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先生文集卷第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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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22:35
臨川先生文集卷第三十九
書䟽
上 仁宗皇帝言事書
上時政䟽
進戒䟽
上仁宗皇帝言事書
臣愚不肖,蒙恩備使一路,今又䝉恩召還闕廷,有所任屬,而當以使事歸報 陛下,不自知其無以稱職,而敢縁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 陛下詳思而擇,其中幸甚。臣竊觀 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聦明睿智之才,夙興夜寐,無一日之懈,聲色狗馬,觀游玩好之事,無纎介之蔽,而仁民愛物之意孚於天下,而又公選天下之所願以爲輔相者,屬之以事,而不貳於讒邪傾巧之臣。此雖二帝三王之用心,不過如此而巳。宜其家給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於此。顧内則不能無以社稷爲憂,外則不能無懼於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乆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今朝廷法嚴令具,無所不有,而臣以謂無法度者,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聞而澤不加於百姓者,爲政不法於先王之道故也。以孟子之說,觀方今之失,正在於此而巳。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逺,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不一,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雖甚愚者,猶知其難也。然臣以謂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謂當法其意而巳。夫二帝三王相去蓋千有餘載,一治一亂,其盛衰之時具矣。其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亦各不同,其施設之方亦皆殊,而其爲天下國家之意,本末先後,未甞不同也。臣故曰當法其意而巳。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巳合乎先王之政矣。雖然,以方今之勢揆之, 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於先王之意,其勢必不能也。 陛下有㳟儉之德,有聦明睿智之才,有仁民愛物之意,誠加之意,則何爲而不成。何欲而不得。然而臣顧以謂 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於先王之意,其勢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故也。臣甞試竊觀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乏於此時者也。夫人才乏於上,則有沈廢伏匿在下,而不爲當時所知者矣。臣又求之於閭巷草野之間,而亦未見其多焉。豈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臣以謂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則可知矣。今以一路數千里之間,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緩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職事者甚少,而不才茍簡貪鄙之人至不可勝數。其能講先王之意以合當時之變者,蓋闔郡之間往往而絶也。朝廷每一令下,其意雖善,在位者猶不能推行,使膏澤加於民,而吏輒縁之爲姦,以擾百姓。臣故曰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閭巷之間,亦未見其多也。夫人才不足,則 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雖有能當 陛下之意,而欲領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遠,孰能稱 陛下之指,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勢必未能也。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非此之謂乎?然則方今之急,在於人才而巳。誠能使天下之才衆多,然後在位之才可以擇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後稍視時勢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變更天下之弊法,以趨先王之意,甚易也。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時,人才甞衆矣,何至於今而獨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商之時,天下甞大亂矣,在位貪毒禍敗,皆非其人。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甞少矣。當是時,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然後隨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
詩曰:豈弟君子,遐不作人。此之謂也。及其成也,微賤兎?之人猶莫不好德,兎?之詩是也,又況於在位之人乎?夫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征則服,以守則治。詩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曰:周王于邁,六師及之。言文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才而無廢事也。及至夷、厲之亂,天下之才又甞少矣。至宣王之起,所與圖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巳。故詩人歎之曰:德輶如毛,維仲山甫。舉之,愛莫助之。蓋閔人士之少,而山甫之無助也。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後人才復衆。於是内脩政事,外討不庭,而復有文武之境土。故詩人美之曰:薄言采?,于彼新田,于此菑畝。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農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也。由此觀之,人之才未甞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所謂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敎之、養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巳。所謂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諸侯,自國至於鄕黨,皆有學博置教導之官而嚴其選,朝廷禮樂刑政之事皆在於學,士所觀而習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爲天下國家之用茍?不可以爲天下國家之用,則不教也茍?可以爲天下國家之用者,則無不在於學,此教之之道也。所謂養之之道何也?饒之以財,約之以禮,裁之以法也。何謂饒之以財?人之情不足於財,則貪鄙茍得無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巳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養廉恥而離於貪鄙之行。猶以爲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孫,謂之世禄。使其生也,旣於父子兄弟妻子之養,昏姻朋友之接,皆無憾矣;其死也,又於子孫無不足之憂焉。何謂約之以禮?人情足於財,而無禮以節之,則又放僻邪侈,無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爲之制度,婚喪、祭養、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數爲之節,而齊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爲之,而財不足以具,則弗具也;其財可以具而命不得爲之者,不使有銖兩分寸之加焉。何謂裁之以法?先王於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藝矣,不帥教,則待之以屏弃逺方、終身不齒之法;約之以禮矣,不循禮,則待之以流殺之法。王制曰:變衣服者其君流。酒誥曰:厥成誥曰:羣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于周,予其殺。夫羣飲、變衣服,小罪也;流殺,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爲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約之以禮,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從無抵冒者,又非獨其禁嚴而治察之所能致也。蓋亦以吾至誠懇惻之心,力行而爲之倡。凡在左右通貴之人,皆順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帥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誠行之,而貴者知避上之所惡矣,則天下之不罰而止者衆矣。故曰此養之之道也。所謂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於鄕黨,必於庠序,使衆人推其所謂賢能,書之以告于上而察之。誠賢能也,然後隨其德之大小、才之髙下而官使之。所謂察之者,非專用耳目之聦明,而聽私於一人之口也。欲審知其德,問以行;欲審知其才,問以言。得其言行,則試之以事。所謂察之者,試之以事是也。雖堯之用舜,亦不過如此而巳,又況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逺,萬官億醜之賤,所須士大夫之才則衆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二自察之也。又不可以偏屬於一人。而使之於一日二日之間。考試其行能而進退之也。蓋吾巳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爲大官矣。因使之取其?以持乆試之。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後以爵命禄秩予之而巳。此取之之道也。所謂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髙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農者以爲后稷,知工者以爲共工。其德厚而才髙者以爲之長,德薄而才下者以爲之佐屬,又以乆於其職,則上狃習而知其事,下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可以至於成,不肖者則其罪可以至於著,故乆其任而待之以考績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則得盡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終,其功之不就也。
偷惰茍且之人,雖欲取容於一時,而顧僇辱在其後,安敢不勉乎?若夫無能之人,固知辭避而去矣。居職任事之日,乆不勝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辭避矣,尚何有比周䜛謟爭進之人乎?取之旣巳詳,使之旣巳當,處之旣巳乆至其任之也,又專焉而不一二,以法束縳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堯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熈衆工者,以此而巳。書曰: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此之謂也。然堯、舜之時,其所黜者則聞之矣,蓋四凶是也。其所陟者,則臯陶、稷、契,皆終身一官而不徙。蓋其所謂陟者,特加之爵命禄賜而巳耳,此任之之道也。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當時人君又能與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誠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無疑。而於天下國家之事無所欲爲而不得也。方今州縣雖有學。取牆壁具而巳。非有教導之官長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學有教導之官。而亦未甞嚴其選。朝廷禮樂刑政之事未甞在於學,學者亦漠然自以禮樂刑政爲有司之事,而非巳所當知也。學者之所教,講說章句而巳。講說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近歳乃始教之以課試之文章。夫課試之文章,非博誦強學窮日之力則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則不足以用天下國家,小則不足以爲天下國家之用。故雖白首於庠序,窮日之力以帥上之教,及使之從政,則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蓋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巳,又從而困苦毀壞之,使不得成才者,何也?夫人之才,成於專而毀於雜。故先王之處民,才,處工於官府,處農於?畝,處商賈於肆,而處士於庠序,使各專其業而不見異物,懼異物之足以害其業也。所謂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見異物而巳,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諸子之異說,皆屏之而莫敢習者焉。今士之所宜學者,天下國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課試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窮日之力,以從事於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則又悉使置之,而責之以天下國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專其業於天下國家之事,而猶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奪其日力,以朝夕從事於無補之學,及其任之以事,然後卒然責之以爲天下國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爲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從而困苦毀壞之,使不得成才也。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時,士之所學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爲公?大夫,有可以爲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則有矣。至於武事,則隨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學者也。故其大者,居則爲六官之?,出則爲六軍之將也;其次則比閭族黨之師,亦皆卒兩師旅之帥也。故邊疆宿衞,皆得士大夫爲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今之學者以爲文武異事。吾知治文事而巳。至於邊疆宿衛之任,則推而屬之於卒伍。往往天下姦悍無賴之人,苟其才行足自託於鄕里者。亦未有肯去親戚而從召募者也。邊疆宿衞。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當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御爲急。其他技能則視其人才之所宜而後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則不強也。至於射,則爲男子之事。人之生有疾則巳,茍無疾,未有去射而不學者也。在庠序之間,固當從事於射也。有賔客之事則以射,有祭祀之事則以射,别士之行同能偶則以射。於禮樂之事未甞不寓以射,而射亦未甞不在於禮樂祭祀之間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豈以射爲可以習揖讓之儀而巳乎?固以爲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國家之具也。居則以是習禮樂,出則以是從戰伐,士旣朝夕從事於此,而能者衆,則邊疆宿衞之任皆可以擇而取也。夫士甞學先王之道,其行義甞見推於鄕黨矣,然後因其才而託之以邊疆宿衞之事,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屬之人,而無内外之虞也。今乃以夫天下之重任,人主所當至慎之選,推而屬之姦悍無賴、才行不足自託於鄕里之人,此方今所以諰諰然常抱邊疆之憂,而虞宿衞之不足恃以爲安也。今孰不知邊疆宿衞之士不足恃以爲安哉?顧以爲天下學士以執兵爲恥,而亦未有能騎射行陣之事者,則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嚴其教,髙其選,則士之以執兵爲恥,而未甞有能騎射行陣之事,固其理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故也。方今制禄,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從之列,食口稍衆,未有不兼農商之利而能充其養者也。其下州縣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錢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選待除守闕通之。蓋六七年而後得三年之禄。
計一月所得。乃實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實不能及三四千而巳。雖厮養之給。亦窘於此矣。而其養生喪死婚姻葬送之事。皆當於此。夫出中人之上者,雖窮而不失爲君子。出中人之下者,雖泰而不失爲小人。唯中人不然。窮則爲小人。泰則爲君子。計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無十一。窮而爲小人。泰而爲君子者。則天下皆是也。先王以爲衆不可以力勝也。故制行不以巳。而以中人爲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爲中人之所能守。則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無毀廉恥,蓋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賂遺,營貲産。以負貪汙之毀。官小者販鬻乞丐。無所不爲。夫士巳甞毀廉恥以負累於世矣。則其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奮自強之心息,則職業安得而不弛,治道何從而興乎?又況委法受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謂不能饒之以財也。婚喪、奉養、服食、器用之物,皆無制度以爲之節,而天下以奢爲榮,以儉爲恥。苟其財之可以具,則無所爲而不得。有司旣不禁,而人又以此爲榮;苟其財不足,而不能自稱於流俗,則其婚喪之際,徃徃得罪於族人親姻,而人以爲恥矣。故富者貪而不知止,貧者則強勉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恥之心毀也。凡此所謂不能約之以禮也。方今 陛下躬行儉約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貴之臣所親見。然而其閨門之内,奢靡無節,犯上之所惡,以傷天下之教者,有巳甚者矣,未聞朝廷有所放絀以示天下。昔周之人拘羣飲而被之以殺刑者,以爲酒之末流,生害有至於死者衆矣。故重禁其禍之所自生,重禁禍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極省,而人之抵於禍敗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獨貪吏耳。重禁貪吏而輕奢靡之法,此所謂禁其末而㢮其本。然而世之識者,以爲方今官冗,而縣官財用巳不足以供之,其亦蔽於理矣。今之入官誠冗矣,然而前世置員蓋甚少。而賦禄又如此之薄。則財用之所不足。蓋亦有說矣。吏禄豈足計哉。臣於財利固未甞學。然竊觀前世治財之大略矣。蓋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甞以不足爲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耳。今天下不見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樂業,人致巳力以生天下之財,然而公私常以困窮爲患者,殆以理財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變耳。誠能理財以其道而通其變,臣雖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傷經費也。方今法嚴令具,所以羅天下之士,可謂密矣。然而亦甞教之以道藝,而有不帥教之刑以待之乎?亦甞約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甞任之以職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藝,誠不可以誅其不帥教;不先約之以制度,誠不可以誅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職事,誠不可以誅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尤急也,今皆不可得誅。而薄物細故,非害治之急者爲之。法禁月異而歲不同,爲吏者至於不可勝記,又況能一二避之而無犯者乎?此法令所以玩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謂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方今取士,强記博誦而畧通於文辭,謂之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者,公?之選也。記不必强,誦不必博,略通於文辭,而又甞學詩賦,則謂之進士。進士之髙者,亦公?之選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爲公?,不待論而後可知。而世之議者,乃以爲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爲公?者,常出於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後得士也。其亦蔽於理矣。先王之時,盡所以取人之道,猶懼賢者之難進,而不肖者之雜於其間也。今悉廢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毆天下之才士,悉使爲賢良、進士,則士之才可以爲公?者,固宜爲賢良、進士,而賢良、進士亦固宜有時而得才之可以爲公?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蟲篆刻之學以此進,至乎公?。才之可以爲公?者。困於無?之學。而以此絀死於嵓野。蓋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擇者公?而巳。
公?旣得其人。因使推其?以聚於朝廷。則百司庶物無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因得推其?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雖有賢智徃徃,困於無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之不肖,旣推其?以聚於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以備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於州郡。則雖有同罪舉官之科,豈足恃哉?適足以爲不肖者之資而巳。其次九經五經學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巳甞患其無用於世。而稍責之以大義矣。然大義之所得。未有以賢於故也。今朝廷又開明經之選。以進經術之士。然明經之所取。亦記誦而略通於文辭者。則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於天下國家之用者,顧未必得與於此選也。其次則恩澤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藝,官司不考問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義,而朝廷輒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數紂之罪,則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計其才行,此乃紂之所以亂亡之道,而治世之所無也。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巳擠之於廉恥之外,而限其進取之路矣。顧屬之以州縣之事,使之臨士民之上,豈所謂以賢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數千里之間,州縣之吏出於流外者,徃徃而有可屬,任以事者,殆無二三,而當防閑其姦者皆是也。蓋古者有賢不肖之分,而無流品之别,故孔子之聖,而甞爲季氏吏,蓋雖爲吏而亦不害其爲公?。及後世有流品之别,則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甞自置於廉恥之外,而無髙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風俗之流靡,自雖士大夫之才勢足以進取、而朝廷甞奬之以禮義者、晩節末路、徃徃怵而爲姦、況又其素所成立、無髙人之意、而朝廷固巳擠之於廉恥之外、限其進取者乎。其臨人親職、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於邊疆宿衞之選、則臣固巳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方今取之旣不以其道,至於任之,又不問其德之所宜,而問其出身之後先,不論其才之稱否,而論其歷任之多少。以文學進者,且使之治財。巳使之治財矣,又轉而使之典獄。巳使之典獄矣,又轉而使之治禮。是則一人之身,而責之以百官之所能備,宜其人才之難爲也。夫責人以其所難爲,則人之能爲者少矣。人之能爲者少,則相率而不爲。故使之典禮未甞,以不知禮爲憂,以今之典禮者未甞學禮故也。使之典獄未甞,以不知獄爲恥,以今之典獄者未甞學獄故也。天下之人,亦巳漸漬於失教,被服於成俗,見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資序,則相議而訕之。至於任使之不當,其才未甞,有非之者也。且在位者數徙,則不得乆於其官。故上不能狃習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不可以及於成,不肖者則其罪不可以至於著。若夫迎新將故之勞。縁絶簿書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數也。設官大抵皆當乆於其任。而至於所部者逺。所任者重。則尤宜乆於其官。而後可以責其有爲。而方今尤不得乆於其官。徃徃數日。輒遷之矣。取之旣巳不詳。使之旣巳不當。處之旣巳不乆。至於任之。則又不專。而又一二以法束縳之。不得行其意。臣故知當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權。而不一二以法束縳之。則放恣而無不爲。雖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爲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二以法束縳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旣巳不詳,使之旣巳不當,處之旣巳不乆,任之又不專,而一二之以法束縳之。故雖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與不肖而無能者,殆無以異。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賢能足以任事,苟非其資序,則不以任事而輒進之,雖進之,士猶不服也。明知其無能而不肖,苟非有罪,爲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勝任而輒退之,雖退之,士猶不服也。彼誠不肖無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謂賢能者任其事,與不肖而無能者亦無以異故也。臣前以謂不能任人以職事,而無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蓋謂此也。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則足以敗天下之人才,又況兼此四者而有之?則在位不才、苟簡貪鄙之人,至於不可勝數,而草野閭巷之間,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詩曰:國雖靡止,或聖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泉流,無淪胥以敗。此之謂也。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閭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之才,則豈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託,封疆之守, 陛下其能乆以天幸爲常,而無一旦之憂乎?蓋漢之張角三十六萬同日而起,所在郡國莫能發其謀;唐之黃巢,橫行天下,而所至將吏無敢與之抗者。漢、唐之所以亡禍自此始。唐旣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賢者伏匿消沮而不見,在位無復有知君臣之義、上下之禮者也。當是之時,變置社稷,蓋甚於奕碁之易,而元元肝腦塗地,幸而不轉死於溝壑者無幾耳。夫人才不足,其患葢如此。而方今公?大夫,莫肯爲 陛下長慮後顧,爲宗廟萬世計,臣竊惑之。昔晉武帝趣過目前,而不爲子孫長逺之謀,當時在位,亦皆偷合茍容,而風俗蕩然,棄禮義,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爲非。有識固知其將必亂矣。而其後果海内大擾,中國列於夷狄者二百餘年。伏惟 三廟祖宗神靈所以付屬 陛下,固將爲萬世血食,而大庇元元於無窮也。臣願 陛下鑒漢、唐、五代之所以亂亡,懲晉武茍且因循之禍,明詔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爲之以漸,期爲合於當世之變,而無負於先王之意,則天下之人才不勝用矣。人才不勝用,則 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夫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爲之以漸,則成天下之才甚易也。臣始讀孟子,見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則以爲誠然。及見與愼子論齊、魯之地,以爲先王之制國大抵不過百里者,以爲今有王者起,則凡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將損之,至於數十百里而後止。於是疑孟子雖賢,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刼之以兵革,而使數百千里之強國,一旦肯損其地之十八九,比於先王之諸侯?至其後,觀漢武帝用主父偃之䇿,令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漢親臨定其號名,輒别屬漢。於是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勢強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然後知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爲之以漸,則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傾駭變亂敗傷之釁。孟子之言不爲過。又況今欲改易更革,其勢非若孟子所爲之難也。臣故曰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爲之以漸,則其爲甚易也。然先王之爲天下。不患人之不爲。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巳之不勉。何謂不患人之不爲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願得者善行矣。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臨天下之士。天下之士有能遵之以治者。則悉以其所願得者以與之。士不能則巳矣。苟能,則孰肯舎其所願得而不自勉以爲才。故曰不患人之不爲,患人之不能。何謂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巳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盡矣,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者也。然而不謀之以至誠惻怛之心,力行而先之,未有能以至誠惻怛之心。力行而應之者也。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巳之不勉。 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則臣願 陛下勉之而巳。臣又觀朝廷異時欲有所施爲變革。其始計利害未甞熟也。顧有一流俗僥倖之人。不恱而非之。則遂止而不敢。夫法度立,則人無獨䝉其幸者。故先王之政雖足以利天下,而當其承弊壞之後,僥倖之時,其剏法立制未甞不艱難也。以其剏法立制,而天下僥倖之人亦順說以趨之,無有齟齬,則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廢矣。惟其剏法立制之艱難,而僥倖之人不肯順恱而趨之,故古之人欲有所爲未甞,不先之以征誅,而後得其意。
詩曰:是伐是肆,是絶是忽,四方以無拂。此言文王先征誅而後得意於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變衰壞之俗,而成人之才,雖有征誅之難,猶忍而爲之,以爲不若是不可以有爲也。及至孔子以匹夫遊諸侯,所至則使其君臣捐所習,逆所順,強所劣,憧憧如也,卒困於排逐。然孔子亦終不爲之變,以爲不如是不可以有爲。此其所守,蓋與文王同意。夫在上之聖人莫如文王,在下之聖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爲變革,則其事蓋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勢。居先王之位。剏立法制。非有征誅之難也。雖有僥倖之人不恱而非之。固不勝天下順恱之人衆也。然而一有流俗僥倖不恱之言。則遂止而不敢爲者。惑也。 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則臣又願斷之而巳。夫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爲之以漸。而又勉之以成。斷之以果。然而猶不能成天下之才。則以臣所聞蓋未有也。然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今之議者以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竊觀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補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則以爲當世所能行者。士大夫旣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於天下之士,亦不過如此。至於大倫大法,禮義之際,先王之所力學而守者,蓋不及也。一有及此,則羣聚而笑之,以爲迂闊。今朝廷悉心於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於刀筆之間,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觀矣。則夫所謂迂闊而熟爛者,惟 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正觀之初,人人異論,如封德彞之徒,皆以爲非雜用秦、漢之政,不足以爲天下。能思先王之事開太宗者,魏文正公一人爾。其所施設,雖未能盡當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謂合矣。故能以數年之間,而天下幾致刑措,中國安寧,蠻夷順服。自三王以來,未有如此盛時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猶今之世也。魏文正公之言,固當時所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然其效如此。賈誼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漢以觀之。然則唐太宗之事亦足以觀矣。臣幸以職事歸報 陛下,不自知其駑下無以稱職,而敢及國家之大體者,以臣蒙 陛下任使而當歸報。竊謂在位之人才不足,而無以稱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盡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 陛下之所宜先聞者也。釋此一言,而毛舉利害之一二,以汙 陛下之聦明,而終無補於世,則非臣所以事 陛下惓惓之義也。伏惟 陛下詳思而擇其中,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