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都賦

吴都賦

左太冲劉淵林註

東呉王孫囅然而咍曰：夫上圖景宿，辯於天文者也；下料物土，析於地理者也。古先帝丗曾覽八紘之洪緒，一六合而光宅，翔集遐宇，鳥策篆素，玉牒石記，烏聞梁岷有陟方之館，行宫之基歟？而吾子言蜀都之富，禺同之有，偉其區域，美其林藪。矜巴漢之阻，則以爲襲險之右；徇蹲鴟之沃，則以爲丗濟陽。九。齷齪而筭，固亦曲士之所歎也。旁魄而論都邑，抑非大人之所壯觀也。

何則？土壤不足以攝生，山川不足以周衛，公孫國之而破，諸葛家之而滅。兹乃䘮亂之丘墟，顚覆之軌轍，安可以儷王公而著風烈也。翫其磧礫而不窺玉淵者，未知驪龍之所蟠也。習其敝邑而不覿上邦者，未知英雄之所躔也。

子獨未聞大呉之巨麗乎？且有呉之開國也，造自太伯，宣於延陵，蓋端委之所彰，高節之所興。建至徳以創洪業，丗無德而顯稱。由克讓以立風，輕脫躧於千乗。若率土而論都，則非列國之所觖望也。

故其經略，上當星紀，拓土畫疆，卓犖兼并，包括干越，跨躡蠻荆。

婺女寄其曜，翼軫寓其精，指衡嶽以鎭野，目龍川而帶坰。

爾其山澤，則嵬嶷嶢?，巊溟鬱?，潰渱泮汗，滇㴐淼漫。或涌川而開瀆，或吞江而納漢。磈磈䃬䃬，滮滮涆涆，䃢，碒乎數州之閒，灌注乎天下之半。百川派别，歸海而㑹。控清引濁，混濤并瀨。濆薄沸騰，寂寥長邁。濞焉洶洶，隱焉礚礚。出乎大荒之中，行乎東極之外。經扶桑之中林，包暘谷之滂沛。潮波汨起，廻復萬里。歊霧漨浡，雲蒸昏昧。泓澄奫潫，澒溶沆瀁，莫測其深，莫究其廣。澶湉漠而無涯，㹅有流而爲長。瓌異之所叢育，鱗甲之所集往。

於是乎長鯨呑航，脩鯢吐浪，躍龍騰蛇，蛟鯔琵琶，王鮪鯸鮐，鮣龜鱕䱜，烏賊擁劒，?鼊鯖鰐，涵泳乎其中。葺鱗鏤甲，詭類舛錯。泝洄順流，噞喁沈浮。鳥則鵾雞鸀鳿，鸘鵠鷺鴻，鶢鶋避風候，鴈造江溪，䳵鷛?鶄鶴鶖鶬，鸛鷗鷁鸕，泛濫乎其上。湛淡羽儀，隨波參差。理翮整翰，容與自玩。彫啄蔓藻，刷盪漪瀾。魚鳥聱耴，萬物蠢

生芒芒黖黖，慌罔奄欻。神化翕忽，函幽育明。窮性極形，盈虚自然。蚌蛤珠胎，與月虧全。巨鼇贔屓，首冠靈山。大鵬繽翻，翼若垂天。振盪汪流，雷抃重淵。殷動宇宙，胡可勝源。

島嶼緜邈，洲渚憑隆。曠瞻迢遞，迥眺?蒙。珍怪麗，竒隙充。徑路絶，風雲通。洪桃屈盤，丹桂灌叢。瓊枝抗莖而敷蘂，珊瑚幽茂而玲瓏。増岡重阻，列眞之宇。玉堂對霤，石室相距。藹藹翠幄，嫋嫋素女。江婓於是往來，海童於是宴語。斯寔神妙之饗象，嗟難得而覼縷。

爾乃地勢坱圠，卉木镺蔓。遭藪爲圃，值林爲苑。異荂蓲蘛，夏曄冬蒨。方志所辨，中州所羡。草則藿蒳豆蔲，薑彚非一。江離之屬，海苔之類。綸組紫絳，食葛香茅。石帆水松，東風扶留。布護臯澤，蟬聮陵丘。夤縁山嶽之?，冪歷江海之流。杌白蔕，銜朱㽔。鬱兮䓲茂，曄?菲菲。光色炫晃，芬馥肹蠁。職貢納其包匭，離騷詠其宿莽。木則楓柙豫章，栟櫚枸榔，緜杬

杶櫨，文欀楨橿。平仲君遷，松梓古度。楠榴之木，相思之樹。

宗生髙岡，族茂幽阜。擢本千尋，垂䕃萬?。

攅柯㧝莖，重葩䁆葉。輪菌虬蟠，?㙷鱗接。榮色雜楺，綢繆縟繡。宵露霮䨴，旭日晻㫲。與風䬙颺，䬀瀏颼飀。鳴條律暢，飛音響亮。蓋象琴筑并奏，笙竽俱唱。

其上則有猿父哀吟，?子長嘯。狖鼯猓然，騰趠飛超。爭縣接垂，競游逺枝。驚透沸亂，牢落翬散。

其下則有梟羊麡狼，猰貐貙象。於菟之族，犀兕之黨。鉤爪鋸牙，自成鋒頴。精若曜星，聲若雷霆。名載於山經，形鏤於夏鼎。

其竹則篔簹林箊，桂箭射筒。柚梧有篁，篻簩有叢。苞筍抽節，往往縈結。緑葉翠莖，冒霜停雪。橚矗森萃，蓊茸蕭瑟。檀欒嬋姢，玉潤碧鮮。梢雲無以踰，嶰谷弗能連。鸑鷟食其實，鵷鶵擾其閒。其果則丹橘餘甘，茘枝之林。㯽榔無柯，㭨葉無䕃。龍眼橄欖，棎榴禦霜。結根比景之隂，列挺衡山之陽。素花斐，丹秀芳。臨青壁，係紫房，鷓鴣南翥而中留，孔雀綷羽而翺翔。山雞歸飛而來棲，翡翠列巢以重行。其琛賂則琨瑶之阜，銅鍇之垠，火齊之寳，駭雞之珍。赬丹明璣，金華銀樸。紫貝流黃，縹碧素玉。隱賑崴㠢，雜揷幽屏，精曜，濳頴，硩陊山谷。碕岸爲之不枯，林木爲之潤黷。隋侯於是鄙其夜光，宋玉於是?其結緑。

其荒陬譎詭，則有龍穴内蒸，雲雨所儲。陵鯉若獸，浮石若桴。

?則比目，片則王餘。窮陸飲木，極沈水居。泉室潛織而卷綃，淵客慷慨而泣珠。開北户以向日，齊南冥於幽都。其四野則畛畷無數，膏腴兼倍。原隰殊品，窊隆異等。象耕鳥耘，此之自與。穱秀菰穗，於是乎在。煑海爲鹽，採山鑄錢，國稅再熟之稻，郷貢八蠶之緜。

徒觀其郊隧之内奥，都邑之綱紀，霸王之所根柢，開國之所基址。郛郭周匝，重城結隅，通門二八，水道陸衢，所以經始，用累千祀也。憲紫宫以營室，廓廣庭之漫漫。寒暑隔閡於䆳宇，虹蜺廽帶於雲館，所以跨跱煥炳萬里也。造姑蘇之髙臺，臨四逺而特建。帶朝夕之濬池，佩長洲之茂菀。窺東山之府，則瓌寶溢目；䚕海陵之倉，則紅粟流衍。起寢廟於武昌，作離宫於建業。闡闔閭之所營，采夫差之遺法。抗神龍之華殿，施榮楯而捷獵。崇臨海之崔嵬，飾赤烏之暐曄。東西膠葛，南北崢嶸。房櫳對櫎，連閣相經。閽闥譎詭，異出竒名。左稱彎﨑，右號臨硎。雕欒鏤楶，青?丹楹。圖以雲氣，?以仙靈。雖兹宅之夸麗，曾未足以少寧。思比屋於傾宫，畢結瑶而構瓊。髙闈有閌，洞門方軌。朱闕?立，馳道如砥。

樹以青槐，亘以渌水。?䕃眈眈，淸流亹亹。

列寺七里，俠棟陽路。屯營櫛比，廨署棊布。橫塘查下，邑屋隆夸。長干延屬，飛甍舛互。

其居則有髙門鼎貴，魁岸豪桀。虞魏之昆，顧陸之裔。岐嶷繼體，老成奕丗。躍馬疊跡，朱輪累轍，陳兵而歸，蘭錡内設。冠蓋雲䕃，閭閻闐噎。

其隣則有任俠之靡，輕訬之客。締交翩翩，儐從弈弈。出躡珠履，動以千百。里讌巷飲，飛觴舉白。翹?扛鼎，抃射壷慱。鄱陽暴謔，中酒而作。

於是樂只衎而歡飫無匱，都輦殷而四奥來曁。水浮陸行，方舟結駟。唱棹轉轂，昧旦永日。開市朝而普納，橫闤闠而流溢。混品物而同廛，并都鄙而爲一。士女佇眙，工賈駢坒。紵衣絺服，雜沓漎萃。輕輿桉轡以經隧，樓船舉颿而過肆。果布輻湊而常然，致逺流離與珂珬。

䌖賄紛紜，器用萬端。金鎰磊珂，珠琲䦨干。桃笙象簟，韜於筒中；蕉葛升越，弱於羅䊵。

澀譶澩㺒，交貿相競。諠譁喤呷，芬葩䕃映。揮袖風飄而紅塵晝昏，流汗霡霂而中逵泥濘。

富中之甿，貨殖之選，乗時射利，財豐巨萬。競其區宇，則并疆兼巷；矜其宴居，則珠服玉饌。

趫材悍壯，此焉比廬。捷若慶忌，勇若專諸。危冠而出，竦劒而趨。扈帶鮫函，扶揄屬鏤。藏鍦於人，去?自閭。家有鶴?，户有犀渠。軍容蓄用，器械兼儲。呉鉤越?，純鈞湛盧。戎車盈於石城，戈船掩於江湖。

露徃霜來，日月其除。草木節解，鳥獸腯膚觀，鷹隼，誡征夫。坐組甲，建祀姑。命官帥而擁鐸，將校獵乎具區。烏滸狼㬻，夫南西屠。儋耳黒齒之酋，金鄰象郡之渠。驫?飍矞，靸霅驚捷，先驅前途。俞騎騁路，指南司方。出車被練，鏘鏘吴王。乃巾玉輅，軺驌驦，旗魚須。常重光，攝烏號，佩干將。羽毛揚蕤，雄㦸耀鋩。貝冑象弭，織文鳥章。六軍袀服，四騏龍驤。

峭格周施，罿罻普張。罼罕?結，罠蹏連綱。阹以九疑，禦以沅湘。輶軒蓼擾，彀騎煟煌。袒裼徒搏，抜距投石之部，猨臂駢脅，狂趭獷猤，鷹瞵鶚視，參譚翋?。若離若合者，相與騰躍乎莽䍚之野。

干鹵殳鋋，暘夷勃盧之旅，長?短兵，直髪馳騁，儇佻坌並，銜枚無聲，悠悠斾旌者，相與聊浪乎昧莫之坰。鉦鼓疊山，火烈熛林，飛爓浮煙，載霞載隂，菈擸雷硠，崩巒㢮岑。鳥不擇木，獸不擇音，暴甝虪，䋶麋麖，驀六駮，追飛生，彈鸞鶁，射猱㹶，白雉落黒鴆，零陵絶，嶛嶕聿越，巉嶮跇踰竹栢㺦猭?柟，封狶䓼神螭掩，剛鏃潤，霜刃染。

於是弭節頓轡，齊鑣駐蹕，徘徊倘佯，寓目幽蔚。覽將帥之拳勇，與士卒之抑揚。羽族以觜距爲刀鈹，毛羣以齒角爲矛鋏，皆體著而應卒，所以挂扢而爲創痏，衝踤而斷筋骨，莫不衂銳挫鋩，拉捭摧藏。雖有石林之岝崿，請攘臂而靡之；雖有雄虺之九首，將抗足以跐之。顚覆巢居，剖破窟宅。仰攀鵕䴊，俯蹴豺獏。刦剞熊羆之室，剽掠虎豹之落。猩猩啼而就擒，??笑而被格。屠巴虵，出象骼，斬鵬翼，掩廣澤。輕禽狡獸，周章夷猶，狼跋乎紭中。忘其所以睒䁑，失其所以去就。魂褫氣懾而自踼䟮者應弦而飲羽，形僨景僵者累積而増益。雜襲錯繆，傾藪薄倒。岬岫巖穴無豜豵，翳薈無?鷚。思假道於豐隆，披重霄而髙狩。籠烏兎於日月，窮飛走之棲宿。

嶰澗?岡，岵童罾罘，滿效獲。衆迴靶乎行，睨觀漁乎三江。汎舟航於彭蠡，渾萬艘而旣同。弘舸連舳，巨檻接艫。飛雲蓋海，制非常模。疊華樓而島峙，時髣髴於方壷。比鷁首之有裕，邁艅艎於往初。張組帷，搆流蘇。開軒幌，鏡水區。篙工楫師，選自閩禺。習御長風，狎翫靈胥。責千里於寸隂，聊先期而須臾。櫂謳唱，簫籟鳴，洪流響，渚禽驚。弋磻放。稽鷦䳟。虞機發，留鵁鶄。鉤餌縱橫，網罟接緒。術兼詹公，巧傾任父。筌䱎䲛鱺鱨鯊罩兩魪罺鰝鰕。乗鱟黿鼉，同罛共羅。沈虎潜鹿，龓侰束鰴。鯨背中於羣犗，攙搶暴出而相屬。雖復臨河而釣鯉，無異射鮒於井谷。

結輕舟而競逐，迎潮水而振緡。想蓱實之復形，訪靈䕫於鮫人。精衞銜石而遇繳，文鰩夜飛而觸綸。北山亡其翔翼，西海失其游鱗。雕題之士，鏤身之卒，比飾虬龍，蛟螭與對。簡其華質，則亄費錦繢；料其虓勇，則鵰悍狼戾。相與昧潛險，捜瓌竒，摸蝳蝐，捫觜?。剖巨蚌於回淵，濯明月於漣漪。

畢天下之至異，訖無索而不臻。谿壑爲之一罄，川瀆爲之中貧。哂澹臺之見謀，聊襲海而徇珍。載漢女於後舟，追晉賈而同塵。汨乗流以砰宕，翼颸風之䬟䬟。直衝濤而上瀬，常沛沛以悠悠。汔可休而凱歸，揖天吴與陽侯。指包山而爲期，集洞庭而淹留。數軍實乎桂林之苑，饗戎旅乎落星之樓。置酒若淮泗，積肴若山丘。飛輕軒而酌緑醽，方?轡而賦珍羞。飲烽起，釂鼔震。士遺倦，衆懷忻。幸乎館娃之宫，張女樂而娯羣臣。羅金石與絲竹，若鈞天之下陳。登東歌，操南音，胤陽阿，詠韎任，荆?楚舞，呉愉越吟，翕習容裔，靡靡愔愔。

若此者，與夫唱和之隆響，動鐘磬之鏗耾，有殷坻頽於前，曲度難勝，皆與謡俗汁協，律吕相應。其奏樂也，則木石潤色；其吐哀也，則淒風暴興。或超延露而駕辯，或踰渌水而採菱。軍馬弭髦而仰秣，淵魚竦鱗而上升。酣湑半，八音并，歡情留。良辰征。魯陽揮戈而髙麾，迴曜靈於太清。將轉西日而再中，齊旣往之精誠。

昔者夏后氏朝羣臣於兹土，而執玉帛者以萬國，蓋亦先王之所髙㑹，而四方之所軌則。春秋之際，要盟之主，闔閭申其威，夫差窮其武，内果伍貟之謀，外騁孫子之竒，勝彊楚於栢舉，棲勁越於㑹稽，闕溝乎商魯，爭長於黃池。徒以江湖嶮陂，物産殷充，繞霤未足言其固，鄭白未足語其豐。士有陷堅之銳，俗有節槪之風。睚眦則挺劒，喑嗚則彎弓。擁之者龍騰，據之者虎視。麾城若振槁，搴旗若顧指。雖帶甲一朝，而元功逺致；雖累葉百疊，而富彊相繼。樂湑衎其方域，列仙集其土地。桂父練形而易色，赤須蟬蛻而附麗。中夏比焉，畢丗罕見。丹青圖其象，珍瑋貴其寶。利也。舜禹游焉，没齒而忘歸。精靈留其山阿，翫其竒麗。剖判庶士，商搉萬俗。國有鬱鞅而顯敞，邦有湫阨而踡跼。伊兹都之函弘，傾神州而韞櫝。仰南斗以斟酌，兼二儀之優渥。由此而揆之，西蜀之於東呉，小大之相絶也，亦猶?林螢燿，而與夫尋木龍燭也。否泰之相背也，亦猶帝之懸解，而與夫桎梏䟽屬也。庸可共丗而論巨細，同年而議豐确乎。

曁其幽遐獨邃，寥廓閑奥，耳目之所不該，足趾之所不蹈，倜儻之極異，崫詭之殊事，藏理於終古，而未寤於前覺也。若吾子之所傳，孟浪之遺言，略舉其梗槪，而未得其要妙也。

六臣註文選卷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