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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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21:52
漢紀十四
丗宗孝武皇帝下之下
天漢三年春二月,王卿有罪自殺。以執金吾杜周爲御史大夫。?搉酒酤。三月,上行幸泰山,脩封,祀明堂,因受計。還,祠常山,瘞?玉。方士之?祠神人、入海求蓬萊者終無有驗,而公孫卿猶以大人跡爲解。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猶覊糜不絶,冀遇其眞。自此之後,方士言神祠者彌衆,然其效可睹矣。夏四月,大旱,赦天下。秋,匈奴入鴈門,太守坐畏愞棄市。四年春正月,朝諸矦王于甘泉宫。發天下七科讁及勇敢士,遣貳師將軍李廣利將騎六萬、步兵七萬出朔方。彊弩都尉路博德將萬餘人與貳師㑹,游擊將軍韓說將歩兵三萬人出五原。因杅將軍公孫敖將騎萬、歩兵三萬人出鴈門。匈奴聞之,悉逺其累重於余吾水北,而單于以兵十萬待水南,與貳師接戰。貳師解而引歸,與單于連?十餘日。游擊無所得。因杅與左賢王戰,不利,引歸。時上遣敖深入匈奴迎李陵,敖軍無功還,因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單于爲兵以僃漢軍,故臣無所得。上於是族陵家。旣而聞之,乃漢將降匈奴者李緒,非陵也。陵使人刺殺緒。大閼氏欲殺陵,單于匿之北方。大閼氏死,乃還。單于以女妻陵,立爲右校王,與衛律皆貴用事。衛律常在單于左右,陵居外,有大事,乃入議。夏四月,立皇子髆爲昌邑王。
太始元年春正月,公孫敖坐妻爲巫蠱要斬。徙郡國豪桀于茂陵。夏六月,赦天下。是嵗匈奴且鞮矦單于死。有兩子,長爲左賢王,次爲左大將。左賢王未至,貴人以爲有病,更立左大將爲單于。左賢王聞之,不敢進。左大將使人召左賢王而讓位焉。左賢王辭以病,左大將不聽,謂曰:即不幸死,傳之於我。左賢王許之,遂立,爲狐鹿姑單于。以左大將爲左賢王。數年,病死。其子先賢撣不得代,更以爲日逐王,單于自以其子爲左賢王。
二年春正月,上行幸回中。杜周卒,光禄大夫暴勝之爲御史大夫。秋,旱。趙中大夫白公奏穿渠引涇水,首起谷口,尾入櫟陽,注渭中,袤二百里,溉田四千五百餘頃,因名曰白渠。民得其饒。
三年春正月,上行幸甘泉宫。二月,幸東海,獲赤鴈。幸琅邪,禮日成山,登之罘,浮大海而還。是嵗,皇子弗陵生。弗陵母曰河閒趙倢伃,居鉤弋宫,任身十四月而生。上曰:聞昔堯十四月而生,今鉤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門曰堯母門。○
臣光曰:爲人君者,動靜舉措不可不愼,發於中必形於外,天下無不知之。當是時也,皇后、太子皆無恙,而命鉤弋之門曰堯母,非名也。是以姦人逆探上意,知其竒愛少子,欲以爲嗣,遂有危皇后、太子之心,卒成巫蠱之禍。悲夫!
趙人江充爲水衡都尉。?,充爲趙敬肅王客,得罪於太子丹,亡逃;詣闕告趙太子隂事,太子坐廢。上召充入見,充容貌魁岸,被服輕靡,上竒之,與語政事,大悅,由是有寵,拜爲直指繡衣使者,使督察貴戚近臣踰侈者。充舉劾無所避,上以爲忠直,所言皆中意。嘗從上甘泉,逄太子家使乘車馬行馳道中,充以屬吏。太子聞之,使人謝充曰:非愛車馬,誠不欲令上聞之,以教敕亡素者,唯江君寛之。充不聽,遂白奏。上曰:人臣當如是矣。大見信用,威震京師。四年春三月,上行幸泰山。壬午,祀髙祖于明堂以配上帝,因受計。癸未,祀孝景皇帝于明堂。甲申,修封。丙戌,禪石閭。夏四月,幸不其。五月,還,幸建章宫,赦天下。冬十月甲寅晦,日有食之。十二月,上行幸雍,祠五畤,西至安定、北地。
征和元年春正月,上還,幸建章宫。三月,趙敬肅王彭祖薨。彭祖取江都易王所幸淖姫,生男,號淖子。時淖姫兄爲漢宦者,上召問:淖子何如?對曰:爲人多欲。上曰:多欲不宜君國子民。問武始矦昌,曰:無咎無譽。上曰:如是可矣。遣使者立昌爲趙王。夏,大旱。上居建章宫,見一男子帶劒入中龍華門,疑其異人,命收之。男子捐劒走,逐之弗獲。上怒,斬門?。冬,十一月,發三輔騎士大搜上林,閉長安城門索,十一日乃解。巫蠱始起。丞相公孫賀夫人君孺,衞皇后姊也,賀由是有寵。賀子敬聲代父爲太僕,驕奢不奉法,擅用北軍錢千九百萬,發覺,下獄。是時,詔捕陽陵大俠朱安丗甚急,賀自請逐捕安丗以贖敬聲罪,上許之。後果得安丗,安丗?曰:丞相禍及宗矣!遂從獄中上書,告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上且上甘泉,使巫當馳道埋偶人,祝詛上,有惡言。
二年春正月,下賀獄,案驗,父子死獄中,家族。以涿郡太守劉屈氂爲左丞相,封澎矦。屈氂,中山靖王子也。夏四月,大風發屋折木。閏月,諸邑公主、陽石公主及皇后弟子長平矦伉皆坐巫蠱誅。上行幸甘泉。?,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愛之。及長,性仁恕温謹,上嫌其材能少,不?已,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閎,李姬生子旦、胥,李夫人生子髆。皇后、太子寵寖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覺之,謂大將軍青曰: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後丗無灋,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爲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丗又如朕所爲,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於太子者乎!聞皇后與太子有不安之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大將軍頓首謝。皇后聞之,脫簪請罪。太子毎諌征伐四夷,上?曰: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上每行幸,常以後事付太子,宫内付皇后,有所平決,還白其最,上亦無異,有時不省也。上用灋嚴,多任深刻吏,太子寛厚,多所平反,雖得百姓心,而用灋大臣皆不悅。皇后恐乆獲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應擅有所縱捨。上聞之,是太子而非皇后。羣臣寛厚長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灋者皆毁之。邪臣多黨與,故太子譽少而毁多。衞青薨後,臣下無復外家爲據,競欲構太子。上與諸子䟽,皇后希得見。太子嘗謁皇后,移日乃出。黃門蘇文告上曰:太子與宫人戲。上益太子宫人滿二百人。太子後知之,心銜文。文與小黃門常融、王弼等常微伺太子過,輒增加白之。皇后切齒,使太子白誅文等。太子曰:第勿爲過,何畏文等!上聦明,不信邪佞,不足憂也。上嘗小不平,使常融召太子,融言:太子有喜色。上嘿然。及太子至,上察其貌有涕泣處,而佯語?。上怪之,更微問,知其情,乃誅融。皇后亦善自防閑,避嫌疑,雖乆無寵,尚被禮遇。是時方士及諸神巫多聚京師,率皆左道惑衆,變幻無所不爲。女巫往來宫中,教美人度厄,每屋輒埋木人祭祀之。因妬忌恚詈,更相告訐,以爲祝詛上,無道。上怒,所殺後宫延及大臣,死者數百人。上心旣以爲疑,嘗晝寢,夢木人數千,持杖欲擊上,上驚寤,因是體不平,遂苦忽忽善忘。江充自以與太子及衞氏有隙,見上年老,恐晏駕後爲太子所誅,因是爲姦,言上疾祟在巫蠱。於是上以充爲使者,治巫蠱獄。充將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蠱及夜祠視鬼,染汙令有處,輒收捕驗治,燒鐡鉗灼,強服之。民轉相誣以巫蠱,吏輒劾以大逆無道,自京師、三輔連及郡國,坐而死者前後數萬人。是時,上春秋髙,疑左右皆爲蠱祝詛,有與無,莫敢訟其?者。充旣知上意,因胡巫檀何言:宫中有蠱氣,不除之,上終不差。上乃使充入宫,至省中,壞御座,掘地求蠱。又使按道矦韓說、御史章贛、黃門蘇文等助充。充先治後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太子宫,掘地縱横,太子、皇后無復施床處。充云:於太子宫得木人尤多,又有帛書,所言不道,當奏聞。太子懼,問少傅石德。德懼爲師傅并誅,因謂太子曰:前丞相父子、兩公主及衞氏皆坐此,今巫與使者掘地得徴驗,不知巫置之邪,將實有也,無以自明。可矯以節收捕充等繫獄,窮治其姦詐。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請問皆不報。上存亡未可知,而姦臣如此,太子將不念秦扶蘇事邪?太子曰:吾人子,安得擅誅!不如歸謝,幸得無罪。太子將往之甘泉,而江充持太子甚急,太子計不知所出,遂從石德計。秋七月壬午,太子使客詐爲使者,收捕充等。按道矦說疑使者有詐,不肯受詔,客格殺說。太子自臨斬充,罵曰:趙虜!前亂乃國王父子不足邪,乃復亂吾父子也!又炙胡巫上林中。太子使舎人無且持節夜入未央宫殿長秋門,因長御?華具白皇后,發中廏車載射士,出武庫兵,發長樂宫衞卒。長安擾亂,言太子反。蘇文迸走,得亡歸甘泉,說太子無狀。上曰:太子必懼,又忿充等,故有此變。乃使使召太子。使者不敢進,歸報云:太子反巳成,欲斬臣,臣逃歸。上大怒。丞相屈氂聞變,挺身逃,亡其印綬,使長史乗疾置以聞。上問:丞相何爲?對曰:丞相祕之,未敢發兵。上怒曰:事籍籍如此,何謂祕也?丞相無周公之風矣,周公不誅管蔡乎?乃賜丞相璽書曰:捕斬反者,自有賞罰。以牛車爲櫓,母接短兵,多殺傷士衆。堅閉城門,母令反者得出。太子宣言告令百官云:帝在甘泉病困,疑有變,姦臣欲作亂。上於是從甘泉來,幸城西建章宫,詔發三輔近縣兵,部中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將之。太子亦遣使者矯制赦長安中都官囚徒,命少傅石德及賔客張光等分將,使長安囚如矦持節發長水及宣曲胡騎,皆以裝㑹。侍郎馬通使長安,因追捕如矦,告胡人曰:節有詐,勿聽也。遂斬如矦,引騎入長安。又發楫棹士以予大鴻臚商丘成。?,漢節純赤,以太子持赤節故,更爲黄旄加上以相别。太子立車北軍南門外,召䕶北軍使者任安與節,令發兵。安拜受節,入,閉門不出。太子引兵去,毆四市人凡數萬衆,至長樂西闕下,逢丞相軍,合戰五日,死者數萬人,血流入溝中。民間皆云太子反,以故衆不附太子,丞相附兵?多。庚寅,太子兵敗,南犇覆盎城門。司直田仁部閉城門,以爲太子父子之親,不欲急之,太子由是得出亡。丞相欲斬仁,御史大夫暴勝之謂丞相曰:司直,吏二千石,當先請,柰何擅斬之!丞相釋仁。上聞而大怒,下吏責問御史大夫曰:司直縱反者,丞相斬之,灋也,大夫何以擅止之?勝之惶恐自殺。詔遣宗正劉長、執金吾劉敢奉策收皇后璽綬,后自殺。上以爲任安老吏,見兵事起,欲坐觀成敗,見勝者合從之,有兩心,與田仁皆要斬。上以馬通獲如矦,長安男子景建從通獲石德,商丘成力戰獲張光,封通爲重合矦,建爲徳矦,成爲秺矦。諸太子賔客嘗出入宫門,皆坐誅。其隨太子發兵,以反灋族,吏士劫略者皆徙燉煌郡。以太子在外,始置屯兵長安諸城門。上怒甚,羣下憂懼,不知所出。壷關三老茂上書曰:臣聞父者猶天,母者猶地,子猶萬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成;父慈母愛,子乃孝順。今皇太子爲漢適嗣,承萬丗之業,體祖宗之重,親則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閭閻之?臣耳,陛下顯而用之,銜至尊之命以迫蹵皇太子,造飾姦詐,羣邪錯繆,是以親戚之路鬲塞而不通。太子進則不得見上,退則困於亂臣,獨?結而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殺充,恐懼逋逃,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爲無邪心。詩曰:營營靑蠅,止于藩。愷悌君子,無信䜛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往者江充䜛殺趙太子,天下莫不聞。陛下不省察,深過太子,發盛怒,舉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將,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臣竊痛之。唯陛下寛心慰意,少察所親,母患太子之非,亟罷甲兵,無令太子乆亡。臣不勝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宫下。書奏,天子感寤,然尚未顯言赦之也。太子亡,東至湖,藏匿泉鳩里,主人家貧,常賣屨以給太子。太子有故人在湖,聞其富贍,使人呼之而發覺。八月,辛亥,吏圍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脫,即入室距户自經。山陽男子張富昌爲卒,足蹋開户,新安令史李壽趨抱解太子,主人公遂格?死,皇孫二人皆并遇害。上旣傷太子,乃封李夀爲邘矦,張富昌爲題矦。初,上爲太子立博望苑,使通賔客,從其所好,故賔客多以異端進者。○臣光曰:古之明王教養太子,爲之擇方正敦良之士,以爲保傅師友,使朝夕與之遊處,左右前後無非正人,出入起居,無非正道,然猶有淫放邪僻而䧟於禍敗者焉。今乃使太子自通賔客,從其所好。夫正直難親,謟䛕易合,此固中人之常情,宜太子之不終也。
癸亥,地震。九月,商丘成爲御史大夫。立趙敬肅王小子偃爲平干王。匈奴入上谷、五原,殺掠吏民。
二年春正月,上行幸雍,至安定、北地。匈奴入五原、酒泉,殺兩都尉。三月,遣李廣利將七萬人出五原,商丘成將二萬人出西河,馬通將四萬騎出酒泉,擊匈奴。夏五月,赦天下。匈奴單于聞漢兵大出,悉徙其輜
重北邸郅居水。左賢王驅其人民度余吾水六七百里,居兠銜山。單于自將精兵度姑且水。商丘成軍至,追邪徑,無所見,還。匈奴使大將與李陵將三萬餘騎追漢軍,轉戰九日,至蒲奴水,虜不利,還去。馬通軍至天山,匈奴使大將偃渠將二萬餘騎要漢兵,見漢兵彊,引去,通無所得失。是時,漢恐車師兵遮馬通軍,遣開陵矦成娩將樓蘭、尉犁、危須等六國兵共圍車師,盡得其王民衆而還。貳師將軍出塞,匈奴使右大都尉與衞律將五千騎要擊漢軍於夫羊句山陿,貳師擊破之,乗勝追北至范夫人城,匈奴犇走,莫敢距敵。初,貳師之出也,丞相劉屈氂爲祖道,送至渭橋。廣利曰:願君矦早請昌邑王爲太子;如立爲帝,君矦長何憂乎?屈氂許諾。昌邑王者,貳師將軍女弟李夫人子也。貳師女爲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㑹内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祝詛上及與貳師共禱祠,欲令昌邑王爲帝。桉驗,罪至大逆不道。六月,詔載屈氂㕑車以徇,要斬東市,妻子梟首華陽街,貳師妻子亦收。貳師聞之憂懼,其掾胡亞夫亦避罪從軍,說貳師曰:夫人室家皆在吏,若還不稱意,適與獄㑹,郅居以北可復得見乎?貳師由是狐疑,深入要功,遂北至郅居水上。虜巳去,貳師遣䕶軍將二萬騎度郅居之水,逢左賢王、左大將將二萬騎,與漢軍合戰一日,漢軍殺左大將,虜死傷甚衆。軍長史與決眭都尉煇渠矦謀曰:將軍懐異心,欲危衆求功,恐必敗。謀共執貳師。貳師聞之,斬長史,引兵還至燕然山。單于知漢軍勞倦,自將五萬騎遮擊貳師,相殺傷甚衆。夜,壍漢軍前,深數尺,從後急擊之,軍大亂敗,貳師遂降。單于素知其漢大將,以女妻之,尊寵在衞律上。宗族遂滅。秋,蝗。九月,故城父令公孫勇與客胡倩等謀反,倩詐稱光禄大夫,言使督盜賊。淮陽太守田廣明覺知,發兵捕斬焉。公孫勇衣繡衣,乘駟馬車至圉,圉守尉魏不害等誅之。封不害等四人爲矦。吏民以巫蠱相告言者,案驗多不實。上頗知太子惶恐無他意,㑹髙寢郎田千秋上急變,訟太子?曰:子弄父兵,罪當笞。天子之子過誤殺人,當何罪哉!臣嘗夢見一白頭翁教臣言。上乃大感寤,召見千秋,謂曰:父子之間,人所難言也,公獨明其不然。此髙廟神靈使公教我,公當遂爲吾輔佐。立拜千秋爲大鴻臚,而族滅江充家,焚蘇文於横橋上,及泉鳩里加兵刃於太子者,?爲北地太守,後族。上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宫,爲歸來望思之臺於湖,天下聞而悲之。
四年春正月,上行幸東萊,臨大海,欲浮海求神山,羣臣諌,上弗聽,而大風晦㝠,海水沸湧。上留十餘日,不得御樓船,乃還。二月丁酉,雍縣無雲如靁者三,隕石二,黑如黳。三月,上耕于鉅定,還,幸泰山脩封。庚寅,祀于明堂。癸巳,禪石閭,見羣臣。上乃言曰:朕即位以來,所爲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衆,而無顯功,臣請皆罷斥遣之。上曰:大鴻臚言是也。於是悉罷諸方士?神人者。是後,上每對羣臣自歎:曏時愚惑,爲方士所欺。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節食服藥,差可少病而巳。夏,六月,還幸甘泉。丁巳,以大鴻臚田千秋爲丞相,封富民矦。千秋無它材能術學,又無伐閱功勞,特以一言寤意,數月取宰相,封矦,丗未嘗有也。然爲人敦厚有智,居位自稱踰於前後數公。先是,搜粟都尉桑?羊與丞相、御史奏言:輪臺東有溉田五千頃以上,可遣屯田卒,置校尉三人分䕶,益種五穀。張掖、酒泉遣騎假司馬爲斥?,募民壯健敢徙者詣田所,益墾溉田,稍築列亭,連城而西,以威西國,輔烏孫。上乃下詔,深陳旣往之悔,曰:前有司奏,欲益民賦三十助邊用,是重困老弱孤獨也。而今又請遣卒田輪臺。輪臺西於車師千餘里,前開陵矦擊車師時,雖勝,降其王,以遼逺乏食,道死者尚數千人,況益西乎!曩者朕之不明,以軍??上書,言匈奴縛馬前後足置城下,馳言秦人,我匄若馬。又漢使者乆留不還,故興遣貳師將軍,欲以爲使者威重也。古者卿大夫與謀,參以蓍龜,不吉不行。乃者以縳馬書徧視丞相、御史、二千石、諸大夫郎爲文學者,乃至郡屬國都尉等,皆以虜自縛其馬,不祥甚哉!或以爲欲以見彊,夫不足者視人有餘。公車、方士、太史、治星、望氣及太卜龜蓍,皆以爲吉,匈奴必破,時不可再得也。又曰:北伐行將,於鬴山必克。卦,諸將貳師最吉,故朕親發貳師下鬴山,詔之必母深入。今計謀、卦兆皆反繆。重合矦得虜?者,乃言:縛馬者,匈奴詛軍事也。匈奴常言:漢極大,然不耐饑渴,失一狼,走千羊。乃者貳師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請逺田輪臺,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朕不忍聞。大鴻臚等又議,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矦之賞以報忿,此五伯所弗爲也。且匈奴得漢降者,常提掖搜索,問以所聞,豈得行其計乎?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脩馬復令,以補缺母乏武僃而巳。郡國二千石各上進畜馬方略補邊狀,與計對。由是不復出軍,而封田千秋爲富民矦,以明休息,思富養民也。又以趙過爲搜粟都尉,過能爲代田,其耕耘田器皆有便巧,以教民,用力少而得穀多,民皆便之。○
臣光曰:天下信未嘗無士也。武帝好四夷之功,而勇銳輕死之士充滿朝廷,闢土廣地,無不如意。及後息民重農,而趙過之儔教民耕耘,民亦被其利。此一君之身,趣好殊别,而士輙應之。誠使武帝兼三王之量,以興商、周之治,其無三代之臣乎!
秋,八月,辛酉晦,日有食之。衞律害貳師之寵,㑹匈奴單于母閼氏病,律飭胡巫言:先單于怒曰,胡故時祠兵,常言得貳師以社,何故不用?於是收貳師。貳師罵曰:我死必滅匈奴!遂屠貳師以祠。
後元元年春正月,上行幸甘泉,郊泰畤,遂幸安定。昌邑哀王髆薨。二月,赦天下。夏六月,商丘成坐祝詛自殺。初,侍中僕射馬何羅與江充相善。及衞太子起兵,何羅弟通以力戰封重合矦。後上夷滅充宗族黨與,何羅兄弟懼及,遂謀爲逆。侍中駙馬都尉金日磾視其志意有非常,心疑之,隂獨察其動靜,與俱上下。何羅亦覺日磾意,以故乆不得發。是時上行幸林光宫,日磾小疾卧廬,何羅與通及小弟安成矯制夜出,共殺使者,發兵。明旦,上未起,何羅無何從外入。日磾奏厠,心動,立入坐内户下。須臾,何羅袖白刃從東廂上,見日磾,色變,走趨卧内,欲入,行觸寶瑟,僵。日磾得抱何羅,因傳曰:馬何羅反。上驚起,左右抜刃欲格之。上恐并中日磾,上勿格。日磾投何羅殿下,得禽縛之,窮治,皆伏辜。秋,七月,地震。燕王旦自以次第當爲太子,上書求入宿衞。上怒,斬其使於北闕。又坐藏匿亡命,削良鄉、安次、文安三縣。上由是惡旦。旦辯慧博學,其弟廣陵王胥有勇力,而皆動作無灋度,多過失,故上皆不立。時鉤弋夫人之子弗陵,年數嵗,形體壯大,多知,上竒愛之,心欲立焉。以其年穉母少,猶與乆之,欲以大臣輔之。察羣臣,唯奉車都尉、光禄大夫霍光忠厚可任大事。上乃使黄門畫周公負成王朝諸矦以賜光。後數日,帝譴責鉤弋夫人,夫人脫簪珥叩頭。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獄。夫人還顧,帝曰:趣行,汝不得活。卒賜死。頃之,帝閑居,問左右曰:外人言云何?左右對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兒曹愚人之所知也。往古國家所以亂,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汝不聞吕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
二年春正月,上朝諸矦王于甘泉宫。二月,行幸盩厔五柞宫。上病篤,霍光涕泣問曰:如有不諱,誰當嗣者?上曰:君未諭前畫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頓首讓曰:臣不如金日磾。日磾亦曰:臣外國人,不如光。且使匈奴輕漢矣。乙丑,詔立弗陵爲皇太子,時年八嵗。丙寅,以光爲大司馬大將軍,日磾爲車騎將軍,太僕上官桀爲左將軍,受遺詔輔少主。又以搜粟都尉桑?羊爲御史大夫,皆拜卧内牀下。光出入禁闥二十餘年,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小心謹愼,未嘗有過。爲人沈靜詳審,每出入下殿門,止進有常處,郎僕射竊識視之,不失尺寸。日磾在上左右,目不忤視者數十年。賜出宫女不敢近。上欲内其女後宫,不肯,其篤愼如此,上尤竒異之。日磾長子爲帝弄兒,帝甚愛之。其後弄兒壯大不謹,自殿下與宫人戲,日磾適見之,惡其淫亂,遂殺弄兒。上聞之大怒。日磾頓首謝,具言所以殺弄兒狀。上甚哀,爲之泣,巳而心敬日磾。上官桀始以材力得幸,爲未央廄令。上嘗體不安,及愈,見馬,馬多瘦,上大怒曰:令以我不復見馬邪?欲下吏。桀頓首曰:臣聞聖體不安,日夜憂懼,意誠不在馬。言未卒,泣數行下。上以爲愛已,由是親近,爲侍中,稍遷至太僕。三人皆上素所愛信者,故特舉之,授以後事。丁卯,帝崩于五柞宫,入殯未央宫前殿。帝聦明能斷,善用人,行灋無所假貸。隆慮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慮主病困,以金千斤、錢千萬爲昭平君豫贖死罪,上許之。隆慮主卒,昭平君日驕,醉殺主傅,繫獄。廷尉以公主子上請,左右人人爲言:前又入贖,陛下許之。上曰:吾弟老,有是一子,死以屬我。於是爲之垂涕,歎息良乆,曰:灋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誣先帝之灋,吾何面目入髙廟乎!又下負萬民。乃可其奏,哀不能自止,左右盡悲。待詔東方朔前,上夀曰:臣聞聖王爲政,賞不避仇讎,誅不擇骨肉。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難也。陛下行之,天下幸甚。臣朔奉觴昧死再拜,上萬嵗夀。上初怒朔,旣而善之,以朔爲中郎。
班固賛曰:漢承百王之弊,髙祖撥亂反正,文、景務在養民,至于稽古禮文之事,猶多闕焉。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遂疇咨海内,舉其俊茂,與之立功。興太學,修郊祀,攺正朔,定歷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紹周後,號令文章,煥焉可述。後嗣得遵洪業,而有三代之風。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攺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 ○
臣光曰:孝武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廵遊無度,使百姓疲敝,起爲盜賊,其所以異於秦始皇者無幾矣。然秦以之亡,漢以之興者,孝武能尊先王之道,知所統守,受忠直之言,惡人欺蔽,好賢不倦,誅賞嚴明,晩而攺過,顧託得人,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乎!
戊辰,太子即皇帝位。帝姊鄂邑公主共養省中,霍光、金日磾、上官桀共領尚書事。光輔㓜主,政自已出,天下想聞其風采。殿中嘗有怪,一夜,羣臣相驚,光召尚符璽郎,欲收取璽,郎不肯授,光欲奪之,郎桉劒曰:臣頭可得,璽不可得也。光甚誼之。明日,詔增此郎秩二等。衆庶莫不多光。三月甲辰,葬孝武皇帝于茂陵。夏六月,赦天下。秋七月,有星孛于東方。濟北王寛坐禽獸行自殺。冬,匈奴入朔方,殺略吏民,發軍屯西河,左將軍桀行北邊。資治通鑑卷第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