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鴻烈解卷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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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5

淮南鴻烈解卷第七

太尉?酒臣許 愼 記上。

精神訓

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窈窈㝠㝠,芒芠漠閔,澒濛鴻洞,莫知其門。有二神混生,經天營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於是乃别爲隂陽,離為八極,剛柔相成,萬物乃形。煩氣為蟲,精氣爲人。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門,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是故聖人法天順情,不拘於俗,不誘於人。以天爲父,以地為母,隂陽為綱,四時為紀。天静以清,地定以寧。萬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

夫靜漠者,神明之宅也;虚無者,道之所居也。是故或求之於外者,失之於内;有守之於内者,失之於外。譬猶夲與末也,從夲引之,千枝萬葉,莫得不隨也。

夫精神者,所受於天也;而形體者,所稟於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背隂而抱陽,沖氣以爲和。故曰:一月而膏,二月而胅,三月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動,九月而躁,十月而坐。形體以成,五藏乃形。是故胏主目,腎主鼻,膽主口,肝主耳,外爲表而内爲裏,開閉張歙,各有經紀。故頭之圓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有四時、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竅、三百六十六節。天有風雨寒暑,人亦有取與喜怒。故膽爲雲,胏爲氣,肝爲風,腎爲雨,脾爲雷,以與天地相參也,而心爲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氣者,風雨也。日中有蹲烏,而月中有蟾蜍。日月失其行,薄蝕無光;風雨非其時,毁折生災;五星失其行,州國受殃。

夫天地之道,至紘以大,尚猶節其章光,變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乆熏勞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乆馳騁而不旣守?是故面氣者,人之華也;而五藏者,人之精也。夫面氣能專于五藏而不外越,則胷腹充而嗜慾省矣。胷腹充而嗜慾省,則耳目清,聽視逹矣。耳目淸,聽視達,謂之明。五藏能屬於心而無乖,則㪍志勝而行不僻矣。㪍志勝而行之不僻,則精神盛而氣不散矣。精神盛而氣不散則理,理則均,均則通,通則神,神則以視無不見,以聽無不聞也,以爲無不成也。是故憂患不能入也,而邪氣不能襲。

故事有求之於四海之外而不能遇,或守之於形骸之内而不見也。故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見大者所知小。夫孔竅者,精神之戸牖也。而氣志者,五藏之使候也。耳目淫於聲色之楽,則五藏揺動而不定矣。五藏摇動而不定,則血氣滔蕩而不休矣。血氣滔蕩而不休,則精神馳騁於外而不守矣。精神馳騁於外而不守,則禍福之至,雖如丘山,无由識之矣。使耳目精明?達而無誘慕,氣志虚靜恬愉而省嗜慾,五藏定寧充盈而不泄,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則望於往丗之前,而視於來事之後,猶未足爲也,豈直禍福之間哉?故曰:其出彌逺者,其知彌少,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是故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譁耳,使耳不聦;五味亂口,使口爽傷;趣舍滑心,使行飛揚。此四者,天下之所養性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慾者使人之氣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勞。弗疾去,則志氣日耗。

夫人之所以不能終其夀命,而中道天於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夫惟能無以生爲者,則所以脩得生也。夫天地運而相通,萬物揔而爲一。能知一,則無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則无一之能知也。譬吾處於天下也,亦爲一物矣,不識天下之以我備其物與。且惟無我而物無不備者乎?然則我亦物也,物亦物也,物之與物也,有何以相物也?雖然,其生我也,將以何益乎?其殺我也,將以何損?夫造化者旣以我爲坯矣,將無所違之矣。吾安知夫刺炙而欲生者之非或也,又安知夫絞經而求死者之非福也。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天下茫茫,孰知其生我也不彊求己,其殺我也不彊求止。欲生而不事,憎死而不辭,賤之而弗憎,貴之而弗喜,隨其天資而安之不極。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上。吾之於比有形之?,猶吾死之淪於無形之中也。然則吾生也,物不以益衆;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間者乎?

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猶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爲盆盎也,與其未離於地也,無以異;其已成器而破碎漫瀾而復歸其故也,與其爲盆盎亦無以異矣。夫臨江之郷,居人汲水以浸其園,江水弗憎也。苦洿之家,決洿而注之江,洿水弗樂也。是故其在江也,無以異其浸園也;其在洿也,亦無以異其在江也。是故聖人因時以安其位,當丗而樂其業。

夫悲樂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過也;好憎者,心之暴也。故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則與隂俱閉,動則與陽俱開,精神澹然無極,不與物散,而天下自服。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寳也。形勞而不休則蹶,精用而不己則竭。是故聖人貴而尊之,不敢越也。

夫有夏后氏之璜者,匣匱而藏之,寳之至也。夫精神之可宝也,非直夏后氏之璜也。是故聖人以無應有,必究其理,以虚受實,必窮其節,恬愉虚静,以終其命。是故無所甚䟽而無所甚親,抱德煬和,以順于天,與道爲際,與徳爲鄰,不爲福始,不爲禍先,魂魄處其宅,而精神守其根,死生無變於己,故曰至神。

所謂眞人者,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無,實而若虚,処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識其外。明白太素,無爲復樸,體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塵垢之外,而消摇于無事之業,浩浩蕩蕩乎,機械知巧弗載於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爲變,雖天地覆育,亦不與之抮抱矣。審乎無瑕而不與物糅,見事之亂而能守其宗。若然者,正肝膽,遺耳目,心志專于内,通逹耦于一,居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渾然而徃,逯然而來,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藏,損其形骸。不學而知,不視而見,不爲而成,不治而辯。感而應,迫而動,不得己而徃。如光之燿,如景之放。以道爲紃,有待而然。抱其太清之本,而無所容與,而物無能營。廓惝而虚清,靖而無思慮。大澤焚而不能?,河漢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毁山而不能驚也,大風晦日而不能傷也。是故視珍寳珠玉猶石礫也,視至尊窮寵猶行客也,視毛牆西施猶䫏魂也。以死生爲一化,以萬物爲一方,同精於太淸之夲,而㳺於忽區之旁。有精而不使者,有神而不行,契大渾之樸,而立至清之中。是故其寢不夢,其智不萌,其魄不抑,其魂不騰。反覆終始,不知其端緒。甘瞑大宵之宅,而斍視于昭昭之宇;休息于無委曲之隅,而游敖于無形埒之野。君而無容,處而無所。其動無形,其静無體,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岀入無間,役使鬼神,淪於不測,入於無間,以不同形相嬗也。終始若環,莫得其倫,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也。是故眞人之所游,若吹呴呼吸,吐故内新,熊經鳥伸,鳬浴蝯躩,鴟視虎顧,是餋形之人也。不以滑心,使神滔蕩而不失其充,日夜無傷而與物爲春,則是合而生時于心也。且人有戒形而無損於心,有綴宅而無耗精。夫癩者趨不變,狂者形不虧,神將有所遠徙,孰暇知其所爲?故形有摩而神未甞,化者以不化應化,千變萬抮而未始有極。化者復歸於無形也,不化者與天地俱生也。夫木之死也,青青去之也。夫使木生者,豈木也?猶充形者之非形也。故生生者未甞死也,其所生則死矣。化物者未甞化也,其所化則化矣。輕天下則神無累矣,細萬物則心不惑矣,齊死生則志不懾矣,同變化則明不眩矣。衆人以為虚言,吾將㪯?而實之。

人之所以樂為人主者,以其窮耳目之欲而適躬體之便也。今髙臺層榭,人之所麗也,而尭樸桷不斵,素題不枅。珍怪竒味,人之所美也,而堯糲粢之飯,藜藿之羹。文繡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堯布衣揜形,鹿裘御寒。養性之具不加厚,而増之以任重之憂。故㪯天下而傳之于舜,若解重負然。非直辭讓,誠无以為也。此輕天下之具也。禹南省,方済于江,黄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乃熈笑而稱曰:我受命於天,竭力而勞萬民,生寄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視龍猶蝘蜓,顔色不變,龍乃弭耳掉尾而逃。禹之視物亦細矣。鄭之神巫相壷子林見其徴,告列子。列子行,泣報壷子。壶子持以天壤,名實不入,機發於踵。壷子之視死生亦斉。子求行年五十有四而病傴僂,脊管髙于頂,?下迫頤,兩髀在上,燭營指天,匍匐自闚於井,曰:偉哉造化者,其以我為此拘拘邪!此其視變化亦同矣。故覩尭之道,乃知天下之輕也;觀禹之志,乃知天下之細也;原壷子之論,乃知死生之齊也;見子求之行,乃知變化之同也。

夫至人?不拔之柱,行不?之塗,稟不竭之府,學不死之師,無徃而不遂,無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屈神俛仰,抱命而婉轉,禍福利害,千變萬紾,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蟬蛻蛇解,游於太淸,輕㪯獨徃,忽然入㝠,鳯皇不能與之儷,而況斥鷃乎?勢位爵禄,何足以槩志也?

晏子與崔杼盟,臨死地而不易其義。殖華將戰而死,莒君厚賂而止之,不改其行。故晏子可迫以仁,不可劫以兵;殖華可止以義,而不可縣以利。君子義死而不可以富貴 也,義爲而不可以死亡恐也。彼則直爲義耳,而尚猶不拘於物,又況無為者矣。堯不以有天下為貴,故授舜;公子扎不以有囯為尊,故讓位;子罕不以玉為富,故不受寳;務光不以生害義,故自投於淵。由此觀之,至貴不待爵,至富不待財。天下至大矣,而以與佗人也;身至親矣,而棄之淵。外此其餘無足利矣。此之謂無累之人。無累之人,不以天下爲貴矣。上觀至人之論,深原道德之意。以下考丗俗之行,乃足羞也。故通許由之意,金縢豹韜廢矣。延陵季子不受吳囯,而訟間田者慙矣。子罕不利寳玉,而爭劵契者媿矣。務光不汚於丗,而貪利偷生者悶矣。故不觀大義者,不知生之不足貪也。不聞大言者,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今夫窮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爲樂矣。甞試爲之擊建鼔,撞巨鐘,乃性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藏詩書,脩文學,而不知至論之旨,則拊盆叩瓴之徒也。

夫以天下為者,學之建鼓矣。尊勢厚利,人之所貪也。使之左據天下圗,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由此觀之,生尊于天下也。聖人食足以接氣,衣足以盖形,適情不求餘。無天下不虧其性,有天下不羡其和,有天下無天下,一實也。今贛人敖倉,予人河水,飢而飱之,渴而飲之,其入腹者不過簞食瓢漿,則身飽,而敖倉不爲之減也。腹满而河水不為之竭也。有之不加飽,無之不爲之飢,與守其篅?,有其井一實。人大怒破隂,大喜墜陽,大憂内崩,大怖生狂,除穢去累,漠若未始出其宗,乃為大通。清目而不以視,靜耳而不以聽,鉗口而不以言,委心而不以慮,棄聦明而反太素,休精神而棄知故。斍而若昧,以生而若死,終則反本末,生之時而與化爲一體,死之輿生一體也。

今夫繇者,掲钁臿魚籠土,鹽汗交流,喘息薄喉。當此之時,得茠越下,則脫然而喜矣。巖穴之間,非直越下之休也。病疵瘕者,捧心抑腹,膝上叩頭,踡跼而諦,通夕不寐。當此之時,噲然得卧,則親戚兄弟歡然而喜。夫脩夜之寧,非直一噲之樂也。故知宇宙之大,則不可劫以死生;知養生之和,則不可縣以天下;知未生之樂,則不可畏以死;知許由之貴于舜,則不貪物。牆之立,不若其偃也,又況不為牆乎?冰之凝,不若其釋也,又況不為冰乎?自無蹠有,自有蹠無,終始無端,莫知其所萌。非通于外内,孰能無好憎?無外之外,至大也;無内之内,至貴也。能知大貴,何徃而不遂?

衰丗湊斈,不知原心反夲直,雕?其性,矯拂其情,以與丗交。故目雖欲之,禁之以度;心雖樂之,節之以禮。趨翔周旋,詘節?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飲,外束其形,内楤其德,錯隂陽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終身爲悲人逹!至道者則不然,理情性,治心術,餋以和,持以適,樂道而忘賤,安德而忘貧。性有不欲,無欲而不得;心有不樂,無樂而弗為。無益情者不以累德,而便於性者不以滑。故縱體肆意而度制,可以為天下儀。

今夫儒者,不夲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樂而閉其所樂,是猶決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收民者,猶畜禽獸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系絆其足,以禁其動,而欲脩生夀終,豈可得乎?夫顔回、季路、子夏、冉伯牛,孔子之通斈也。然顔淵夭死,季路?於衛,子夏失明,冉伯牛為厲,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見曽子,一臞一肥。曽子問其故,曰:出見冨貴之樂而欲之,入見先王之道又說之。兩者心戰,故臞;先王之道勝,故肥。推此志,非能貪富貴之位,不便侈靡之樂,直宜迫性閉欲,以義自防也。雖情心?殪,形性屈竭,猶不得己自強也,故莫能終其天年。若夫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適情而行,餘天下而不貪,委萬物而不利,処大廓之宇,游無極之野,登太皇,馮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夫豈為貧富肥臞哉?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也,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樂也,樂而能禁之。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盗,豈若能使無有盗心哉?

越人得?蛇,以爲上肴,中囯得而棄之無用。故知其無所用,貪者能辭之;不知其無所用,亷者不能譲也。夫人主之所以殘亡其囯家,損棄其社稷,身死於人手,為天下?,未甞非為非欲也。夫仇由貪大鍾之賂而亡其囯,虞君利垂?之璧而擒其身,獻公?驪姫之羙而亂四丗,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時葬,胡王滛女樂之娯而亡上地。使此五君者,適情辭餘,以己爲度,隨物而動,豈有此大患哉?故射矢不中也,斈射者不治天也;御者行學,御者不為轡也。知冬日之箑,夏日之裘,無用於已,則萬物之變爲塵埃矣。故以湯止沸,沸乃不止。誠知其夲,則去火而己矣。

淮南鴻烈解卷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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