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外篇山木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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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1:20
莊子外篇山木第二十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舎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鴈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鴈,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
莊子?曰:“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乗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爲。一上一下,以和爲量,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爲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鄕乎!”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脩先君之業,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離居;然不免於患,吾是以憂。”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棲於山林,伏於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飢渴隱約,猶且胥䟽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爲之灾也。令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願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遊於無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爲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
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柰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爲君車。”君曰:“彼其道幽逺而無人,吾誰與爲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徃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故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故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方舟而濟於河,有虚舩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實。人能虚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
北宫奢爲衛靈公賦,歛以爲鍾,爲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王子慶忌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之設?”奢曰:“一之間,無敢設也。奢聞之,旣雕旣琢,復歸於朴。侗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徃而迎來。來者勿禁,徃者勿止。從其彊梁,隨其曲傅,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塗者乎?”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徃弔之曰:“子幾死乎?”曰:“然。子惡死乎?”曰:“然。”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名曰意怠。其爲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爲前,退不敢爲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墮,名成者虧。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衆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純純常常,乃比於狂。削迹捐勢,不爲功名。是故無責於人,人亦無責焉。至人不聞,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辭其交遊,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羣,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况人乎!”
孔子問子桑虖曰:“吾再逐於魯,伐樹於宋,削迹於衞,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之間。吾犯此數患,親交益疏,徒友益散,何與?”
子桑雽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林回棄千金之壁,負赤子而趨。”或曰:“爲其布與?赤子之布寡矣;爲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絶。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
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絶學捐書,弟子無挹於前,其愛益加進。”異日,桑雽又曰:“舜之將死,眞冷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縁,情莫若率。縁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莊子衣大布而?之,正緳係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慓。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徴也。”夫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焱氏之風,有其具而無其數,有其聲而無宫角,木聲與人聲,犂然有當於人之心。顔回端拱還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廣已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曰:“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
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仲尼曰:“飢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言與偕之,偕之謂也。爲人臣者,不敢去之。執臣之道猶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謂無受人益難。”
仲尼曰:“始用四逹,爵禄並至而不窮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爲盗,賢人不爲竊。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鳥莫知於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何謂無始而非卒?”
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謂人與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
莊周遊乎雕陵之樊。覩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覩?”蹇裳躩歩,執彈而留之。覩一蟬,方得美䕃而忘其身;螳蜋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眞。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莊周反入,三月不庭。藺且從而問之:“夫子何爲頃間甚不庭乎?”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俗。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遊於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爲戮,吾所以不庭也。”
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徃而不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