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明集卷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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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2:01

弘明集卷第一

梁 釋 僧 祐 撰。

理惑論

漢牟融

牟子旣修經傳,諸子書無大小,靡不好之。雖不樂兵法,然猶讀焉。雖讀神仙不死之書,抑而不信,以爲虛誕。是時,靈帝崩後,天下擾亂,獨交州差安,北方異人咸來在焉,多爲神仙辟穀長生之術,時人多有學者,牟子常以五經難之,道家術士莫敢對焉,比之於孟軻,距楊朱、墨翟。先是時,牟子將母避世交趾,年二十六,歸蒼梧娶妻。太守聞其守學,謁請署吏。時年方盛,志精於學,又見世亂,無仕宦意,竟遂不就。是時諸州郡相疑,隔塞不通。太守以其博學多識,使致敬荆州。牟子以爲榮爵易讓,使命難辤,遂嚴當行。㑹被州牧優文處士辟之,復稱疾不起。牧弟爲豫章太守。爲中郎將笮融所殺。時牧遣騎都尉劉彦將兵赴之。恐外界相疑兵不得進。牧乃請牟子曰。弟為逆賊所害。骨肉之痛憤發肝心。當遣劉都尉行。恐外界疑難行人不通。君文武兼備有專對才。今欲相屈之零陵桂陽假塗於通路何如。牟子曰。被秣伏櫪,見遇日久,烈士忘身,期必騁効遂嚴當發㑹,其母卒亡,遂不果行。久之退念以辯達之故,輒見使命。方世擾攘,非顯已之秋也。乃歎曰:老子絶聖棄智,修身保眞,萬物不干其志,天下不易其樂。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可貴也。於是?志於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含玄妙爲酒漿,翫五經爲琴簧。世俗之徒多非之者,以爲背五經而向異道,欲爭則非道,欲默則不能,遂以筆墨之間,畧引聖賢之言證解之,名曰牟子理惑云。或問曰:佛從何出生?寧有先祖及國邑不?皆何施,行狀何?乎?牟子曰:富哉問也!請以不敏畧說其要。葢聞佛化之爲狀也,積累道德,數千億載,不可紀記。然臨得佛時,生於天竺,假形於白淨王夫人,晝寢,夢乘白象,身有六牙,欣然悅之,遂感而孕。以四月八日從母右脅而生,墮地行七歩,舉右手曰:天上天下,靡有踰我者也。時天地大動,宫中皆明。其日王家青衣復産一兒,廐中白馬亦乳白駒。奴字車匿,馬曰犍陟,王常使隨太子。太子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身長丈六,體皆金色,頂有肉髻,頰車如師子,舌自覆靣,手把千輻輪,頂光照萬里。此畧說其相。年十七。王爲納妃。鄰國女也。太子坐則遷座。寢則異牀。天道孔明。陰陽而通。遂懷一男。六年乃生。父王珍偉。太子爲興宫觀。妓女寶玩。並列於前。太子不貪世樂。意存道德。年十九。二月八日夜半。呼車匿勒犍陟跨之。鬼神扶舉。飛而出宫。明日廓然,不知所在。王及吏民莫不歔欷,追之及田,王曰:未有爾時,禱請神祇,今旣有爾,如玉如珪,當續祿位,而去何爲?太子曰:萬物無常,有存當亡。今欲學道,度脫十方。王知其彌堅,遂起而還。太子徑去。思道六年,遂成佛焉。所以孟夏之月生者,不寒不?草木華英。釋狐裘衣絺綌,中吕之時也。所以生天竺者,天地之中處其中和也。所著經凡有十二部,合八億四千萬卷。其大卷萬言已下。小卷千言已上。佛教授天下度脫人民。因以二月十五日泥洹而去。其經戒續存履能行之。亦得無爲福流後世。持五戒者一月六齋。齋之日專心壹意悔過自新。沙門持二百五十戒日日齋。其戒非優婆塞所得聞也。威儀進止與古之典禮無異。終日竟夜講道誦經不預世事。老子曰。孔德之容唯道是從。其斯之謂也。

問曰。何以正言佛。佛爲何謂乎。牟子曰。佛者諡號也。猶名三皇神五帝聖也。佛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緒。佛之言覺也。怳惚變化分身散體。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圓能方。能老能少能隱能彰。蹈火不燒履刃不傷。在汚不染在禍無殃。欲行則飛坐則揚光。故號爲佛也。

問曰。何謂之爲道。道何?也。牟子曰。道之言導也。導人致於無爲。牽之無前。引之無後。舉之無上。抑之無下。視之無形。聽之無聲。四表爲大。綩綖其外。毫?爲細。間關其内。故謂之道。

問曰。孔子以五經爲道教。可拱而誦履而行。今子說道虚無怳惚。不見其意不指其事。何與聖人言異乎。牟子曰。不可以所習爲重所希爲輕。惑於外?失於中情。立事不失道德。猶調弦不失宫商。天道法四時。人道法五常。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爲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道之爲物。居家可以事親,宰國可以治民,獨立可以治身。履而行之,充乎天地,廢而不用,消而不離。子不解之,何異之有乎。

問曰:夫至實不華,至辭不飾,言約而至者麗,事寡而達者明。故珠玉少而貴,瓦礫多而賤。聖人制七經之本,不過三萬言,衆事備焉。今佛經卷以萬計,言以億數。非一人力所能堪也。僕以爲煩而不要矣。牟子曰。江海所以異於行潦者。以其深廣也。五嶽所以别於丘陵者。以其高大也。若高不絶山阜。跛羊淩其巔。深不絶涓流。孺子浴其淵。麒麟不處苑囿之中。呑舟之魚不遊數仞之谿。剖三寸之蚌。求明月之珠,探枳棘之巢,求鳯凰之雛,必難獲也。何者?小不能容大也。佛經前說億載之事,却道萬世之要,太素未起,太始未生,乾坤肇興,其微不可握,其纎不可入。佛悉彌綸其廣大之外,剖析其寂窈妙之内,靡不紀之。故其經卷以萬計,言以億數,多多益具,衆衆益富,何不要之有?雖非一人所堪,譬若臨河飲水,飽而自足,焉知其餘哉?

問曰:佛經衆多,欲得其要而棄其餘,直說其實而除其華。牟子曰:否。夫日月俱明,各有所照,二十八宿,各有所主,百藥並生,各有所愈。狐裘備寒,絺綌御暑,舟輿異路。俱致行旅。孔子不以五經之備。復作春秋孝經者。欲博道術恣人意耳。佛經雖多。其歸爲一也。猶七典雖異。其貴道德仁義亦一也。孝所以說多者。隨人行而與之。若子張子游俱問一孝。而仲尼荅之各異。攻其短也。何棄之有哉。

問曰。佛道至尊至大。堯舜周孔曷不修之乎。七經之中不見其辭。子既躭詩書恱禮樂。奚爲復好佛道喜異術。豈能踰經傳美聖業哉。竊爲吾子不取也。牟子曰。書不必孔丘之言。藥不必扁鵲之方。合義者從愈病者良。君子博取衆善以輔其身。子貢云。夫子何常師之有乎。堯事尹壽。舜事務成。旦學吕望。丘學老聃。亦俱不見於七經也。四師雖聖。比之於佛。猶白鹿之與麒麟。燕鳥之與鳯凰也。堯舜周孔且猶與之。況佛身相好變化。神力無方。焉能捨而不學乎。五經事義或有所闕。佛不見記。何足怪疑哉。

問曰:云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何其異於人之甚也。殆富耳之語,非實之云也。牟子曰:諺云:少所見,多所怪。覩馲駝言,馬腫背,堯眉八彩,舜目重瞳子,臯陶馬喙,文王四乳,禹耳叄漏,周公背僂,伏羲龍鼻,仲尼反頨。老子日角月玄,鼻有雙柱。手把十文。足蹈二五。此非異於人乎。佛之相好奚足疑哉。

問曰。孝經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曾子臨没啓予手啓予足。今沙門剃頭。何其違聖人之語。不合孝子之道也。吾子常好論是非平曲直。而反善之乎。牟子曰。夫訕聖賢不仁。平不中不智也。不仁不智何以樹德。德將不樹頑嚚之儔也。論何容易乎。昔齊人乘船渡江。其父墮水。其子攘臂捽頭顚倒。使水從口出而父命得穌。夫捽頭顚倒不孝莫大。然以全父之身。若拱手修孝子之常。父命絕於水矣。孔子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所謂時宜施者也。且孝經曰。先王有至德要道。而泰伯短髮文身。自從吳越之俗。違於身體髮膚之義。然孔子稱之。其可謂至德矣。仲尼不以其短髮毀之也。由是而觀。茍有大德。不拘於小。沙門捐家財。棄妻子。不聽音。不視色。可謂讓之至也。何違聖語不合孝乎?豫讓吞炭漆身,聶政皮靣自刑,伯姬蹈火高行截容,君子爲勇而有義,不聞譏其自毀没也。沙門剃除鬚髮,而比之於四人,不巳逺乎?

問曰:夫福莫踰於繼嗣,不孝莫過於無後。沙門棄妻子,捐財貨,或終身不娶,何其違福孝之行也。自苦而無奇。自拯而無異矣。牟子曰。夫長左者必短右。大前者必狹後。孟公綽爲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爲滕薛大夫。妻子財物世之餘也。清躬無爲道之妙也。老子曰。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又曰。觀三代之遺風。覽乎儒墨之道術。誦詩書,修禮節,崇仁義,視清潔,鄉人傳業,名譽洋溢。此中士所施行,恬惔者所不恤。故前有隨珠,後有虓虎,見之走而不敢取。何也?先其命而後其利也。許由栖巢木,夷齊餓首陽,孔聖稱其賢曰:求仁得仁者也。不聞譏其無後無貨也。沙門修道德,以易遊世之樂。反淑賢以貿妻子之歡。是不爲奇。孰與爲奇。是不爲異。孰與爲異哉。

問曰。黃帝垂衣裳製服飾。箕子陳洪範。貌爲五事首。孔子作孝經。服爲三德始。又曰。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原憲雖貧不離華冠。子路遇難不忘結纓。今沙門剃頭髮被赤布。見人無跪起之禮。威儀無盤旋之容止。何其違貌服之制。乖搢紳之飾也。牟子曰。老子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三皇之時食肉衣皮。巢居穴處以崇質朴。豈復須章黼之冠曲裘之飾哉。然其人稱有德而孰疣之。信而無爲,沙門之行有似之矣。

或曰:如子之言,則黃帝堯舜周孔之儔棄而不足法也。牟子曰:夫見博則不迷,聽聦則不惑。堯舜周孔修世事也。佛與老子無爲志也。仲尼栖栖七十餘國。許由聞禪洗耳於淵。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不溢其情,不淫其性。故其道爲貴。在乎所用。何棄之有乎。

問曰。佛道言。人死當復更生。僕不信此言之審也。牟子曰。人臨死。其家上屋呼之。死已復呼誰。或曰。呼其魂魄。牟子曰。神還則生。不還神何之乎。曰成鬼神。牟子曰。是也。魂神固不滅矣。但身自朽爛耳。身譬如五穀之根葉。魂神如五穀之種實。根葉生必當死。種實豈有終亡。得道身滅耳。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以吾有身也。若吾無身吾有何患。又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或曰。爲道亦死。不爲道亦死。有何異乎。牟子曰。所謂無一日之善而問終身之譽者也。有道雖死神歸福堂。爲惡既死神當其殃。愚夫闇於成事。賢智預於未萌。道與不道如金比草。善之與福如白方黑。焉得不異。而言何異乎。

問曰。孔子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此聖人之所紀也。今佛家輒說生死之事鬼神之務。此殆非聖喆之語也。夫履道者當虚無澹泊歸志質朴。何爲乃道生死以亂志。說鬼神之餘事乎。牟子曰。若子之言。所謂見外未識内者也。孔子疾子路不問本末。以此抑之耳。孝經曰。爲之宗廟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時思之。又曰。生事愛敬死事哀慼。豈不教人事鬼神,知生死哉?周公爲武王請命曰:旦多才多藝,能事鬼神,夫何爲也?佛經所說生死之趣,非此?乎?老子曰: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没身不殆。又曰:用其光,復其明,無遺身殃。此道生死之所趣,吉凶之所住,至道之要,實貴寂寞。佛家豈好言乎。來問不得不對耳。鍾鼓豈有自鳴者。桴加而有聲矣。

問曰。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孟子譏陳相更學許行之術曰。吾聞用夏變夷。未聞用夷變夏者也。吾子弱冠學堯舜周孔之道。而今舍之。更學夷狄之術。不已惑乎。牟子曰。此吾未解大道時之餘語耳。若子可謂見禮制之華而闇道德之實。闚炬燭之明未覩天庭之日也。孔子所言矯世法矣。孟軻所云疾專一耳。昔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及仲尼不容於魯衞。孟軻不用於齊梁。豈復仕於夷狄乎。禹出西?而聖喆,瞽叟生舜而頑嚚,由余産狄國而霸秦,管蔡自河洛而流言。傳曰。北辰之星,在天之中,在人之北。以此觀之,漢地未必爲天中也。佛經所說上下周極,含血之?物,皆屬佛焉。是以吾復尊而學之。何爲當舍堯舜周孔之道,金玉不相傷,精魄不相妨,謂人爲惑,時自惑乎?

問曰:葢以父之財乞路人,不可謂惠;二親尚存,殺已代人,不可謂仁。今佛經云:太子須大拏,以父之財施與逺人國之寶象,以賜怨家妻子,匃與他人。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謂之悖德。須大拏不孝不仁。而佛家尊之。豈不異哉。牟子曰。五經之義立嫡以長。太王見昌之志轉季爲嫡。遂成周業以致太平。娶妻之義必告父母。舜不告而娶以成大倫。貞士須聘請。賢臣待徵召。伊尹負鼎干湯。寗戚叩角要齊。湯以致王。齊以之霸。禮,男女不親授,嫂溺則援之以手。權其急也。茍見其大,不拘於小。大人豈拘常也,須大拏覩。世之無常,財貨非已寶,故恣意布施,以成大道。父國受其祚,怨家不得入。至於成佛,父母兄弟皆得度世。是不爲孝,是不爲仁。孰爲仁孝哉?

問曰:佛道崇,無爲樂施與。持戒兢兢如臨深淵者。今沙門躭好酒漿。或畜妻子。取賤賣貴專行詐紿。此乃世之僞。而佛道謂之無爲邪。牟子曰。工輸能與人斧斤繩墨。而不能使人巧。聖人能授人道。不能使人履而行之也。臯陶能罪盗人。不能使貪夫爲夷齊。五刑能誅無狀,不能使惡人爲曾、閔。堯不能化丹朱,周公不能訓管、蔡。豈唐教之不著,周道之不備哉?然無如惡人何也。譬之世人學通七經,而迷於財色,可謂六藝之邪婬乎?河伯雖神,不能溺陸地人;飄風雖疾,不能使湛水揚塵。當患人不能行,豈可謂佛道有惡乎。問曰。孔子稱奢則不遜儉則固。與其不遜也寧固。叔孫曰。儉者德之恭。侈者惡之大也。今佛家以空財布施爲名。盡貨與人爲貴。豈有福哉。

牟子曰。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仲尼之言疾奢而無禮。叔孫之論刺嚴公之刻楹。非禁布施也。舜耕歷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惠不逮妻子。及其見用,恩流八荒,惠施四海。饒財多貨,貴其能與;貧困屢空,貴其履道;許由不貪四海,伯夷不甘其國;虞卿捐萬户之封,救窮人之急,各其志也。僖負羇以一餐之惠全其所居之閭,宣孟以一飯之故。活其不貲之軀。陰施出於不意。陽報皎如白日。況傾家財。?善意。其功德巍巍如嵩泰。悠悠如江海矣。懷善者應之以祚。挾惡者報之以殃。未有種稻而得麥。施禍而獲福者也。

問曰。夫事莫過於誠。說莫過於實。老子除華飾之辭。崇質朴之語。佛經說不指其事。徒廣取譬喻。譬喻非道之要。合異爲同非事之妙。雖辭多語博。猶玉屑一車不以爲寶矣。牟子曰。事嘗共見者可說以實。一人見一人不見者。難與誠言也。昔人未見麟。問嘗見者。麟何?乎。見者曰。麟如麟也。問者曰。若吾嘗見麟,則不問子矣,而云麟如麟,寧可解哉?見者曰:麟,麏身牛尾,鹿蹄馬背。問者霍解。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老子云: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又曰:譬道於天下,猶川谷與江海,豈復華飾乎?論語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引天以比人也。子夏曰:譬諸草木,區以别之矣。詩之三百,牽物合?。自諸子讖緯,聖人秘要,莫不引譬取喻,子獨惡佛說經牽譬喻邪?

問曰:人之處世,莫不好富貴而惡貧賤,樂歡?而憚勞倦。黃帝養性,以五肴爲上。孔子云:食不厭精,鱠不厭細。今沙門被赤布,日一食,閉六情,自畢於世。若兹何聊之有。牟子曰。富與貴是人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聖人爲腹不爲目。此言豈虗哉。栁下惠不以三公之位易其行,段干木不以其身易魏文之冨。許由巢父栖木而居,自謂安於帝宇;夷齊餓于首陽,自謂飽於文武。葢,各得其志而已,何不聊之有乎?

問曰:若佛經深妙靡麗,子胡不談之於朝廷,論之於君父,修之於閨門,接之於朋友。何復學經傳讀諸子乎。牟子曰。子未達其源而問其流也。夫陳爼豆於壘門。建旌旗於朝堂。衣狐裘以當蕤賔。被絺綌以御黃鍾。非不麗也。乖其處非其時也。故持孔子之術入商鞅之門。賫孟軻之說詣蘇張之庭。功無分寸過有丈尺矣。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而笑之。吾懼大笑故不爲談也。渴不必待江河而飲井泉之水。何所不飽。是以復治經傳耳。

問曰。漢地始聞佛道。其所從出邪。牟子曰。昔孝明皇帝夢見神人。身有日光飛在殿前。欣然悦之。明日博問羣臣。此爲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聞天竺有得道者。號之曰佛。飛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將其神也。於是上悟。遣使者張騫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於大月支寫佛經四十二章。藏在蘭臺石室第十四間。時於洛陽城西雍門外起佛寺。於其壁畫千乘萬騎繞塔三帀。又於南宫清涼臺及開陽城門上作佛像。明帝存時,預修造壽陵。陵曰顯節。亦於其上作佛圖像。時國豐民寧,逺夷慕義。學者由此。

問曰。老子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又曰。大辯若訥。大巧若拙。君子耻言過行。設沙門有至道。奚不坐而行之。何復談是非論曲直乎。僕以爲此德行之賤也。牟子曰。來春當大饑。今秋不食。黃鍾應寒蕤賓重裘。備預雖早不免於愚。老子所云謂得道者耳。未得道者何知之有乎。大道一言而天下恱。豈非大辯乎。老子不云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身既退矣。又何言哉。今之沙門未及得道。何得不言。老氏亦猶言也。如其無言五千何述焉。若知而不言可也。既不能知又不能言。愚人也。故能言不能行。國之師也。能行不能言。國之用也。能行能言國之寶也。三品各有所施。何德之賤乎。唯不能言又不能行。是謂賤也。

問曰。如子之言。徒當學辯達修言論。豈復治情性履道德乎。牟子曰。何難悟之甚乎。夫言語談論各有時也。璩瑗曰。國有道則直。國無道則卷而懐之。寗武子曰。國有道則智。國無道則愚。孔子曰。可與言而不與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言失言。故智愚自有時。談論各有意。何爲當言論而不行哉。問曰。子云。佛道至尊至快無爲澹泊。世人學士多譏毀之。云其辭說廓落難用。虗無難信何乎。牟子曰。至味不合於衆口。大音不比於衆耳。作咸池設大章。?簫韶詠九成。莫之和也。張鄭衞之弦歌。時俗之音必不期而拊手也。故宋玉云。客歌於郢爲下里之曲。和者千人。引商徵角衆莫之應。此皆恱邪聲不曉於大度者也。韓非以管闚之見而謗堯舜。接輿以毛?之分而刺仲尼。皆躭小而忽大者也。夫聞清商而謂之角,非彈弦之過,聽者之不聦矣。見和璧而名之石,非璧之賤也,視者之不明矣。神蛇能斷而復續,不能使人不斷也。靈龜發夢於宋元,不能免豫且之網。大道無爲,非俗所見,不爲譽者貴,不爲毀者賤。用不用,自天也,行不行乃時也。信不信其命也。

問曰。吾子以經傳理佛之說。其辭富而義顯。其文熾而說美。得無非其誠是子之辨也。牟子曰。非吾辨也。見博故不惑耳。

問曰。見博其有術乎。牟子曰。由佛經也。吾未解佛經之時。惑甚於子。雖誦五經適以爲華。未成實矣。吾旣覩佛經之說,覽老子之要,守恬惔之性,觀無爲之行,還視世事,猶臨天井而闚谿谷,登嵩岱而見丘垤矣。五經則五味,佛道則五穀矣。吾自聞道已來,如開雲見白日,炬火入冥室焉。

問曰:子云佛經如江海,其文如錦繡,何不以佛經荅吾問。而復引詩書合異爲同乎。牟子曰。渴者不必須江海而飲。饑者不必待敖倉而飽。道爲智者設。辯爲達者通。書爲曉者傳。事爲見者明。吾以子知其意故引其事。若說佛經之語。談無爲之要。譬對盲者說五色。爲聾者奏五音也。師曠雖巧。不能彈無弦之琴。狐狢雖熅。不能?無氣之人。公明儀爲牛彈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聞。不合其耳矣。轉爲蚉䖟之聲。孤犢之鳴。卽掉尾奮耳。蹀躞而聽。是以詩書理子耳。

問曰。吾昔在京師。入東觀。遊太學。視俊士之所規。聽儒林之所論。未聞修佛道以爲貴。自損容以爲上也。吾子曷爲躭之哉。夫行迷則攺路。術窮則反故可不思歟。牟子曰。夫長於變者不可示以詐。通於道者不可驚以怪。審於辭者不可惑以言。達於義者不可動以利也。老子曰。名者身之害。利者行之穢。又曰。設詐立權虛無自貴。修閨門之禮,術時俗之際,㑹赴?間隙,務合當世。此下士之所行,中士之所廢也。況至道之蕩蕩,上聖之所行乎?杳兮如天,淵兮如海,不合闚牆之士,數仞之夫,因其宜也。彼見其門,我覩其室;彼采其華,我取其實;彼求其備,我守其一。子速攺路,吾請履之。故禍福之源未知何若矣。

問曰。子以經傳之辭華麗之說。襃讚佛行稱譽其德。高者陵青雲。廣者踰地圻。得無踰其本過其實乎。而僕譏刺頗得疹中而其病也。牟子曰。吁。吾之所襃。猶以塵埃附嵩泰。收朝露投江海。子之所謗。猶握瓢觚欲減江海。躡耕耒欲損崑崙。側一掌以翳日光。舉土塊以塞河衝。吾所襃不能使佛高。子之毀不能令其下也。

問曰。王喬赤松八僊之籙。神書百七十卷。長生之事與佛經豈同乎。牟子曰。比其?猶五霸之與五帝。陽貨之與仲尼。比其形猶丘垤之與華?。㳙瀆之與江海。比其文猶虎鞹之與羊皮。斑紵之與錦繡也。道有九十六種。至於尊大莫尚佛道也。神僊之書聽之則洋洋盈耳。求其效猶握風而捕影。是以大道之所不取。無爲之所不貴。焉得同哉。

問曰。爲道者或辟穀不食而飲酒啖肉。亦云老氏之術也。然佛道以酒肉爲上戒。而反食穀。何其乖異乎。牟子曰。衆道叢殘凡有九十六種。澹泊無爲莫尚於佛。吾觀老氏上下之篇。聞其禁五味之戒。未覩其絶五穀之語。聖人制七典之文。無止糧之術。老子著五千之文。無辟穀之事。聖人云。食穀者智。食草者癡。食肉者悍。食氣者壽。世人不達其事。見六禽閉氣不息。秋冬不食。欲效而爲之。不知物?各自有性。猶磁石取鐵不能移毫毛矣。問曰。穀寧可絶不。牟子曰。吾未解大道之時。亦嘗學焉。辟穀之法數千百術。行之無効,爲之無徵,故廢之耳。觀吾所從學師三人,或自稱七百、五百、三百歲,然吾從其學,未三載間,各自殞没。所以然者,葢由絶穀不食而啖百果,享肉則重盤,飲酒則傾罇,精亂神昬,穀氣不充,耳目迷惑,婬邪不禁。吾問其故何荅?曰:老子云: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爲。徒當日損耳。然吾觀之。但日益而不損也。是以各不至知命而死矣。且堯舜周孔各不能百載。而末世愚惑欲服食辟穀求無窮之壽。哀哉。問曰。爲道之人云。能却疾不病。弗御針藥而愈。信有之乎。何以佛家有病而進針藥邪。牟子曰。老子云。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唯有得道者。不生亦不壯。不壯亦不老。不老亦不病。不病亦不朽。是以老子以身爲大患焉。武王居病。周公乞命。仲尼有疾。子路請禱。吾見聖人皆有疾矣。未覩其無病也。神農嘗草殆死者數十。黃帝稽首受針於岐伯。此之三聖豈當不如今之道士乎。察省斯言亦足以廢矣。

問曰。道皆無爲一也。子何以分别羅列云其異乎。更令學者狐疑。僕以爲費而無益也。牟子曰。俱謂之草。衆草之性不可勝言。俱謂之金。衆金之性不可勝言。同? 性萬物皆然。豈徒道乎。昔楊墨塞羣儒之路,車不得前,人不得歩。孟軻闢之,乃知所從。師曠彈琴,俟知音之在後。聖人制法,冀君子之將覩也。玉石同匱,猗頓爲之於悒;朱紫相奪,仲尼爲之歎息。日月非不明,衆陰蔽其光;佛道非不正,衆私掩其公。是以吾分而别之,臧文之智。㣲生之直。仲尼不假者。皆正世之語。何費而無益乎。

問曰。吾子訕神僊。抑奇怪。不信有不死之道是也。何爲獨信佛道當得度世乎。佛在異域。子足未履其地。目不見其所。徒觀其文而信其行。夫觀華者不能知實。視影者不能審形。殆其不誠乎。牟子曰。孔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昔吕望周公問於施政。各知其後所以終。顔淵乘駟之日。見東野車之馭。知其將敗。子貢觀邾魯之㑹。而昭其所以䘮。仲尼聞師曠之弦。而識文王之操。季子聽樂覽衆國之風。何必足履目見乎。

問曰。僕嘗遊于闐之國。數與沙門道人相見。以吾事難之。皆莫對而詞退,多攺志而移意。子獨難攺革乎。牟子曰。輕羽在高。遇風則飛。細石在谿。得流則轉。唯泰山不爲飄風動。磐石不爲疾流移。梅李遇霜而落葉。唯松柏之難凋矣。子所見道人。必學未浹見未博。故有屈退耳。以吾之頑且不可窮。況明道者乎。子不自攺而欲攺人。吾未聞仲尼追盗跖。湯武法桀紂者矣。

問曰。神仙之術。秋冬不食。或入室累旬而不出。可謂澹泊之至也。僕以爲可尊而貴。殆佛道之不若乎。牟子曰。指南爲北自謂不惑。以西爲東自謂不矇。以鴟梟而笑鳳凰。執螻蚓而調龜龍。蟬之不食君子不貴。蛙蟒穴藏聖人不重。孔子曰。天地之性以人爲貴。不聞尊蟬蟒也。然世人固有啖菖蒲而棄桂薑。覆甘露而啜酢漿者矣。毫毛雖小視之可察。泰山之大背之不見。志有畱與不畱。意有?與不鋭。魯尊季氏而卑仲尼。吳賢宰嚭不肖子胥。子之所疑不亦宜乎。

問曰。道家云。堯舜周孔七十二弟子皆不死而僊。佛家云。人皆當死莫能免何哉。牟子曰。此妖妄之言。非聖人所語也。老子曰。天地尚不得長久。而況人乎。孔子曰。賢者避世仁孝常在。吾覽六藝觀傳記。堯有殂落。舜有蒼梧之山。禹有㑹稽之陵。伯夷叔齊有首陽之墓。文王不及誅討而没。武王不能待成王大而崩。周公有攺葬之篇。仲尼有兩楹之夢。伯魚有先父之年。子路有?醢之語。伯牛有亡命之文。曾參有啓足之詞。顔淵有不幸短命之記。苗而不秀之喻。皆著在經典。聖人至言也。吾以經傳爲證。世人爲驗。云而不死者。豈不惑哉。

問曰。子之所解誠悉備焉。固非僕等之所聞也。然子所理何以止著三十七條。亦有法乎。牟子曰。夫轉蓬漂而車輪成。窊木流而舟檝設。蜘蛛布而罻羅陳。鳥跡見而文字作。故有法成易。無法成難。吾覽佛經之要有三十七品。老氏道經亦三十七篇。故法之焉。於是惑人聞之踧然失色。义手避席逡巡俯伏曰。鄙人矇瞽生於幽仄。敢出愚言,弗慮禍福。今也聞命,霍如湯雪,請得革情,洒心自敇,願受五戒,作優婆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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