介意。竟不討之。

貞觀五年,康國請歸附。時太宗謂侍臣曰:前代帝王,大有務廣土地,以求身後之虚名,無益於身,其人甚困。假令於身有益,於百姓有損,朕必不為,况求虚名而損百姓乎?康國旣來歸朝,有急難,不得不救。兵行萬里,豈得無勞於人?若勞人求名,非朕所欲,所請歸附,不須納也。

貞觀十四年,兵部尚書侯君集伐髙昌,及師次柳谷,候騎言:髙昌王麴文泰死,尅日,将葬,國人咸集,以二千輕騎襲之,可盡得也。副将薛萬均、姜行本皆以為然。君集曰:天子以髙昌驕慢,使吾恭行天誅,乃於墟墓間以襲其葬,不足稱武,此非問罪之師也。遂按兵以待,葬畢,然後進軍,遂平其國。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北狄代為宼亂,今延陁倔彊,須早為之所。朕熟思之,惟有二䇿。選徒十萬,撃而虜之滌除?醜百年無患。此一䇿也。若遂其來請與之為婚媾朕為蒼生父母。苟可利之。豈惜一女。北狄風俗多由内政。亦旣生子。則我外孫不侵中國㫁可知矣。以此而言。邉境足得三十年來無事。舉此二䇿何者為先司空房玄齡對曰:遭隋室大亂之後,户口太半未復,兵凶戰危,聖人所慎,和親之䇿,實天下幸甚。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盖蘇文弑其主而奪其國政,誠不可忍。今日國家兵力,取之不難,朕未能即動兵衆,且令契丹、靺鞨攪擾之,何如?房玄齡對曰:臣觀古之列國,無不彊陵弱,衆暴寡。今陛下撫養蒼生,将士勇銳,力有餘而不取之,所謂止戈為武者也。昔漢武帝屢伐匈奴,隋主三征遼左,人貧國敗,實此之由,惟陛下詳察。太宗曰:善。

貞觀十八年,太宗以髙麗莫離支賊殺其主,殘虐其下,議将討之。諌議大夫禇遂良進曰:陛下兵機神筭,人莫能知。昔隋末亂離,克平宼難。及北狄侵邉,西蕃失禮,陛下欲命将撃之,群臣莫不苦諌,唯陛下明略獨㫁,卒並誅夷。今聞陛下将伐髙麗,意皆熒惑。然陛下神武英聲,不比周、隋之主。兵若渡遼,事須尅㨗,萬一不獲,無以威示逺方,必更發怒,再動兵衆,若至於此,安危難測。太宗然之。

貞觀十九年,太宗将親征髙麗,開府儀同三司尉遲敬徳奏言:車駕若自徃遼左,皇太子又監國定州,東西二京,府庫所在,雖有鎮守,終是空虚。遼東路遥,恐有玄感之變。且邉隅小國,不足親勞萬乘。若克勝,不足為武;儻不勝,翻為所笑。伏請委之良将,自可應時摧滅。太宗雖不從其諌,而識者是之。

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從太宗征髙麗,詔道宗與李勣為前鋒。及濟遼水,尅盖牟城,逢賊兵大至,軍中僉欲深溝保險,待太宗至徐進。道宗議曰:不可。賊赴急逺來,兵實疲頓,恃衆輕我,一戰可摧。昔耿弇不以賊遺君父,我旣職在前軍,當須清道以待輿駕。李勣大然其議,乃率驍勇數百騎直衝賊陣,左右出入,勣因合擊,大破之。太宗至,深加賞勞。道宗在陣損足,帝親為針灸,賜以御膳。

太宗帝範曰:夫兵甲者,國家㓙器也。土地雖廣,好戰則人凋;中國雖安,忘戰則人殆。凋非保全之術,殆非擬宼之方,不可以全除,不可以常用。故農?講武,習威儀也;三年治兵,辨等列也。是以勾踐軾蛙,卒成覇業;徐偃棄武,終以喪邦。何也?越習其威,徐忘其備也。孔子曰:以不教人戰,是謂棄之。故知弧矢之威,以利天下,此用兵之職也。

貞觀二十二年,太宗将重討髙麗,是時房玄齡寢疾増劇,頋謂諸子曰:當今天下清謐,咸得其宜,唯欲東討髙麗,方為國害。吾知而不言,可謂衘恨入地。遂上表諌曰:

臣聞兵惡不戢,武貴止戈。當今聖化所覃,無逺不曁。上古所不臣者,陛下皆能臣之;所不制者,皆能制之。詳觀古今,為中國患害,無過突厥。遂能坐運神策,不下殿堂。大小可汗,相次束手,分典禁衛,執㦸行間。其後延陀鴟張,尋就夷滅,鐵勒慕義,請置州縣,沙漠已北,萬里無塵。至如髙昌叛渙於流沙,吐渾首䑕於積石,偏師薄伐,俱從平蕩。髙麗歷代逋誅,莫能討擊。陛下責其逆亂,殺主虐人,親緫六軍,問罪遼碣,未經旬日,即㧞遼東,前後虜獲,數十萬計,分配諸州,無處不滿。雪徃代之宿耻,掩崤陵之枯骨,比功校德,萬倍前王,此聖主所自知㣲,臣安敢備說。

且陛下仁風被于率土,孝徳彰於配天,覩夷狄之将亡,則指期數歳,授将帥之節度,則決機萬里。屈指而候驛,視景而望書,符應若神,筭無遺策,擢将於行伍之中,取士於凡庸之末。逺夷單使,一見不忘;小臣之名,未嘗再問。箭穿七,札貫六鈞。加以留情墳典,屬意篇什,筆邁鍾張,詞窮賈馬。文鋒旣振,則宫徵自諧;輕翰暫飛,則花葩競發。撫萬姓以慈,遇群臣以禮。褒秋毫之善,解吞舟之網;逆耳之諌,必聽,膚受之愬斯絶。好生之徳,禁障塞於江湖,惡殺之仁,息鼓刀於屠肆。鳬鶴荷稻梁之恵,犬馬蒙帷盖之恩,降尊吮思摩之瘡,登堂臨魏徴之柩。哭戰亡之卒,則哀動六軍;負填道之薪,則情感天地。重黔黎之大命,特盡心於庶獄。臣心識昏憒,豈足論聖功之深逺,談天徳之髙大哉?陛下兼衆美而有之,靡不備具。㣲臣深為陛下惜之,重之,愛之寳之。

周易曰: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又曰: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由此言之,進有退之義,存有亡之機,得有喪之理。老臣所以為陛下惜之者,盖謂此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恥不殆。臣謂陛下威名功徳亦可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彼髙麗者,邉夷賤?,不足侍以仁義,不可責以常理。古来以魚鱉畜之,冝從闊略,必欲絶其種?,深恐獸窮則搏。且陛下毎決死囚,必令三覆五奏,進素食,停音樂者,盖以人命所重,感動聖慈也。況今兵士之徒,無一罪戾,無故驅之於戰陣之間,委之於鋒刃之下,使肝腦塗地,魂魄無歸,令其老父孤兒、寡妻慈母,望轊車而掩泣,抱枯骨而摧心,足變動隂陽,感傷和氣,實天下之冤痛也。且兵凶器,戰危事,不得已而用之。向使髙麗違失臣節,而陛下誅之可也;侵擾百姓,而陛下滅之可也;乆長能為中國患,而陛下除之可也。有一於此,雖日殺萬夫,不足為媿。今無此三條,坐煩中國,内為舊主雪怨,外為新羅報讎,豈非?存者小,?損者大?

願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誡,以保萬代巍巍之名,發霈然之恩,降寛大之詔,順陽春以布澤,許髙麗以自新,焚凌波之船,罷應募之衆,自然華夷慶頼,逺肅邇安。臣老病三公,朝夕入地?恨竟無塵露,微増海岳。謹罄殘魂,餘息,豫代結草之誠。儻蒙録此哀鳴,即臣死骨不朽。

太宗見表歎曰:此人危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雖諌不從,終為善策。

貞觀二十二年,軍旅亟動,宫室互興,百姓頗有勞弊。充容徐氏上䟽諌曰:

貞觀已來,二十有餘載,風調雨順,年登?稔,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饉之災。昔漢武帝守文之常主,猶登?玉之符,齊桓公小國之庸君,尚塗泥金之望。陛下推功損已,讓徳不居,億兆傾心,猶闕告成之禮,云亭佇謁,未展升中之儀,此之功徳,足以呾嚼百王,網羅千代者矣。然古人有云:雖休勿休,良有以也。守保未備,聖哲罕兼。是知業大者易驕,願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願陛下易之。

?見頃年以來,力役兼緫,東有遼海之軍,西有崑丘之役,士馬疲於甲胄,舟車倦於轉輸。且召募投戎,去留懐死之痛;因風阻浪,人有漂溺之危;一夫力耕,年無數十之獲,一船致損,則傾覆數百之粮。是猶運有盡之農功,填無窮之巨浪,圖未獲之他衆,喪巳成之我軍。雖除?伐暴,有國常規,然黷武習兵,先哲?戒。昔秦皇併吞六國,反速危禍之基;晉武奄有三方,翻成覆敗之業。豈非矜功恃大,棄徳輕邦,圖利忘害,肆情 欲?遂使悠悠六合,雖廣不救其亡,嗷嗷黎庶,因弊以成其禍。是知地廣非常安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願陛下布澤流仁,減行役之煩,増雨露之恵。

妾又聞為政之本,貴在無為,?見土木之功,不可遂兼,北闕初建,南營翠微,曽未踰時,玉華創制。非惟構架之勞,頗有工力之費。雖復茅茨示約,猶興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不無煩擾之弊。是以卑宫菲室,聖王之所安;金屋瑶臺,驕主之為麗。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願陛下使之以時,則力不竭矣;用而息之,則心斯恱矣。

夫珍玩技巧,為喪國之斧斤;珠玉錦繡,實迷心之酖毒。?見服玩鮮靡,如變化於自然;職貢竒珍,若神仙之所製。雖馳華於季俗,實敗素於淳風。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桀造之而人叛;玉杯豈招亡之術,紂用之而國亡。方驗侈麗之源,不可不遏。夫作法於儉,猶恐其奢;作法於奢,何以制後?伏惟陛下明照未形,智周無際,窮奥秘於麟閣,盡探?於儒林。千王理亂之蹤,百代安危之迹,興亡衰亂之數,得失成敗之機,固亦包吞心府之中,循環目圍之内。乃宸?乆察,無假一二言焉,惟知之非難,行之不易,志驕於業著,體逸於時安。伏願抑志摧心,慎終成始,削輕過以添重徳,擇今是以替前非,則鴻名與日月無窮,盛業與乾坤永泰。

太宗甚善其言,特加優賜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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