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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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14:27
白居易
字樂天,太原人。北齊五兵尚書建之仍孫。建生士通,皇朝利州都督。士通生志善,尚衣奉御。志善生溫,檢校都官郎中。溫生鍠,歷酸棗、鞏二縣令。鍠生季庚,建中初爲彭城令。時李正己據河南十餘州叛,正己宗人洧爲徐州刺史,季庚說洧以彭門歸國,因授朝散大夫、大理少卿、徐州別駕,賜緋魚袋,兼徐泗觀察判官,歷衢州、襄州別駕。自鍠至季庚,世敦儒業,皆以明經出身。季庚生居易。初,建立功於髙齊,賜田於韓城,子孫家焉,遂移籍同州。至温徙於下邽,今爲下邽人焉。
居易幼聦慧絶人,襟懷宏放。年十五六時,袖文一編,投著作郎吳人顧況。況能文而性浮薄,後進文章無可意者。覽居易文,不覺迎門禮遇曰:“吾謂斯文遂絶,復得吾子矣。”貞元十四年,始以進士就試,禮部侍郎髙郢擢昇甲科,吏部判入等,授祕書省校書郎。元和元年四月,憲宗策試制舉人,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策入第四等,授盩厔縣尉、集賢校理。
居易文辭富豔,尤精於詩筆。自讎校至結綬畿甸,所著歌詩數十百篇,皆意存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徃徃流聞禁中。章武皇帝納諫思理,渴聞讜言,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爲學士。三年五月,拜左拾遺。居易自以逢好文之主,非次拔擢,欲以生平所貯,仰酬恩造。拜命之日,獻䟽言事曰:
蒙恩授臣左拾遺,依前翰林學士,已與崔羣同狀陳謝,但言忝冒,未吐衷誠。今再瀆宸嚴,伏惟重賜詳覽。臣謹案六典:左右拾遺掌供奉諷諫,凡發令舉事,有不便於時,不合於道者,小則上封,大則廷諍,其選甚重,其秩甚卑。所以然者,抑有由也。大凡人之情,位髙則惜其位,身貴則愛其身;惜位則偷合而不言,愛身則茍容而不諫,此必然之理也。故拾遺之置,所以卑其秩者,使位未足惜,身未足愛也;所以重其選者,使下不忍負心,上不忍負恩也。夫位不足惜,恩不忍負,然後能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此國朝置拾遺之本意也。由是而言,豈小臣愚劣暗懦所宜居之哉!
況臣夲鄉校豎儒,府縣走吏,委心泥滓,絶望煙霄。豈意聖慈,擢居近職,每宴飲無不先預,每慶賜無不先霑,中廏之馬代其勞,內廚之膳給其食。朝慙夕惕,已逾半年,塵曠漸深,憂愧彌劇。未申微効,又擢清班。臣所以授官已來僅經十日,食不知味,寢不遑安,唯思粉身以答殊寵,但未獲粉身之所耳。今陛下肇臨皇極,初受鴻名,夙夜憂勤,以求致理。每施一政,舉一事,無不合於道、便於時者。萬一事有不便於時者,陛下豈不欲聞之乎?萬一政有不合於道者,陛下豈不欲知之乎?儻陛下言動之際,詔令之間,小有闕遺,稍關損益,臣必宻陳所見,潛獻所聞,但在聖心裁斷而已。臣又職在禁中,不同外司,欲竭愚誠,合先陳露。伏希天鑒,深察赤誠。
居易與河南元稹相善,同年登制舉,交情隆厚。稹自監察御史謫爲江陵府士曹掾,翰林學士李絳、崔羣上前面論稹無罪,居易累䟽切諫曰:
臣昨緣元稹左降,頻已奏聞。臣內察事情,外聽衆議,元稹左降有不可者三。何者?元稹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御史已來,舉奏不避權勢。秪如奏李佐公等事,多是朝廷親情,人誰無私?因以挾恨。或假公議,將報私嫌。遂使誣謗之聲,上聞天聽。臣恐元稹左降已後,凡在位者,每欲舉職,必先以稹爲誡,無人肯爲陛下當官守法,無人肯爲陛下嫉惡繩愆。內外權貴親黨,縱有大過大罪者,必相容隱而已。陛下從此無由得知,此其不可者一也。
昨元稹所追勘房式之事,心雖徇公,事稍過當。旣從重罰,足以懲違。況經謝恩,旋又左降。雖引前事以爲責辭,然外議喧喧,皆以爲稹與中使劉士元爭廳,因此獲罪。至於爭廳事理,已具前狀奏陳。況聞士元蹋破驛門,奪將鞍馬,仍索弓箭,嚇辱朝官。承前已來,未有此事。今中官有罪,未聞處置;御史無過,却先貶官。遠近聞知,實損聖德。臣恐從今已後,中官出使,縱暴益甚;朝官受辱,必不敢言。縱有被凌辱毆打者,亦以元稹爲戒,但吞聲而已。陛下從此無由得聞,此其不可二也。
臣又訪聞元稹自去年已來,舉奏嚴礪在東川日枉法沒入平人資産八十餘家;又奏王紹違法給券,令監軍押柩及家口入驛;又奏裴玢違勑徵百姓草;又奏韓臯使軍將封杖打殺縣令。如此之事,前後甚多。屬朝廷法行,悉有懲罰。計天下方鎭,皆怒元稹守官。今貶爲江陵判司,即是送與方鎭。從此方便報怨,朝廷何由得知?臣伏聞德宗時有崔善貞者,告李錡必反,德宗不信,送與李錡。錡掘坑熾火,燒殺善貞。曾未數年,李錡果反,至今天下爲之痛心。臣恐元稹貶官,方鎮有過,無人敢言,陛下無由得知不法之事。此其不可者三也。
若無此三不可,假如朝廷誤左降一御史,蓋是小事,臣安敢煩瀆聖聽,至于再三?誠以所損者深,所關者大,以此思慮,敢不極言?䟽入不報。
又淄青節度使李師道進絹爲魏徵子孫贖宅。居易諫曰:“徵是陛下先朝宰相,太宗嘗賜殿材成其正室,尤與諸家第宅不同。子孫典貼,其錢不多,自可官中爲之收贖,而令師道掠美,事實非宜。”憲宗深然之。上又欲加河東王鍔平章事,居易諫曰:“宰相是陛下輔臣,非賢良不可當此位。鍔誅剝民財以市恩澤,不可使四方之人謂陛下得王鍔進奉而與之宰相,深無益於聖朝。”乃止。
王承宗拒命,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爲招討使,諫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論,辭情切至。旣而又請罷河北用兵,凡數千百言,皆人之難言者,上多聽納。唯諫承璀事切,上頗不悅,謂李絳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於朕,朕實難奈。”絳對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誅,事無巨細必言者,蓋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輕言也。陛下欲開諫諍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由是多見聽納。
五年,當改官,上謂崔羣曰:“居易官卑俸薄,拘於資地,不能超等,其官可聽自便奏來。”居易奏曰:“臣聞姜公輔爲內職,求爲京府判司,爲奉親也。臣有老母,家貧養薄,乞如公輔例。”於是除京兆府户曹叅軍。六年四月,丁母陳夫人之喪,退居下邽。九年冬,入朝,授太子左賛善大夫。
十年七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䟽論其寃,急請捕賊以雪國恥。宰相以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會有素惡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華無行。其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敎,不冝置彼周行。執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爲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䟽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
居易儒學之外,尤通釋典,常以忘懷處順爲事,都不以遷謫介意。在湓城,立隱舎於廬山遺愛寺,嘗與人書言之曰:“予去年秋始遊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鑪峯下,見雲木泉石,勝絶第一,愛不能捨,因立草堂。前有喬松十數株,脩竹千餘竿,青蘿爲牆援,白石爲橋道,流水周於舎下,飛泉落於簷間,紅榴白蓮,羅生池砌。”居易與湊、滿、朗、晦四禪師,追永、遠、宗、雷之迹,爲人外之交。每相擕遊詠,躋危登險,極林泉之幽邃。至於翛然順適之際,幾欲忘其形骸。或經時不歸,或踰月而返。郡守以朝貴遇之,不之責。
時元稹在通州,篇詠贈荅往來,不以數千里爲遠。嘗與稹書,因論作文之大旨曰: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賢聖,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羣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熈。二帝三王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爲大柄,決此以爲大竇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作誡,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採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洩導人情,用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于時六義始刓矣。國風變爲騷辭,五言始於蘇、李。詩騷皆不遇者,各繫其志,發而爲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于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槩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鴈爲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爲比。雖義?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于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髙古,偏放於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于時六義寖微矣。陵夷至于梁、陳閒,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捨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僕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于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昻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僕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僕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僕者,僕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僕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歳,便學為詩。九歳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旣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髮早衰白,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
又自悲家貧多故,年二十七,方從鄉賦。旣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卽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僕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啓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奬,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又請爲左右終言之:凡聞僕賀雨詩,衆口籍籍,以爲非冝矣。聞僕哭孔戡詩,衆面脉脉,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徧舉。不相與者,號爲沽譽,號爲詆訐,號爲訕謗。茍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爲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僕詩而喜,無何魴死。有唐衢者,見僕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即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于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僕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碁博可以接羣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落衆耳,跡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冝也。
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僕私試賦判爲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僕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髙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僕詩者,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衆娛樂他賔,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僕詩者。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爲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僕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旣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爲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昻、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況僕之才又不迨彼。今雖讁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飢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僕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爲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爲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或臥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歎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絶句,自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爲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微之!
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僕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爲雲龍,爲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爲霧豹,爲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僕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爲道,言而發明之則爲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僕詩者,知僕之道焉。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爲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僕不能遠徵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髙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閑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百千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豔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絶聲者二十里餘,樊、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爲詩仙,不知我者以爲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覺老之將至,雖驂鸞鶴、遊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迹、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僕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祕書律詩、竇七、元八絶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爲“元白往還集。”衆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踊躍欣喜,以爲盛事。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僕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爲之太息矣!僕常語足下,凡人爲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姸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況僕與足下爲文尤患其多。己尚病,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爲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銓次,勿以繁雜爲倦,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居易自敘如此,文士以爲信然。
十三年冬,量移忠州刺史,自潯陽浮江上峽。十四年三月,元稹會居易於峽口,停舟夷陵三日。時季弟行簡從行。三人於峽州西二十里黃牛峽口石洞中置酒賦詩,戀戀不能訣。南賔郡當峽路之深險處也,花木多奇。居易在郡,爲木蓮荔枝圖寄朝中親友,各記其狀曰:“荔枝生巴峽間,形圓如帷蓋;葉如桂,冬青;華如橘,春榮;實如丹,夏熟;朶如蒲萄,核如枇杷;殻如紅繒,膜如紫綃,瓤肉瑩白如雪,漿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此,其實過之。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木蓮大者髙四五丈,巴民呼爲黃心樹,經冬不凋。身如青楊,有白文;葉如桂,厚大無脊;花如蓮,香色豔膩皆同,獨房橤有異。四月初始開,自開迨謝,僅二十日。元和十四年夏,命道士毋丘元志寫之。惜其遐僻,因以三絶賦之”有“天敎拋擲在深山”之句,咸傳於都下,好事者喧然模寫。
其年冬,召還京師,拜司門員外郎。明年,轉主客郎中、知制誥,加朝散大夫,始著緋。時元稹亦徵還爲尚書郎、知制誥,同在綸閣。長慶元年三月,受詔與中書舎人王起覆試禮部侍郎錢徽下及第人鄭朗等一十四人。十月,轉中書舎人。十一月,穆宗親試制舉人,又與賈餗、陳岵爲考策官。凡朝廷文字之職,無不首居其選,然多爲排擯,不得用其才。
時天子荒縱不法,執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復亂。居易累上䟽論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罷相,自馮翊轉浙東觀察使。交契素深,杭、越隣境,篇詠往來,不間旬浹。嘗會于境上,數日而別。秩滿,除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寶曆中,復出爲蘇州刺史。文宗即位,徵拜秘書監,賜金紫。九月上誕節,召居易與僧惟澄、道士趙常盈對御講論於麟德殿。居易論難鋒起,辭辨泉注,上疑宿構,深嗟挹之。大和二年正月,轉刑部侍郎,封晉陽縣男,食邑三百戶。三年,稱病東歸,求爲分司官,尋除太子賔客。
居易初對策髙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逹顧遇,頗欲奮厲効報。茍致身於訏謨之地,則兼濟生靈。蓄意未果,望風爲當路者所擠,流徙江湖,四五年間,幾淪蠻瘴。自是宦情衰落,無意於出處,唯以逍遙自得,吟詠情性爲事。大和已後,李宗閔、李德裕朋黨事起,是非排陷,朝昇暮黜,天子亦無如之何。楊穎士、楊虞卿與宗閔善。居易妻,穎士從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懼以黨人見斥,乃求致身散地,兾於遠害。凡所居官,未嘗終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務,識者多之。五年,除河南尹。七年,復授太子賔客分司。
初,居易罷杭州,歸洛陽,於履道里得故散騎常侍楊憑宅,竹木池館,有林泉之致。家妓樊素、蠻子者,能歌善舞。居易旣以尹正罷歸,每獨酌賦詠於舟中,因爲池上篇曰:
東都風土水木之勝在東南偏,東南之勝在履道里,里之勝在西北隅。西閈北垣第一第,即白氏叟樂天退老之地。地方十七畒,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島樹橋道間之。初樂天旣爲主,喜且曰:“雖有池臺,無粟不能守也。”乃作池東粟廩。又曰:“雖有子弟,無書不能訓也。”乃作池北書庫。又曰:“雖有賔朋,無琴酒不能娛也。”乃作池西琴亭,加石樽焉。
樂天罷杭州刺史,得天竺石一、華亭鶴二以歸,始作西平橋,開環池路。罷蘇州刺史時,得太湖石五、白蓮、折腰菱、青板舫以歸,又作中髙橋,通三島逕。罷刑部侍郎時,有粟千斛、書一車,洎臧獲之習管磬絃歌者指百以歸。先是潁川陳孝仙與釀酒法,味甚佳。博陵崔晦叔與琴,韻甚清;蜀客姜發授秋思,聲甚澹;弘農楊貞一與青石三,方長平滑,可以坐臥。
大和三年夏,樂天始得請爲太子賔客,分秩於洛下,息躬於池上。凡三任所得,四人所與,洎吾不才身,今率爲池中物。每至池風春,池月秋,水香蓮開之旦,露清鶴唳之夕,拂楊石,舉陳酒,援崔琴,彈秋思,頽然自適,不知其他。酒酣琴罷,又命樂童登中島亭,合奏霓裳散序,聲隨風飄,或凝或散,悠揚於竹煙波月之際者乆之。曲未竟,而樂天陶然石上矣。睡起偶詠,非詩非賦,阿龜握筆,因題石間。視其粗成韻章,命爲池上篇云: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橋有舩。有書有酒,有歌有絃。有叟在中,白鬚䬃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如鳥擇木,姑務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寛。靈鵲怪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我前。時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熈熈,雞犬閑閑。優哉游哉,吾將老乎其閒。
又効陶潛五柳先生傳,作醉吟先生傳以自況。文章曠達,皆此?也。
大和末,李訓構禍,衣冠塗地,士林傷感,居易愈無宦情。開成元年,除同州刺史,辭疾不拜。尋授太子少傅,進封馮翊縣開國侯。四年冬,得風病,伏枕者累月,乃放諸妓女樊、蠻等,仍自爲墓志。病中吟詠不輟,自言曰:“予年六十有八,始患風痺之疾,體癏首胘,左足不支,蓋老病相乘,有時而至耳。予栖心釋梵,浪迹老、莊,因疾觀身,果有所得。何則?外形骸而內忘憂患,先禪觀而後順醫治。旬月以還,厥疾少間,杜門髙枕,澹然安閑。吟詠興來,亦不能遏,遂爲病中詩十五篇以自諭。”
會昌中,請罷太子少傅,以刑部尚書致仕。與香山僧如滿結香火社,每肩輿往來,白衣鳩杖,自稱香山居士。大中元年卒,時年七十六,贈尚書右僕射。有文集七十五卷,經史事類三十卷,並行於世。長慶末,浙東觀察使元稹爲居易集序曰:
樂天始未言,試指“之”“無”字能不誤。始旣言,讀書勤敏,與他兒異。五六歲識聲韻,十五志辭賦,二十七舉進士。貞元末,進士尚馳競,不尚支,就中六籍尤擯落。禮部侍郎髙郢始用經藝爲進退,樂天一舉擢上第。明年,中拔萃甲科。由是性習相近遠、玄珠、斬白蛇等賦洎百節判,新進士競相傳扵京師。會憲宗皇帝策召天下士,對詔稱旨,又登甲科。未幾,選入翰林,掌制誥,比比上書言得失,因爲賀雨詩、秦中吟等數十章,指言天下事,時人比之風、騷焉。
予始與樂天同祕書,前後多以詩章相贈荅。予譴掾江陵,樂天猶在翰林,寄予百韻律體及雜體前後數十詩。是後各佐江、通,復相酬寄。巴蜀江楚間洎長安中少年,遞相倣効,競作新辭,自謂爲元和詩。而樂天秦中吟、賀雨諷諭閑適等篇,時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閒,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其繕寫模勒,衒賣於市井,或因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其甚有至盜竊名姓,茍求自售,雜亂閒厠,無可奈何。予嘗於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競習歌詠,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敎我樂天、微之詩。”固亦不知予爲微之也。又雞林賈人求市頗切,自云:“本國宰相每以一金換一篇,甚僞者,宰相輙能辯別之。”自篇章已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
長慶四年,樂天自杭州刺史以右庶子召還,予時刺會稽,因得盡徵其文,手自排纉,成五十卷,凡二千二百五十一首。前輩多以前集、中集爲名,予以爲陛下明年當改元,長慶訖於是矣,因號白氏長慶集。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長,樂天長可以爲多矣。夫諷諭之詩長於激,閑適之詩長於遣,感傷之詩長於切,五字律詩百言而上長於贍,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長於情,賦賛箴誡之類長於當,碑記敘事制誥長於實,啓奏表狀長於直,書檄辭冊剖判長於盡。揔而言之,不亦多乎哉!人以爲稹序盡其能事。
居易嘗寫其文集送江州東西二林寺、洛城香山聖善等寺,如佛書雜傳例流行之。無子,以其姪孫嗣。遺命不歸下邽,可葬於香山如滿師塔之側,家人從命而葬焉。
行簡
字知退,貞元末登進士第,授祕書省校書郎。元和中,盧坦鎭東蜀,辟爲掌書記。府罷,歸潯陽,居易授江州司馬,從兄之郡。十五年,居易入朝爲尚書郎,行簡亦授左拾遺,累遷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長慶末,振武奏水運營田使賀拔志言營田數過實,詔令行簡按覆之,不實,志懼,自刺死。行簡寶曆二年冬病卒。有文集二十卷。行簡文筆有兄風,辭賦尤稱精密,文士皆師法之。居易友愛過人,兄弟相待如賔客。行簡子龜兒,多自敎習,以至成名,當時友悌,無以比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