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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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6:05
卷第一。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一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 九成子韶。
○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逺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巳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庻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乗之家。千乗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乗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爲不多矣。茍爲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巳矣,何必曰利。俗之移人也甚矣哉。自堯舜三代以來,上至族黨,無非以仁義爲言,而談利之說,寂然之患亦大矣。堯止付之一宫,而百姓不敷五敎。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命夔以牛桃林之野,以示其不得巳。
重民五敎,惇信明義,敢少怠焉。豈聞以利爲言乎哉?帝王之道,所以能田者,以仁義爲主也。自大雅降而爲國風,王者之迹熄。春秋取郜大鼎,以璧假田,利門一開,仁義亡矣。齊桓、晉文合諸侯尊奬王室,夫豈不韙?而管仲、舅犯先軫其心,?本於利,特借仁義以爲名。如曰:求諸侯莫如勤王。是所以勤王者,意在於求諸侯也。又曰:伐原示之信,大蒐示之禮,作執秩以正其官。且曰:一戰而霸,文之功也。是其所以大蒐伐原者,意在於霸也。誠意安在哉?此風旣扇時君,丗主波蕩從之,君臣之間無復以仁義爲言,而權譎詭詐公言之而不恥,良可鄙也。故或以曽西比子路,則蹙然而不敢當,以比管仲,則赩然而不恱。而董仲舒發之曰:仁人者,謀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偉哉斯言也。風流至於孟子,頽弊滋甚,雖求如五霸假仁義,亦不復見。商鞅方以利爲說,取重於秦。孫臏方以利爲說,取重於齊。蘇秦、張儀方以利爲說,取重於六國。爲人君者,非利則不聞,爲人臣者,非利則不談。朝縱暮横,左計右數,以進取爲䇿,以殺戮爲効。韓魏割地,齊楚敗績,燒夷陵,取鄢郢,前日虜公子申,後日虜公子卭。坑長平四十萬,斬伊闕二十四萬。朝廷之上,郷閭之間,往來游說之士,無不以此藉口。譊譊唧唧,喧宇宙而凟乾坤者,無非利而巳矣。是以攘奪成風,兵戈連歳,天下之民欲息肩而不得。孟子深見天下之心,思得脫攘奪兵戈之苦,而復見聖王之治,乃舉帝王之心,即仁義之說,以游齊梁之間,使其說一行,天下無事矣。二帝三王之道可興於旦暮,而禽獸之心,魚肉之苦,可轉而入君子之塗,太平之地。惜乎習俗深入,未易磨濯,而衆□咻未易力行也。竊以太史公孟子傳并趙?之說考之,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今曰見梁惠王者,是不得志□惠王也。及以司馬公年譜攷之,孟子見惠王時,乃王三十六年,秦惠文王二年,梁惠王三十四年,齊威王四十三年,是時宣王猶未即位也,而孟子之書敘見梁惠王於前,而齊宣王之問乃居其後,疑傳之失而年譜爲可信也。夫孟子足跡方接於梁惠王,未及一話一言,首以利吾國爲問,自後丗觀之,豈不鄙陋,而惠王安意恬然不以爲恥。余以是知習俗之成,君臣上下不以此言爲恥也。孟子直指其利心而格去之曰王何必曰利。使其平昔措心積慮,邪欲顛倒處,一切破散,乃徑示之曰:亦有仁義而巳矣。其幾豈不敏哉。然惠王平時之念慮者利,朝廷之獻替者利,游談過客之所以恐喝捭闔者利,是惠王耳目之所觀聽,心思之所鈎索。家庭之所宴語。臣下之所講究者。無非利而巳矣。孰爲利。若曰彼地可取。彼兵可殺。吾之所以固其圉而彼不得安者。此術也。彼之所以爲此謀。而吾不可不報者。此術也。其意大抵欲覆人之宗社。而大我之國家。欲殺人之生齒。而壯吾之兵勢。此商君所以取重於秦,孫臏所以取重於齊,而蘇秦、張儀所以車馳轂擊,頥指氣使,横鶩於諸侯之上也。今曰何必曰利,則耳目思慮與夫家庭臣下之說,商君、孫臏、蘇秦、張儀之說,一切無用矣。顧惠王利心旣深,而輔之者又衆,爲之說者又多,則一語之下,雖足以格其利心於俄頃之間,而念慮獻替,與夫恐喝捭闔之所以賊其心者,恐未易掃除也。孟子於是力排而深救之曰:王曰何以利吾國。此論一唱,則大夫効之,必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効之,必曰何以利吾身,上下唯利是趨,而不聞仁義,利門一開,禍其可勝言哉?利吾國之說不巳,必至於弑萬乗之國,如夷羿,猶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家之說不巳,必至於弑千乗之君,如齊崔子,猶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身之說不巳,必至於如陳勝奮臂一呼以滅秦宗社,猶未足以逞其欲也。嗚呼!千乗之家取足於萬乗之國,百乗之家取足於千乗之國,亦不爲不多矣,何苦至於弑君而犯天下之大惡。茍,爲後義而先利,不簒奪則其心無從饜足,此理之自然也。嗚呼!利心如此其酷,凡爲人君者,豈忍聞此而自賊其身。爲人臣子者,豈忍談此而使其君受篡弑之辱哉。如此,則凡以利爲言者,?不忠之臣,而意在於簒奪者也。使此說行,則商君、孫臏、蘇秦、張儀之說一?磨滅,而天下庶幾脫攘奪兵戈之苦,而有安居樂業之期矣。利路旣扼,妄念邪說一巳掃除,孟子又恐惠王失其慿依。憔悴無聊。而不知其所歸也。然後示其所入之路。其路安在。曰未有仁而遺其親。未有義而後其君者是也。夫利心旣生。雖丗子至於弑其君。如楚商人者。如蔡般者。遺親後君。乃至於此。若利心不見。仁心自生。仁心之中。事親而巳矣。義心自生。義心之中。事君而巳矣。天下相率而爲仁義。則耳目之所觀聽。心思之所鈎索。家庭之所宴語。臣下之所講究者。一以仁義爲言。藹然肅然。如四時之造化。如天地之覆育。二帝三王之道。可見於旦暮。禽獸之心。魚肉之苦。可轉而入君子之塗,太平之路矣。孟子言此未終,不知其開陳之際,惠王何所警發,乃不俟其語終,遽然歎曰:仁義而巳矣,何必曰利。觀此一語,昔也惠王在顛倒之塗,今也惠王在坦平之路;昔也惠王在矛㦸干戈之□,今也惠王在春風和氣之中。惜乎道不勝欲不能終。孟子 □當日警發之機,不得少施,此仁人君子所以爲之歎。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顧鴻鴈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爲臺爲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曷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余讀孟子,見其對梁惠王以何必曰利之言,何其嚴也。及其對齊宣以今之樂好貨好色好勇之問,與夫對惠王以鴻鴈麋鹿之問,又何其寛也。且今之樂非利乎?好貨非利乎?好色好勇非利乎?臺池鳥獸非利乎?是何抑其爲利之問,而開其好利之實也?曰:此孟子之所以爲大人也。夫以利爲言者,是不恤天下而專利於一已也,是不恤隣國而專利於一國也,是不恤人民而專利於一時也。當時所謂利者,蓋出於此,此孟子所以深闢之。且夫今之樂,與夫好色、好貨、好勇、池、臺、鳥獸,常人之所同樂也。使其好樂與百姓同之,好貨、好色、好勇、好臺池鳥獸,與百姓同之,有何不可?是豈專於一已,專於一國,專於一時也哉?亦豈得與當時之所謂言利者同乎。深明此理,然後可以讀孟子之書。夫惟宫室臺榭、陂池侈服,以殘害于爾萬姓,此紂之所以得罪於天下也。矢魚于棠,築臺于郎,築臺于薛,此春秋之所書以爲警戒也。今惠王不畏先王,不顧禮法,而顧鴻鴈麋鹿,謂孟子曰:賢者亦樂此乎?使後丗自好之士,當此時也,必將舉商紂故事,春秋聖筆,以塞其源。今乃對之曰:賢者而後樂此。以是知孟子之所以爲大人,蓋與人同,而後丗之士,其衞道太嚴,而使人無爲善之路也。夫當其顧鴻鴈麋鹿,謂孟子賢者亦樂此乎?其顧處與樂處,即文王靈德也。孟子曰賢者而後樂此者,指其顧處與樂處而言之,非謂鴻鴈麋鹿而巳矣。惠王用之而不知其所自來,止墮於鴻鴈麋鹿中而巳。惟賢者知其所自來,故與百姓鳥獸同樂其樂焉。不賢者徒知以鴻鴈麋鹿爲樂,而不知與百姓鳥獸同其樂,此所以爲桀爲紂,爲春秋之所書也。文王得百姓之所自來,以此樂而動百姓,則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夫何以使民樂事勸功如此哉?則以文王以其所以樂者動百姓之樂,故民樂之如此也。以此樂而動鳥獸,則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於牣魚躍。夫何以使鳥獸蟲魚優游怡愉如此哉?則以文王以其所以樂者動鳥獸蟲魚之樂,故動物樂之如此也。余涵泳至此,乃信夫奏簫韶而鳯凰來,舞干羽而有苗格,傅說應髙宗之夢,金縢啓成王之占,?,不足怪也。惟桀止知物之爲樂,而不知吾之所以爲樂者,與夫百姓蟲魚之所以爲樂者,此所以民欲與之偕亡也。豈非文王自百姓蟲魚樂中行,而桀乃由百姓蟲魚憂中往,此其所以生禍也歟!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豈不以文王百姓與夫蟲魚之精神鼓舞盡在於此地乎?惟人萬物之靈,是萬物亦有靈,而人爲之最。亶聦明作元后,是人者萬物之靈,而元后又爲人之最。同此一靈,則以我此靈以及人,人其有不樂乎?以我此靈以及物,物其有不樂乎?何則?同此一靈故也。由是推之,則暴殄天物,暴虐蒸民,豈特不知人物之靈,而紂之所以爲靈,亦巳淪胥矣。可勝惜哉。然則何謂靈。第熟味顧處與樂,及思所謂樂此者指何事而言。然後識孟子之㡬,而知文王之所以動百姓昆蟲也。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内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内。河東凶亦然。察隣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隣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諭。填然鼓之,兵刄旣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歩而後止,或五十歩而後止,以五十歩笑百歩,則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歩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隣國也,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鼈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畆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畆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歳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歳,斯天下之民至焉。
余甞讀易至咸卦,未甞不廢書而歎也。嗚呼,咸感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咸之爲用如此,而其要在於以虛受人,而其卦之象,乃山上有澤。夫山上有澤,以虛受人之象也。天下之患,莫大於自滿其心,而天下之善,莫大於自虛其心。自滿則善言不入,自虛則過惡不留。梁武飯蔬持戒,纍然枯槁,以此自滿,而謂古人不及。觀其荅賀琛書曰:若指朝廷,我無此事。又有變一?爲數種,治一菜爲數十味之語。其愎如此,善言安可入乎?此其所以敗也。天下之可諱者,莫如桀紂。而漢髙祖使蕭何下獄,乃曰:我不過爲桀紂主。又問周昌曰:我何如主也?昌曰:陛下桀紂主也。髙祖乃大笑。夫惟梁武自聖,故終有侯景之禍。高祖不自欺,此所以五年而成帝業。而好謀能聽,從善納諫,後丗鮮儷者,以得虛受之象也。孟子以此道而遊齊、梁之間,梁惠在位五十二年,考孟子所見之時,在位尚有十八年。然今孟子與梁王語止一二叚,而與齊宣王酬酢應對幾於半部,何孟子拳拳事宣王,而不屑意於梁惠也。觀此所問,乃知孟子所以不留者,以惠王自滿,無感人之道也。何以言之?觀其言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說者曰:焉耳者,懇切之辭,可謂當矣。論其所得盡心者,不過移粟河内,移民河東而巳。夫天生民而立之君,豈止於移粟而巳哉?此特濟急之一術耳,亦何足置之齒牙。且以謂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是其所謂恤民者,至此極矣。嗚呼!此尚可與言乎?若夫宣王則不然,好今之樂,好貨,好色,好勇,?天下之鄙論,而宣王罄盡底藴,發露陳述,而言我之病在此,此亦幾於髙祖之豁逹矣,此孟子所以眷眷而不去也。然則士君子之出處,其可不以孟子爲凖乎?余竊考惠王乃以移粟末事爲恤民之大,想見其平時視民如草芥,故自以此一事爲過當也。五十歩之論,其至矣乎!然其論曰:寡人之民不加多,此意亦可尚矣,不知其所謂多者,欲民之歸往耶,抑亦民多則戰士多耶,使其意如後之說,則在所不荅,使其意欲民之歸往,此豈可不盡告之乎?孟子不肯以吾君爲不能而責難於君者也,挽而進之於王道,亦可謂善引其君矣。又曰: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是惠王甞無故役民而違農田之時矣。又曰: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是惠王甞竭澤而漁,而用宻網以取魚矣。又曰: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是惠王甞非時營築以暴殄天物矣。儻農時不違,數罟不入,斧斤以時,則穀食魚鱉、材木旣足以養生,又足以送死。養生送死,?得其所,民心爲如何哉?此王道之始也。然而王道不止於此,其上又有事焉。行王道而至於養老,則忠厚之風成,而行葦之詩作矣。何謂養老?五畆之宅,樹之以桑,則非帛不暖,如年五十者無憂矣。雞豚狗彘,無失其時,則非肉不飽,如年七十者無憂矣。百畒之田,勿奪其時,則數口之家仰事俯育無憂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則老者如吾父,長者如吾兄,而頒白者於道路,無負戴之憂矣。行王道而使老者?安有衣有肉。有食、有代其勞者,則雍?之風,和平之狀可知也。余甞求王道而不知所向,讀至此,乃知所謂王道者,其忠厚和樂乃至於此也。使一國如此行,則隣國聞之,老者、長者、少者、貧乏者、苦征役者,?悦而願歸之矣,又何患民之不多哉?孟子此對,可謂舉網提綱,挈裘振領矣。柰何惠王習氣不除,邪說猶在,私意方熾,而不能行此道也。悲夫,孟子旣以王道引之矣,乃即當時之弊政而告之曰: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是惠王有苑囿之好也。野有餓莩而不知發,是惠王靳於賑濟也。且夫歳之所以凶,以和氣不生也。和氣所以不生者,以吾心術不得其道,而政令有拂於民也,此豈非惠王之過乎。今民至於餓死,乃歸咎於凶歳,知本者固如是乎。儻使惠王知歳之所以凶者,由吾心術之不正,政令之不臧,而舉孟子之說次第而行之,真所謂民歸之,如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者也。然終不聞惠王行之,此吾所以痛斯文之不興也。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刄,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以刄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曰:庖有肥肉,廐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爲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爲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爲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飢而死也?惠王立二年,敗韓于馬陵,敗趙于懷,齊敗我于觀。五年,爲秦所敗。六年,伐宋。九年,敗韓于澮。與秦戰,秦敗我于少梁,虜公孫痤。十年,伐趙。十六年,侵宋。十七年,與秦戰于元里,秦取我少梁,圍趙邯鄲。十八年,抜之。其好戰如此,視民爲何等草芥哉!夫聖王之學,自致知格物以至爲天下國家,其本在於民而巳矣。夫人者,天地之徳,隂陽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氣,豈可不保護愛惜而戕賊殘毁之如此哉。孟子深痛斯民之不幸,不死於兵,則死於政,乃因惠王有承教之願,所以極力言弊政之害民也。然丗之人莫不知挺與刄之能殺人矣,而不知政之能殺人也。孟子學自聖門,直而不倨,曲而不詘,其言宛轉囬旋,使聽者忘疲,而得者心醉也。今直告人以政能殺人,彼必泯黙而不聽;儻告之以持梃與刄殺人,則必目驚神沮,以其言之不妄也。孟子之學,縁人之情,次第而入,故始告以殺人。以挺與刄,有以異乎?其事明白,無可疑者,故王荅之曰無以異也。又告之曰:以刄與政有以異乎?惠王知其有自來也,故荅之曰無以異也。孟子又恐惠王之心終不悟政之所以殺人者爲何事,故縷數悉陳而告之曰:庖有肥肉,是不知民之飢矣。又曰廐有肥馬,是不知民之飢反不如馬之飽矣。王之廪、馬之粟,自何而來乎?民竭力以事上,上之廩固所當有也。奪民之食以供馬之粟,是率獸而食人也。人惟萬物之靈,今愛馬而賤人,馬則肥矣。民乃有飢色,野乃有餓莩,獨何歟?自二帝三王以來,所以傳子孫、命賢哲者,爲民不爲馬也。守郡者,民非馬也;供賦役者,民非馬也;興敎化、美風俗者,民非馬也。至愚而神、至弱而強者,民非馬也。今乃愛馬而賤民,豈不痛乎?夫元后作民父母,非爲馬父母也。今乃以馬故奪民之食以食之,是率獸而食人也。馬與獸不相逺也,彼其相食,人尚惡其相殘,況其越理犯分,至於奪人之食乎?以此觀之,則梁王之馬非一馬也,其與衞懿公好鶴等乎?不然,梁王弊政亦多矣,孟子何爲以此爲言乎?夫作俑以象人,孔子猶以爲無後。象人之形以葬埋且不可,況以生人付之飢餓之地,使濵於死,而奪其食以給馬乎?嗚呼!孟子此論,豈特爲馬而巳哉。其意以惠王好戰,平昔不以民爲事,故因事而諫,推明民之不可不愛,而以象人之說爲警,使惠王反思之曰:奪民食而食馬,孟子猶以爲不可,況吾以生人付之必死之地,以謀土地乎?其區區所以爲當時之計者,未甞不切至也。觀其言曰:我能爲君闢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郷道,不志於仁,而求冨之,是冨桀也。我能爲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郷道,不志於仁,而求之爲之強戰,是輔桀也。所謂志於仁者,愛民而巳矣。使孟子之說行,豈特一國之民安,天下之民舉安。夫何故?以其視民猶子,知其爲天地之德,隂陽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氣,而不可忽也。吾儕將有爲於斯,丗非事君以愛民,奚以學爲?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䘮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税歛,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脩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䧟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讀書者不當徇其文,當觀其時與夫利害可否。問對之當與未當。深求而力攷之。乃可以見古人之用心。不如是則其學不深。亦不足以御天下之變。余攷惠王此問。而孟子乃如此而荅之。□當時以爲迂濶而不切事情也。夫孟子親受道於子思子。於曽子。曽子受道於夫子。顧曽子一?。其源甚正。蓋有學也。豈徒竊三代之虚名。而不適於當丗之用哉。然而以書攷之。孟子之荅。果能雪惠王之恥。而撻秦楚之堅甲利兵乎。真可疑也。夫以疑之深。故思之切。思之切。故能少識孟子之用心。請試論之。夫惠王之問,東敗於齊,長子死焉,即惠王三十年,齊威王命田忌爲將,用孫臏之謀,殺龎涓於馬陵,而虜太子申是也。又曰:西䘮地於秦七百里,即三十一年秦用商鞅之謀,誘公子卭而虜之,惠王徙都于大梁是也。又曰:南辱於楚,攷之未見。是時秦惠文王正用張儀之謀,以敗從約,齊宣王正尊稷下先生以謀強國。楚又大國,吞五湖三江之利,據方城漢水之險,而有陳軫爲之謀畫。爲惠王當日之計者,當有竒謀祕䇿,以制三國之命,而雪平昔之恥。審如孟子之言,不問三國之謀計,不顧三國之兵甲,不論強兵,而曰省刑罰,不論冨國,而曰薄税歛,不講戰?,而曰深耕易耨,壯者脩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吾恐三國聞之,無不竊笑。而智如張儀,謀如稷下,大如楚國,當以重兵臨城,長㦸指闕,談笑而取之,而惠王宗廟社稷正恐不可保,何暇制梃以撻他人乎?夫宋襄公不鼓不成列,卒爲楚之所敗。陳餘不用詐謀竒計,卒爲韓信所擒。以兵革相臨,稍失其幾,且受其禍。顧如孟子之論,是何異於舞干戚以解平城之圍,讀孝經以郤至劇之盗乎?自後丗觀之,張儀在秦,稷下在齊,楚國在南。惠王於是時乃欲制三國之命,雪平昔之恥。冝對之曰:梁東有淮頴,西有長城,南有鴻溝之險,北有河外之阻,車千乗,馬萬匹,而爲三國之所制,臣竊爲大王恥之。爲大王計,莫若親秦而間楚,遣一介之使,西入於秦,曰:弊國竊慕大王之髙義。願爲王擁篲驅塵。以効奴?之役。今天下強國三。而楚最爲大。有三江五湖之利。有方城漢水之險。大王欲天下?在頥指氣使之列。莫若先取其大者。大者亡。則小者不勞鞭箠而下矣。爲大王計。莫若先伐楚一兵出函谷。徑陳蔡而抗其衝。一兵出武?,道漢水以搏其亢。弊國欲掃境内之衆,以助大王之威。秦王必從之。是我借兵於秦而刷恥於楚。楚不亡則斃。秦兵亦巳疲矣。乃又說秦曰:秦據百二之險,處四塞之國,天下莫強焉。而齊楚乃與秦抗。大王聽弊國之計,楚巳在掌握中矣。不足慮也。山東之國。惟齊爲大。大王出兵伐楚。齊旣不能遣一介以自効。又不能發竒兵以斷後。而深閉固守。坐觀成敗。爲今之計。不若乗伐楚之威。仗巳勝之勢。東指齊地。齊將拱手以聽秦之所爲矣。秦虎狼也。其心無厭。旣得楚必伐齊。夫兩虎相搏,勢不俱全,大者傷,小者亡。吾乗其斃而制其後。秦勝則齊之恥固巳雪矣。如其不勝,秦齊兩斃,吾舉境内一舉而盡取之,是三國之恥一朝而盡雪,而三國之地吾?得其利矣。審如此謀,豈徒惠王以爲然,而後丗觀孟子者。亦知儒者之學爲有用矣。今不知出此,而以省刑罰、薄税歛、深耕易耨、脩孝悌忠信、入事父兄、出事長上爲言,豈孟子親傳聖人之道,反不若後丗之士耶?然則其言如此,何耶?余攷春秋以來,王綱解紐,諸侯放恣,禮樂征伐不自天子出而自諸侯,其後不自諸侯出而自大夫,又其後不自大夫出而自陪臣,流離至於孟子,則巳極矣。夫一言之不中,一拜之不酬,而兩國交兵,暴骨以逞,生民塗炭,爲血爲肉者,不知其㡬百載矣。當丗之君,自有識以至老死,止知戰?之爲髙,不知其他也。當丗之士,自結髮以至搢紳,止知進取之爲長,不知其他也。先王之風,邈不復見。然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彛,好是懿德,顧其本心,豈不願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郷閭族黨之聮,親戚朋友之愛,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祭祀賔客,宴樂親睦,相友、相助相扶持,以遂其有生之樂哉。顧以兵革相尋,父子兄弟夫婦不得相保,而郷閭族黨,親戚朋友不得相収,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祭祀賔客,宴樂親睦,又生平未甞知識也。天下之心無不在此,惟孟子識之,而蘇張稷下諸人方在鬼中行,又豈知此理也哉。夫天下之心在此。有能舉此心以示□。一日而千古。一息而千里。相傳相告。誰不樂爲其民哉。夫以兵革之故。則視人如草芥,今省刑罰,民得保其首領矣。豈不樂乎。以兵革之故。則率斂刻骨。今薄税歛,民得寛其供輸矣,豈不樂乎。以兵革之故。則田萊多荒,今深耕易耨,則千倉萬箱,可爲農夫之慶矣,豈不樂乎?以兵革之故,父子不相見,兄弟離散,智術相欺,詭詐相勝,今脩其孝弟忠信,則父子相愛,兄弟相憐,誠心實徳,博愛交孚矣,豈不樂乎?且列國?以兵革爲事,而蕞爾梁國,乃能舉天下之心,行之於一國,其風聲所傳,氣俗所尚,莫不尊之如天帝,愛之若父母。雖使蘇張之謀,稷下之辯其間,吾於頽垣壞塹中,獨舉先王之道而行之,使其如禽獸也,則在所不論。如其爲人,豈得不惻然懷感,肅然起敬乎。借使有不肖之心,逞其姦謀,縱其詭辯,以兵來臨其民之心,固巳服吾之德化,慕吾之仁政矣。吾使能言之士,論其國主之虐,而吾王之仁,論其國政之暴而吾王之善,烏知其不投戈息馬以願爲吾民乎?儻?不然,視吾有德在民之心,思吾有政在民之耳目,彼將保其父子兄弟,衞其親戚朋友,愛其家室土田,而不忘吾之撫育愛䕶。必將内竭其心,外盡其力,三軍同心,衆士齊力,視被如賊,視我如父,有進無退,有死無生,此仁義之兵,非節制之末也。秦楚雖大,吾何畏焉?故曰:彼䧟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夫征之爲言正也,各欲正已也。行孟子之說,方將正天下之罪,詎畏人之攻乎?行之旣乆,東指齊則齊潰,西指秦則秦服,南指楚則楚崩,號令指麾一出於我,周家巳衰則巳,如其未衰,吾豈止於舉齊桓故事,帥諸侯以正王室哉?固將禀天子之命令,以制服諸侯,朝覲㑹同,以歸事天子,以復文、武、成、康之業,豈不大哉!惜乎惠王無知,不能信其說也。故余極推當時之意,而深明孟子之心,以告吾黨之士云。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