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雜篇讓王第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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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1:20
莊子雜篇讓王第二十八
尭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爲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爲者,可以託天下也。
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爲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
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戸之農,石戸之農曰:“捲捲乎,后之爲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爲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爲吾臣與爲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筴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冨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捜不肯出,越人薫之以艾。乗以王輿。王子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舎我乎!”王子捜非惡爲君也,惡爲君之患也。若王子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爲君也。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逺。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
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衆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魯君聞顔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顔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顔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顔闔之家與?”顔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顔闔對曰:“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顔闔者,眞惡冨貴也。
故曰,道之眞以治身,其緒餘以爲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
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爲。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㓂,盖有好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爲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爲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
子列子?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復矣,又何賞之言!”
王曰:“強之!”
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
王曰:“見之。”
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越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天下也。”
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綦爲我延之以三旌之位。”
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禄,吾知其冨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戸不完,桑以爲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爲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
子貢乗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徃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門。
子貢曰:“嘻!先生何病?”
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
子貢逡巡而有愧色。
原憲?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爲人,敎以爲已,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爲也。”
曾子居衛,緼袍無表,顔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絶,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曵縰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謂顔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
顔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畞,足以給飦粥;郭内之田十畒,足以爲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
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脩於内者無位而不作。’丘誦之乆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心乎魏闕之下,柰何?”
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
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勝也。”
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之人,無壽?矣。”
魏牟,萬乗之公子,曰:“其隱巖穴也,難爲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不糝,顔色甚憊,而弦歌於室。顔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迹於衛,伐?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絶音,君子之無耻也若此乎?”
顔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
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爲!故内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旣至,霜雪旣降,吾是以知松栢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爲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娛於頴陽而共伯得乎共首。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爲人也!居於畎畒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之淵。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
湯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湯又因瞀光而謀:瞀光曰:“非吾事也。”
湯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湯曰:“伊尹何如?”
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
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爲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爲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椆水而死。
湯又讓瞀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
瞀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禄,無道之世,不踐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乆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徃觀焉。”至於?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徃見之,與之盟曰:“加冨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二人相視而?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爲政,樂與治爲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爲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爲信,揚行以說衆,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爲茍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冨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頼。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