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列傳第二十七史記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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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40

李斯列傳第二十七史記八十七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時,爲郡小吏,見吏舍厠中鼠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歎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學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爲建功者,欲西入秦。辭於荀卿曰:“斯聞得時無怠,今萬乘方爭時,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游説者之秋也。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爲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故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乆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故斯將西説秦王矣。”

至秦,會莊襄王卒,李斯乃求爲秦相文信矦吕不韋舍人;不韋賢之,任以爲郎。李斯因以得説,説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幾也;成大功而遂忍之,成大功者,在因瑕釁而遂忍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終不東并六國者,何也?諸矦尚衆,周德未衰,故五伯迭興,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來,周室卑微,諸矦相兼,關東爲六國,秦之乘勝役諸矦,蓋六世矣。今諸矦服秦,譬若郡縣。夫以秦之彊,大王之賢,由竈上騷除,足以滅諸矦,成帝業,爲天下一統,此萬世之一時也。今怠而不急就,諸矦復彊,相聚約從,雖有黄帝之賢,不能并也。”秦王乃拜斯爲長史,聽其計,陰遣謀士齎持金玉以游説諸矦。諸矦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劎刺之。離其君臣之計,秦王乃使其良將隨其後。秦王拜斯爲客卿。

會韓人鄭國來間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矦人來事秦者,大抵爲其主游間於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斯乃上書曰: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爲過矣。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丕豹、公孫支於晉。此五者,不產於秦,而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彊,百姓樂用,諸矦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彊。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臯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廢穰侯,逐華陽,彊公室,杜私門,蠶食諸矦,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䟽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冨利之實而秦無彊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寳,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劎,乘纎離之馬,建翠鳯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寳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説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爲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宫,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廏,江南金錫不爲用,西蜀丹青不爲采。所以飾後宫充下陳娛心意説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簮,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甕叩缻彈筝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眞秦之聲也。索隠曰:説文云:甕,汲缻也,音於貢反。缶,瓦器也,秦人鼓之以節樂。缻音甫有反。鄭衛、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缻而就鄭衛,退彈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爲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諸矦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衆,兵彊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衆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却賔客以業諸矦,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㓂兵而齎盗糧”者也。

夫物不產於秦,可寳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衆。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内自虚而外樹怨於諸矦,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卒用其計謀。官至廷尉。二十餘年,竟并天下,尊主爲皇帝,以斯爲丞相。夷郡縣城,銷其兵刃,示不復用。使秦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爲王,功臣爲諸矦者,使後無戰攻之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宫,博士僕射周青臣等頌稱始皇威德。齊人淳于越進諫曰:“臣聞之,殷周之王千餘嵗,封子弟功臣自爲支輔。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爲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無輔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乆者,非所聞也。今臣青等又面諛以重陛下過,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議丞相。丞相謬其説,絀其辭,乃上書曰:“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矦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虚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辨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爲名,異趣以爲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者,以吏爲師。”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書。治離宫别館,周徧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斯長男由爲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爲壽,門廷車騎以千數。李斯喟然而歎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太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冨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税駕也!”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會稽,並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車府令趙高兼行符璽令事,皆從。始皇有二十餘子,長子扶蘇以數直諫上,上使監兵上郡,蒙恬爲將。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餘子莫從。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趙高爲書賜公子扶蘇曰:“以兵屬蒙恬,與䘮會咸陽而葬。”書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書及璽皆在趙高所,獨子胡亥、丞相李斯、趙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餘羣臣皆莫知也。李斯以爲上在外崩,無眞太子,故袐之。置始皇居輼輬車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輙從輼輬車中可諸奏事。

趙高因留所賜扶蘇璽書,而謂公子胡亥曰:“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書。長子至,即立爲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爲之奈何?”胡亥曰:“固也。吾聞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者!”趙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願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於人,制人與見制於人,豈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爲不忠。衛君殺其父,而衛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爲不孝。夫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讓,郷曲各有冝而百官不同功。胡顧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願子遂之!”胡亥喟然歎曰:“今大行未發,䘮禮未終,豈冝以此事干丞相哉!”趙高曰:“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粮躍馬,唯恐後時!”

胡亥旣然高之言,高曰:“不與丞相謀,恐事不能成,臣請爲子與丞相謀之。”高乃謂丞相斯曰:“上崩,賜長子書,與䘮會咸陽而立爲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矦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斯曰:“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高曰:“君矦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責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宫,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爲丞相,君矦終不懷通矦之印歸於郷里,明矣。高受詔教習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盡禮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爲嗣。君計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詔,聽天之命,何慮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貴聖?”斯曰:“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爲丞相,封爲通矦,子孫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復言,將令斯得罪。”高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見末而知本,觀指而覩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權命懸於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從外制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動者萬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見之晩?”斯曰:“吾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爲戮;紂殺親戚,不聽諫者,國爲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猶人哉,安足爲謀!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長乆;中外若一,事無表裏。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矦,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爲寒心。善者因禍爲福,君何處焉?”斯乃仰天而歎,垂淚太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旣以不能死,安託命哉!”於是斯乃聽高。高乃報胡亥曰:“臣請奉太子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於是乃相與謀,詐爲受始皇詔丞相,立子胡亥爲太子。更爲書賜長子扶蘇曰:“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爲,以不得罷歸爲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爲人子不孝,其賜劎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冝知其謀。爲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封其書以皇帝璽,遣胡亥客奉書賜扶蘇於上郡。

使者至,發書,扶蘇泣,入内舍,欲自殺。蒙恬止扶蘇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衆守邊,公子爲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後死,未暮也。”使者數趣之。扶蘇爲人仁,謂蒙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屬吏,繫於陽周。

使者還報,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陽,發䘮,太子立爲二世皇帝。以趙高爲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二世燕居,乃召高與謀事,謂曰:“夫人生居世間也,譬猶騁六驥過決隙也。吾旣已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其道可乎?”高曰:“此賢主之所能行也,而昬亂主之所禁也。臣請言之,不敢避斧鉞之誅,願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爲變。且蒙恬已死,蒙毅將兵居外,臣戰戰栗栗,唯恐不終。且陛下安得爲此樂乎?”二世曰:“爲之奈何?”趙高曰:“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冨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者近之。此則陰德歸陛下,害除而姦謀塞,羣臣莫不被潤澤,蒙厚德,陛下則高枕肆志寵樂矣。計莫出於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爲法律。於是羣臣諸公子有罪,輙下高,令鞠治之。殺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十公主矺死於杜,財物入於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廏之寳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爲人子不孝,爲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願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書上,胡亥大説,召趙高而示之,曰:“此可謂急乎?”趙高曰:“人臣當憂死而不暇,何變之得謀!”胡亥可其書,賜錢十萬以葬。

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羣臣人人自危,欲畔者衆。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馳道,賦歛愈重,戍傜無已。於是楚戍卒陳勝、吳廣等乃作亂,起於山東,傑俊相立,自置爲矦王,叛秦,兵至鴻門而却。李斯數欲請間諫,二世不許。而二世責問李斯曰:“吾有私議而有所聞於韓子也,曰‘堯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斵,茅茨不翦,雖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糲之食藜藿之羹,飯土匭,啜土鉶,雖監門之養不觳於此矣。禹鑿龍門,通大夏,䟽九河,曲九防,決渟水致之海,而股無胈,脛無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於會稽,臣虜之勞不烈於此矣’。然則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所務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以貴於有天下也。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願賜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爲之奈何?”李斯子由爲三川守,羣盗吳廣等西略地,過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廣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屬,誚讓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懼,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書對曰: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爲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己,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爲尊賢者,爲其貴也;而所爲惡不肖者,爲其賤也。而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爲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繆矣。謂之爲“桎”,不亦宜乎?不能督責之過也。

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灰於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爲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鎰,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欲淺也;又不以盜跖之行,爲輕百鎰之重也。搏必隨手刑,則盗跖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㤗山之高百仞,而跛䍧牧其上。夫樓季也而難五丈之限,豈跛䍧也而易百仞之高哉?陗壍之勢異也。明主聖王之所以能乆處尊位,長執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於聖人之論矣。夫不能行聖人之術,則舍爲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説論理之臣開於側,則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淫康之虞廢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而脩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凡賢主者,必將能指世摩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筱已也,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謚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然後能滅仁義之塗,掩馳説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聦揜明,内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奪以諫説忿爭之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後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脩商君之法。法脩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唯明主爲能行之。若此則謂督責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羣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

書奏,二世悦。於是行督責益嚴,税民深者爲明吏。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成積於市。殺人衆者爲忠臣。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矣。”

初,趙高爲郎中令,所殺及報私怨衆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惡之,乃説二世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羣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二世用其計,乃不坐朝廷見大臣,居禁中。趙高常侍中用事,事皆決於趙高。

高聞李斯以爲言,乃見丞相曰:“關東羣盗多,今上急發繇治阿房宫,聚狗馬無用之物。臣欲諫,爲位賤。此眞君矦之事,君何不諫?”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乆矣。今時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傳也,欲見無間。”趙高謂曰:“君誠能諫,請爲君候上間語君。”於是趙高待二世方燕樂,婦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間,可奏事。”丞相至宫門上謁,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間日,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輙來請事。丞相豈少我哉?且固我哉?”趙高因曰:“如此殆矣!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爲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問臣,臣不敢言。丞相長男李由爲三川守,楚盗陳勝等皆丞相傍縣之子,以故楚盗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高聞其文書相往來,未得其審,故未敢以聞。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二世以爲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審,乃使人案驗三川守與盗通狀。李斯聞之。

是時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優俳之觀。李斯不得見,因上書言趙高之短曰:“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朞年遂劫其君。田常爲簡公臣,爵列無敵於國,私家之富與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羣臣,陰取齊國,殺宰予於庭,即弑簡公於朝,遂有齊國。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齊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韓玘爲韓安相也。陛下不圖,臣恐其爲變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爲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潔行脩善,自使至此,以忠得進,以信守位,朕實賢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絶矣。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且趙君爲人精廉彊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賤人也,無識於理,貪欲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趙高,恐李斯殺之,乃私告趙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獨高,高已死,丞相即欲為田常所為。”於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屬郎中令!”

趙高案治李斯。李斯拘執束縛,居囹圄中,仰天而歎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爲計哉!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過於桀、紂、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豈不亂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殺忠臣而貴賤人,作爲阿房之宫,賦歛天下。吾非不諫也,而不吾聽也。凡古聖王,飲食有節,車器有數,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於民利者禁,故能長乆治安。今行逆於昆弟,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殃;大爲宫室,厚賦天下,不愛其費:三者已行,天下不聽。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趙高爲佐,吾必見㓂至咸陽,麋鹿游於朝也。”

於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獄,治罪,責斯與子由謀反狀,皆收捕宗族賔客。趙高治斯,榜掠千餘,不勝痛,自誣服。斯所以不死者,自負其辯,有功,實無反心,幸得上書自陳,幸二世之寤而赦之。李斯乃從獄中上書曰:“臣爲丞相治民,三十餘年矣。逮秦地之陜隘。先王之時秦地不過千里,兵數十萬。臣盡薄材,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游説諸矦,陰脩甲兵,飾政教,官鬭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爲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廣,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彊。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罪三矣。立社稷,脩宗廟,以明主之賢。罪四矣。更剋畫,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罪五矣。治馳道,興游觀,以見主之得意。罪六矣。緩刑罰,薄賦歛,以遂主得衆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爲臣者,罪足以死固乆矣。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願陛下察之!”書上,趙高使吏棄去不奏,曰:“囚安得上書!”

趙高使其客十餘輩詐爲御史、謁者、侍中,更往覆訊斯。斯更以其實對,輙使人復榜之。後二世使人驗斯,斯以爲如前,終不敢更言,辭服。奏當上,二世喜曰:“微趙君,幾爲丞相所賣。”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則項梁已擊殺之。使者來,會丞相下吏,趙高皆妄爲反辭。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黄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兎,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李斯已死,二世拜趙高爲中丞相,事無大小輙決於高。高自知權重,乃獻鹿,謂之馬。二世問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馬也”。二世驚,自以爲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廟鬼神,齋戒不明,故至于此。可依盛德而明齋戒。”於是乃入上林齋戒。日游弋獵,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殺之。趙高教其女壻咸陽令閻樂劾不知何人賊殺人移上林。高乃諫二世曰:“天子無故賊殺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當遠避宫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

留三日,趙高詐詔衛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郷,入告二世曰:“山東羣盗兵大至!”二世上觀而見之,恐懼,高即因劫令自殺。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上殿,殿欲壞者三。高自知天弗與,羣臣弗許,乃召始皇弟,授之璽。

嬰即位,患之,乃稱疾不聽事,與宦者韓談及其子謀殺高。高上謁,請病,因召入,令韓談刺殺之,夷其三族。

子嬰立三月,沛公兵從武關入,至咸陽,羣臣百官皆畔,不適。子嬰與妻子自係其頸以組,降軹道旁。沛公因以屬吏。項王至而斬之。遂以亡天下。

太史公曰:李斯以閭閻歷諸矦,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始皇,卒成帝業,斯爲三公,可謂尊用矣。斯知六蓺之歸,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順苟合,嚴威酷刑,聽高邪説,廢適立庶。諸矦已畔,斯乃欲諫爭,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邵列矣。

索隱述賛曰:鼠在所居,人固擇地。斯效智力,功立名遂。置酒咸陽,人臣極位。一夫誑惑,變易神器。國䘮身誅,本同末異。

李斯列傳第二十七史記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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