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陸元靜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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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8 02:10

與陸元靜書

甲申

來書云:下手工夫,覺此心無時寧靜,妄心固動也,照心亦動也。心旣恒動,則無刻暫停也。

是有意於求寧靜,是以愈不寧靜耳。夫妄心則動也,照心非動也。恒照則恒動恒靜,天地之所以恒乆而不巳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爲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息。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之學矣。

來書云良知亦有起處云云,

此或聽之未審。良知者,心之本體卽?前所謂恒照者也。心之本體,無起無不起,雖妄念之?,而良知未嘗不在,但人不知存,則有時而或放耳。雖昬塞之極,而良知未嘗不明,但人不知察,則有時而或蔽耳。雖有時而或放,其體實未嘗不在也,存之而巳耳。雖有時而或蔽,其體實未嘗不明也,察之而巳耳。若謂良知亦有起處,則是有時而不在也,非其本體之謂耳。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氣言。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爲條理者矣。精則精,精則明;精則一,精則神,精則誠。一則精,一則明;一則神,一則誠,原非有二事也。但後世儒者之說與養生之說,各滯於一偏,是以不相爲用。前日精一之諭,雖爲元靜愛養精神,而?然而作聖之功寔亦不外是矣。來書云元神元氣元精,必各有寄藏?生之處。又有眞陰之精。眞陽之氣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以形?方所求哉。眞陰之精卽。眞陽之氣之母。眞陽之氣卽?眞陰之精之父。陰根陽,陽根陰,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說明,則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云三關七返九還之屬,尚有無窮可疑者也。來書云:良知,心之本體卽?所謂性善也。何未?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常人皆不能,而必待於學耶?中也,寂也,公也,旣以屬心之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於心,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復超然於體用之外乎?

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卽是未?之中,卽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昬蔽於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昬蔽。然於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於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昬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卽良知之體,用卽良知之用,寧復有超然於體用之外者乎?

來書云:周子曰主靜,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體,是靜定也,決非不睹不聞、無思無爲之謂,必常知常存,常主於理之謂也。夫常知常存,常主於理,明是動也已。?也,何以謂之靜?何以謂之本體?豈是靜定也,又有以貫乎心之動靜者邪?

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卽不睹不聞無思無爲之謂也。不睹不聞無思無爲。非稿木?灰之謂也。睹聞思爲一於理。而未嘗有所睹聞思爲卽是動而未嘗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原者也。

來書云。此心未?之體。其在巳?之前乎。其在巳?之中而爲之主乎?其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言乎?若以循理爲靜,從欲爲動,則於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爲動,無事而寂然爲靜,則於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者,不可通矣。若謂未?在巳?之先,靜而生動,是至誠有息也,聖人有復也,又不可矣。若謂未?在巳?之中,則不知未?、巳?俱當主靜乎?抑未?爲靜而巳?爲動乎?抑未?、巳?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敎

未?之中,卽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卽爲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感通者未嘗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無前後内外而渾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靜矣。未?在已?之中,而巳?之中未嘗别有未?者在;巳?在未?之中,而未?之中未嘗别有巳?者存。是未嘗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滯於文義,則靡有孑遺者,是周果無遺民也。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苟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葢其意從大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卽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後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之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後生陰也。若果靜而後生陰,動而後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爲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爲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爲動靜。春夏可以爲陽爲動,而未嘗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爲陰爲靜,而未嘗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之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以至刻杪忽㣲,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黙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只牽文泥句,比擬倣像,則所謂心從法蕐轉,非是轉法蕐矣。

來書云:常試於心,喜怒憂懼之感?也,雖動氣之極,而吾心良知一覺,卽罔然消沮,或遏於初,或制於中,或悔於後,然則良知常若居於優閒無事之地,而爲之主,於喜怒憂懼若不與焉者,何歟?

知此,則知未?之中,寂然不動之體,而有?而中節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謂良知常若居於優閒無事之地,語尚有病葢?良知雖不滯於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於良知也。

來書云:夫子昨以良知爲照心。竊謂良知心之本體也。照心人所用之功,乃戒愼恐懼之心也,猶思也。而遂以戒愼恐懼爲良知,何歟?

能戒愼恐懼者是良知也。

來書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動也,豈以其循理而謂之靜歟?妄心亦照也,豈以其良知未嘗不在於其中,未嘗不明於其中,而視聽言動之不過則者皆天理歟?且旣曰:妄心,則在妄心可謂之照,而在照心則謂之妄矣。妄與息何異?今假妄之照以續至誠之無息,竊所未明,幸再啟蒙。

照心非動者,以其?於本體明覺之自然,而未嘗有所動也,有所動,則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在於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卽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爲照,以照爲妄也。照心爲照,妄心爲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猶二也,貳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貳,不貳則不息矣。

來書云:養生以淸心寡欲爲要。夫淸心寡欲,作聖之功畢矣。然寡欲則心自淸,淸心非舍棄人事而獨居求靜之謂也,葢欲使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爲此之功,而隨人欲生而克之,則病根常在,未免滅於東而生於西。若欲刋剝洗蕩於衆欲未萌之先,則又無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淸,且欲未萌而摉剔以求去之,是猶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此作聖之功也。

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非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不能也。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愼恐懼、大學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夫謂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爲累,而非克治洗蕩之爲患也。今曰養生以淸心寡欲爲要,只養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濳伏於中,宜其有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來書云:佛氏於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於吾儒隨物而格之功不同。吾儒於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巳渉於思善矣。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淸靜自在,惟有寐方醒之時耳。斯正孟子夜氣之說。但於斯光景不能乆倐忽之際,思慮巳生,不知用功,乆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時否乎?今澄欲求寧靜,愈不寧靜,欲念無生,則念愈坐,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滅,後念不生,良知獨顯,而與造物遊乎?

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爲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卽!吾聖門所謂良知仐,旣,認得良知明白,卽。已不消如此說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卽?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淸靜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巳渉於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只是爲失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將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卽已不消說夜氣。?是得兎後不知守兎而仍去守株,兎將復失之矣。欲求寧靜,欲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寧靜。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辯,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寜靜,今?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聖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卽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今郤欲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入於槁木?灰之謂矣。

來書云:佛氏又有常提念頭之說,其卽孟子所謂必有事,夫子所謂致良知之說乎?其卽常惺惺、常記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於是念頭提在之時,而事至物來,應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頭提起時少,放下時多,則工夫間斷耳。且念頭放失,多因私欲客氣之動而始,忽然警醒而後提,其放而未提之間,心之昬雜多不自覺。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卽全功乎?抑於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雖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懼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懼克治之功焉,又爲思善之事,而於本來面目又未達一間也。如之何則可

戒懼克治,卽是常提不放之功,卽是必有事焉,豈有兩事邪。此節所問,前一段巳自說得分曉,末後郤是自生迷惑,說得支離。及有本來面目未達一間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爲病。去此病根,自無此疑矣。

來書云: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如何謂之明得盡?如何而能使渾化?

良知本來自明,氣質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質美者渣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徹。些少渣滓,如湯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難曉。原靜所以致疑於此,想是因一明字欠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論明善之義,明則誠矣,非若後儒所謂明善之淺也。來書云:聰明?知,果質乎?仁義禮智果性乎?喜怒哀樂?果情乎?私欲客氣,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轉范諸公,德業表著,皆良知中所?也,而不得謂之聞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斯特生質之美耳,則生知安行者,不愈於學知困勉者乎?愚意竊云,謂諸公見道偏則可,謂全無聞,則恐後儒崇尚記誦訓詁之過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巳。仁義禮智,性之性也;聰明?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欲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淸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也。私欲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張黃諸葛及韓范諸公,皆天質之美,自多暗合道妙,雖未可盡謂之知學,盡謂之聞道,然亦自有其學,違道不遠者也。使其聞學知道,卽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則又不可謂之不知學者。其書雖多出於其徒,亦多有未是處,然其大略則亦居然可見。但今相去遼遠,無有的然憑證,不可懸斷其所至矣。夫良知卽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聖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欲牽蔽,但循着良知?用流行將去,卽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爲物欲牽蔽,不能循得良知。如?公者,天質旣自淸,明自少物欲爲之牽蔽,則其良知之?用流行處,自然是學,自然違道不遠。學者學循此良知而巳。謂之學知,只是知得專在學循良知。?公雖未知專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濫於多岐,疑迷於影響,是以或離或合而未純,若知得時,便是聖人矣。後儒嘗以?子者尚皆是氣質用事,未免於行不著,習不察,此亦未爲過論。但後儒之所謂著察者,亦是狃於聞見之狹,蔽於沿習之非,而依擬倣?於影響形迹之間,尚非聖門之所謂著察者也,則亦安得以巳之昬昬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就是用功上說,若是知行本體,卽是良知良能,雖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謂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來書云:昔周茂叔毎令伯淳尋仲尼、顏子樂處,敢問是樂也,與七情之樂同乎?否乎?若同,則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樂矣,何必聖賢。若别有眞樂,則聖賢之遇大憂大怒、大驚大懼之事,此樂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懼,是葢終身之憂也,惡得樂?澄平生多悶,未嘗見眞樂之趣,今切願尋之。

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於七情之樂,而亦不外於七情之樂。雖則聖賢别有眞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嘗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卽此而在矣。毎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於騎驢覓驢之蔽也。

來書云:大學以心有好樂、忿懥、憂患、恐懼爲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謂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者,傳習錄中以病瘧譬之,極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則是聖人之情不生於心而生於物也,何謂耶?且事感而情應,則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時,謂之有則未形也,謂之無則病根在有無之間,何以致吾知乎?學務無情,累雖輕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畱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爲非也。明鏡之應物,妍者妍,?者?,一照而皆眞,卽是生其心處。妍者妍,?者?,一過而不畱,卽是無所住處。病瘧之喻,誠巳見其精切,則此節所問,可以釋然。病瘧之人,瘧雖未?。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若必待瘧?而後服藥調理。則旣晚矣。致知之功。無間於有事無事。而豈論於病之巳?未?邪。大抵元靜所疑。前後雖若不一。然皆起於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爲祟。此根一去,則前後所疑自將冰消霧釋,有不待於問辯者矣。

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俱是急於求善之念,大賢以下亦不能免。原憲克伐,怨欲不行,可以爲仁之問。卽受此累,孔子吿之曰:仁則吾不知也。只是敎他着力於難,何必計較?此是仁欲其去此累也。若顔子之克復,則無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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