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巻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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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12-06

資治通鑑巻第一

臣司馬光奉勑編集

周紀一

威烈王

二十三年,初命?大夫魏斯、趙籍、韓䖍為諸矦。

臣光曰:臣聞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矦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衆,受制於一人,雖有絶倫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為之綱紀哉!是故天子統三公,三公率諸矦,諸矦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貴以臨賤,賤以承貴。上之使下,猶心腹之運手足,根本之制支葉;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衞心腹,支葉之庇本根。然後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職,莫大於禮也。文王序易,以乾坤為首,孔子繫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言君臣之位,猶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諸矦,尊周室,王人雖微,序於諸矦之上,以是見聖人於君臣之際,未嘗不惓惓也。非有桀、紂之暴,湯、武之仁,人歸之,天命之。君臣之分,當守節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紂,則成湯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吳,則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寜亡國而不為者,誠以禮之大節不可亂也。故曰禮莫大於分也。夫禮,辨貴賤,序親䟽,裁羣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後上下粲然有倫,此禮之大經也。名器既亡,則禮安得獨在哉?昔仲叔于奚有功於衞,辭邑而請繁纓,孔子以為不如多與之邑。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則國家從之。衞君待孔子而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為名不正,則民無所措手足。夫繁纓,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細務也,而孔子先之。誠以名器旣亂,則上下無以相有故也。夫事未有不生於微而成於著。聖人之慮逺,故能謹其微而治之;衆人之識近,故必待其著而後救之。治其微,則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則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堅冰至。書曰:一日二日萬幾,謂此類也。故曰分莫大於名也。烏呼!幽厲失徳,周道日衰,綱紀散壞,下陵上替,諸矦專征,大夫擅政,禮之大體,什喪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猶緜緜相屬者,蓋以周之子孫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文公有大功於王室,請隧於襄王,襄王不許,曰:王章也,未有代徳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惡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請焉。文公於是乎懼而不敢違。是故以周之地,則不大於曹滕,以周之民,則不衆於邾莒,然歴數百年宗主天下,雖以?楚、齊、秦之彊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於季氏之於魯,田常之於齊,白公之於楚,智伯之於?,其勢皆足以逐君而自為,然而卒不敢者,豈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誅之也。今?大夫暴蔑其君,剖分?國,天子既不能討,又寵秩之,使列於諸矦,是區區之名分,復不能守而并棄之也。先王之禮,於斯盡矣。或者以為當是之時,周室微弱,三?彊盛,雖欲勿許,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雖彊茍,不顧天下之誅,而犯義侵禮,則不請於天子而自立矣。不請於天子而自立,則為悖逆之臣,天下茍有桓、文之君,必奉禮義而征之。今請於天子,而天子許之,是受天子之命而為諸矦也,誰得而討之?故三?之列於諸矦,非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烏呼!君臣之禮旣壞矣,則天下以智力相雄長,遂使聖賢之後為諸侯者,社稷無不泯絶,生民之類糜滅幾盡,豈不哀哉!

初,智宣子將以瑶為後,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賢於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鬚長大則賢,射御足力則賢,?藝畢給則賢,巧文辯慧則賢,彊毅果敢則賢。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賢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誰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滅。弗聽。智果别族於太史為輔氏。趙簡子之子,長曰伯魯,幼曰無恤,將置後,不知所立,乃書訓戒之辭於二?,以授二子曰:謹識之。三年而問之,伯魯不能舉其辭,求其簡,已失之矣。問無恤,誦其辭甚習,求其簡,出諸袖中而奏之。於是簡子以無恤為賢,立以為後。簡子使尹鐸為?陽,請曰:以為繭絲乎?抑為保障乎?簡子曰:保障哉!尹鐸損其戸數。簡子謂無恤曰:?國有難,而無以尹鐸為少,無以?陽為逺,必以為歸。及智宣子卒,智襄子為政,與韓康子、魏桓子宴於藍臺。智伯戲康子而侮叚規。智國聞之,諫曰:主不備,難必至矣。智伯曰:難將由我,我不為難,誰敢興之?對曰:不然。夏書有之曰: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夫君子能勤小物,故無大患。今主一宴,而恥人之君相,又弗備,曰不敢興難,無乃不可乎?蜹蟻蜂蠆,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聽。智伯請地於韓康子,康子欲弗與,段規曰:智伯好利而愎不與,將伐我,不如與之。彼狃於得地,必請於佗人;佗人不與,必嚮之以兵。然則我得免於患而待事之變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萬家之邑於智伯。智伯悦,交求地於魏桓子,桓子欲弗與。任章曰:何故弗與?桓子曰:無故索地,故弗與。任章曰:無故索地,諸大夫必懼。吾與之地,智伯必驕。彼驕而輕敵,此懼而相親。以相親之兵待輕敵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長矣。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主不如與之以驕智伯,然後可以擇交而圖智氏矣。柰何獨以吾為智氏質乎?桓子曰:善。復與之萬家之邑一。智伯又求蔡、臯、狼之地於趙襄子,襄子弗與。智伯怒,帥韓、魏之甲以攻趙氏。襄子將出,曰:吾何走乎?從者曰:長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罷力以完之,又斃死以守之,其誰與我?從者曰:邯鄲之倉庫實。襄子曰:浚民之膏澤以實之,又因而殺之,其誰與我?其?陽乎?先主之所屬也,尹鐸之所寛也,民必和矣。乃走?陽。三家以國人闈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沈竈産鼃,民無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韓康子驂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國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也。絺疵謂智伯曰:韓、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從韓、魏之兵而攻趙,趙亡,難必及韓、魏矣。今約勝趙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無喜志,有憂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讒臣,欲為趙氏游説,使主疑於二家而懈於攻趙氏也。不然,夫二家豈不利朝夕分趙氏之田,而欲為危難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對曰:臣見其視臣端而趨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請使於齊。趙襄子使張孟談潜出見二子曰:臣聞脣亡則齒寒,今智伯帥韓、魏而攻趙,趙亡則韓、魏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謀泄,則禍立至矣。張孟談曰:謀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傷也?二子乃隂,與張孟談約,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殺守隄之吏,而決水灌智伯軍。智伯軍救水而亂,韓、魏翼而擊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敗智伯之衆,遂殺智伯,盡滅智氏之族,唯輔果在。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勝徳也。夫才與徳異,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謂之賢,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聦察彊毅之謂才,正直中和之謂徳。才者,徳之資也,徳者,才之帥也。雲夢之竹,天下之勁也,然而不矯揉、不羽括,則不能以入堅。棠谿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鎔範、不砥礪,則不能以擊彊。是故才徳全盡謂之聖人,才徳兼亡,謂之愚人。徳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徳謂之小人。凡取人之術,茍不得聖人君子而與之,與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則?君子挾才以為善,小人挾才以為惡。挾才以為善者,善無不至矣。挾才以為惡者,惡亦無不至矣。愚者雖欲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勝。譬之乳狗摶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姦,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為害豈不多哉。夫徳者,人之所嚴,而才者人之所愛,愛者易親,嚴者易踈,是以察者多蔽於才而遺於徳。自古昔以來,國之亂臣,家之敗子,才有餘而徳不足,以至於顛覆者多矣,豈特智伯哉。故為國為家者,茍能審於才徳之分,而知所先後,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三家分智氏之田,趙襄子漆智伯之頭以為飲器。智伯之臣豫讓欲為之報仇,乃詐為刑人,挾匕首入襄子宫中塗厠。襄子如厠,心動,索之,獲豫讓。左右欲殺之,襄子曰:智伯死無後,而此人欲為報仇,眞義士也,吾謹避之耳。乃舍之。豫讓又漆身為癩,吞炭為啞,行乞於市,其妻不識也。行見其友,其友識之,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趙孟,必得近幸。子乃為所欲為,顧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報仇,不亦難乎?豫讓曰:不可。旣已委質為臣,而又求殺之,是二心也。凡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将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讓伏於橋下。襄子至橋,馬驚,索之,得豫讓,遂殺之。襄子為伯魯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後。封伯魯之子於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為趙氏後。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趙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乃共殺其子,復迎浣而立之,是為獻子。獻子生籍,是為烈矦。魏斯者,桓子之孫也,是為文矦。韓康子生武子,武子生䖍,是為景矦。魏文矦以卜子夏、田子方為師,每過叚干木之廬,必式,四方賢士多歸之。文矦與羣臣飲酒,樂而天雨,命駕将適野。左右曰:今日飲酒樂,天又雨,君将安之?文矦曰:吾與虞人期獵,雖樂,豈可無一㑹期哉?乃往,身自罷之。韓借師於魏以伐趙,文矦曰:寡人與趙,兄弟也,不敢聞命。趙借師於魏以伐韓,文矦應之亦然。二國皆怒而去。已而知文矦以講於己也,皆朝于魏。魏由是始大於三晉,諸矦莫能與之爭。使樂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擊。文矦問於羣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謂仁君?文矦怒。任座趨出。次問翟璜,對曰:仁君也。文矦曰:何以知之?對曰:臣聞君仁則臣直,嚮者任座之言直,臣是以知之。文矦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親下堂迎之,以為上客。文矦與田子方飲,文矦曰:鍾聲不比乎左高。田子方笑。文矦曰:何笑?子方曰:臣聞之,君明樂官,不明樂音。今君審於音,臣恐其聾於官也。文矦曰:善。子擊出,遭田子方於道,下車伏謁,子方不為禮。子擊怒,謂子方曰: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國君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失其國者,未聞有以國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聞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貧賤哉!子擊乃謝之。文矦謂李克曰:先生嘗有言曰:家貧思良妻,國亂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則璜,二子何如?對曰:卑不謀尊,踈不謀戚。臣在闕門之外,不敢當命。文矦曰:先生臨事勿讓。克曰:君弗察故也。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為,貧視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矦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李克出見翟璜,翟璜曰:今者聞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誰為之?克曰:魏成。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吳起,臣所進也。君内以鄴為憂,臣進西門豹;君欲伐中山,臣進樂羊;中山已拔,無使守之,臣進先生;君之子無傅,臣進屈矦。鮒以耳目之所睹記,臣何負於魏成?李克曰:子之言克於子之君者,豈将比周以求大官哉?君問相於克,克之對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祿千鍾,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東得卜子夏、田子方、叚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師之,子所進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惡得與魏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對,願卒為弟子。吳起者,衞人,仕於魯。齊人伐魯,魯人欲以為将,起取齊女為妻。魯人疑之,起殺妻以求将,大破齊師。或譛之魯,矦曰:起始事曾參,母死不奔喪,曾參絶之。今又殺妻以求為君将。起殘忍薄行人也,且以魯國區區而有勝敵之名,則諸矦圖魯矣。起恐得罪,聞魏文矦賢,乃往歸之。文矦問諸李克,李克曰: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弗能過也。於是文矦以為将,擊秦,拔五城。起之為将,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還踵,遂死於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燕湣公薨,子僖公立。二十四年,王崩,子安王驕立。盜殺楚聲王,國人立其子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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