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門語

臨門語

查東山散紀沈墨庵補述

張煌言

大司馬蒼水先生名煌言，字玄箸，鄞縣人。崇禎壬午登賢書，英年傑出，已負大志。遭國變。乙酉，越諸生鄭遵謙舉義，奉魯王監國于紹興，煌言仗劍從之，以庻常權制誥。北師不即東渡，相持者一年。丙戌越敗，扈蹕海上，歴十九年。初加兵部侍郎，進尚書，加東閣大學士。

其自序北征紀畧云：煌言嵗自丁亥持節監定西伯張名振軍，應松江吳勝兆之義，遭颶風覆舟，䧟敵中七日間歸，仍扈舟山。嗣後三入長江，登金山，掠瓜、儀，而師徒單弱，迄無成績。歸破敵於舟山，復取之。時粤擁桂藩，為永曆十年丙申，舟山復棄，乃入海，在諸洋中。鄭國姓屯厦門，稱思明州，壁大兵外四屯：監國駐金門、陳文建屯玉環山、阮春雷屯楚山，而余屯臨門，諸帥會師必至焉。永暦已封國姓為延平王。戊戌，隨延平北伐，抵羊山，復遇風碎舟。返斾。己亥，延平全軍北指，以余練習江上形勢，推余前驅，抵崇明，既濟江，議首取瓜歩。時敵於金、焦間以鐵索横江，夾岸置火器，欲遏我師。余領一軍先入，諸艘鱗次，且進且却，兩岸礮發，飛彈如雨，諸艘被傷思退。余所轄十三舟，麾之徑進，同䑸數百艘，得入者僅十七舟，進據金山，金山守者咸遁，盡收其餉以犒軍，軍士皆踴躍效命。翼日，延平師始泊瓜城，一鼓而殱，滿漢諸軍殆盡，乘勢克其城。余謂潤州實長江門户，若不先下，則敵舟出没，主客之勢懸殊，甚為無算。而延平猶慮留郡援騎來，可猝禦。余曰：若遣舟師先擣觀音門，則留都震動，彼自守且不暇，何睱分援他郡？延早意悟，即屬余以水師往，且以直達蕪湖為約。時六月史暑，余奮不顧身，遂?而上，舎海舟，易沙船，牽挽直前。未至五十里，吏民賫版圖迎王師，遮道來歸。既抵儀真，一夕，延平已遣李將軍單舸往撫子登江濵公署慰諭士庻，遂發舟西上，遺民無不具瓣香相迎。濵江小艇載果蓏咸來貿易，余顧而樂之。市者不止，行者不變，三代王師氣象，不意於今日見之。舟次六合，得報藩師已於六月下旬取潤州。予計?州即下，藩師由陸遂北，可即達石頭城。余故兼程而進，抵觀音門，不意藩師竟從水道來，海艦不利江行，以致金陵得嚴為之傋。余艤棹觀音門，所統戰艦以風沮愆期未至，乃發輕舟數十，先達蕪湖，而　舟為殿，泊浦口。七月朔，敵偵我大䑸尚逺，遂發水艍百餘，載勁卒，侵晨出上新河，順?而下。余左右不滿十舟，且風逆，戰不利，幾困。忽聊舸至，則余轄下犂　也。余遽乘之復戰，後舸續至，夾撃，敵大潰，遁去。詰旦，整師前進，　匿不復出。余部曲馳報江浦已破，蓋余方與　接戰，先一哨越浦口旁掠，止七卒傅江城，城中　騎百餘開北門遁，而七卒遂由南城入，亦奇矣哉！當是時，延平亦抵七里洲。余往輿大軍會，正商略攻取建康，而余所遣先往燕湖諸將，蕪城已降矣。爾時上?聲靈丕振，而蕪湖為上游門户，可以控扼江楚。余因辭延平，乘所轄戈船以行，而幕府之謀不復與聞矣。屆七夕，抵蕪城，傳檄諸郡邑。江之南北相率來歸。郡則太平、寧國、池徽，縣則當塗、蕪湖、瀪昌、宜城、寧國、南陵、太平、旌德、貴池、銅陵、東?、建德、青陽、石埭、巢縣、含山、舒城、廬江、髙淳、溧水、建平。州則無為、廣德，以及河陽。所得城共三十有一。先是余之按蕪也，兵不滿千，惟以先聲相號召，大義為感孚，所遇城邑墟落，秋毫無所犯。有游兵闌入剽掠者，即治以法，以故逺邇壷漿恐後，即江楚、魯、衛豪雄，多詣軍門受約束，禡旗相應，將部署諸軍，為進取九江之計。然延平圍留都已半月，初不發一矢射城中，而鎮守潤州將帥亦来，嘗出師取旁邑，如句容、丹陽，實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蘇、松援兵得長驅集石頭。余聞，急上書延平，告以方略。不意師勝將驕，日事髙㑹，樵牧四出，營壘為空。敵諜知，用輕騎襲破前屯，延平倉猝移壘。質明，軍竈未就㪣，傾城出戰，我師無鬬志，竟敗績。時余在寧國受降，留都報至，遽返蕪湖，則七月晦日也。初意石頭師挫，來必遽登舟，即登舟來，必楊帆逕去矣，故彈壓上?不少動。敵將郎哈䓁遺書相招，余峻詞答之。太平守將叛降於余，即遣師復取太平，生擒叛將誅之。時下?既退，敵始專意上?，截余歸路，各營將士始稍稍色變，然刁斗猶整粛如故。余欲據城邑與　格鬬，調池州守兵未集，忽諜報敵援自楚來，援艘已度安慶。余誓與　值，即勒全軍指上?，次繁昌，池軍亦至，共議進止。咸謂石頭雖敗，江、楚尚未之聞。我以水師徑趨鄱陽，若江右略定，廻師再取四郡，何不可者？乃決計西上。八月七日，次銅陵。翼日抵烏沙夾，果與楚艘遇。余横?奮擊，沉其四舟，溺死滿軍無算。會日暮罷戰，楚艘咸遁。夜半，大雷起於下?，如砲聲。我軍誤謂刼營，一時驚散，士氣始衰，不復西上。余不得已，沉巨艦於中?，易沙船至無為州，擬走焦湖，集散亡為再舉。適英霍義士遮余，言焦湖入冬水涸，不若入英、霍山寨，可持久。余然之，因盡焚舟，提師登岸，至桐城之黄金弸，敵嚴兵駐守，此為入山關隘，余選鋭騎馳撃之，奪馬數十匹，殺敵殆盡，遂由奇嶺進，山皆危峰峭壁，甲士素不諸山，行數日，士皆重用。余令焚棄輜重，按㘘行。八月既望，離危嶺入霍縣界，移營楊山之東溪，衆疲甚，余强起按行，占一數四，課皆空。䧟因大驚，令詰朝早發。是日，余率騎前驅，方踰嶺，後軍忽報大敵奄至，士卒驚竄山谷。余顧左右止二十餘騎，歩卒不滿百，以單騎突圍出，只一僮擕印章相隨焉。嗟乎！余入山非避死也，尚圗控連江楚，收河南北之大俠，雲擾中原，天下事未可知也。機事不偶，卒以潰敗，天耶？人耶？午後去，敵稍逺，俄牙門將跳而復返，與余值，呼之偕行。三人紆回山㒺間，迷失道，土人多踪跡。余一有力者進前詰問金，出百金為夀。力者即匿予山广，期以日暮，導余出。薄暮，力者果至，懷脱粟相餉。三人始變服，夜走七十里，兩足盡裂，已餒甚，乃望門投止。主人問所自導者，託言：某係館師，其牙門將則賈客也，皆避兵警，特為之送往。於是就食復行，適余散卒十許，遇諸途，一見驚喜。導者?耳目，大駭，遂疾走。余竭蹶不能前，且失道，并失導，以餘金分贈散卒使去。三人復前行，中途遇一貌厚者，祈為導，强而後可，詢知為胡姓，行三十里，始出山險，託宿焉。逆旅主人，胡族屬也。忽胡之季狎至，招其兄出耳語。胡?入語余曰：君自海上來耶？予季遇公散卒，詰而知之。季?某導不力，故來耳。主人亦色喜，重具雞黍，嗟歎久之。翼目，導余出安慶渡口，代余覔渡，遂與胡别。余擬渡江岀池州，徐圖歸計。舟子將以詰朝解維，因暫止逆旅。有徐某、金某自外至，與余連榻坐。語次，余謬為應對。金、徐素昩平生，而語言時隂左右。余且目余起，引入他室中，問曰：君得無張姓乎？余愕然。徐生?曰：某固知之。所以紱者，方余初抵安慶，訪舊賔，從朱生於髙河埠，金素與朱密交。余前帥水軍至繁昌，金生浮一葉至，不及登沙船，遥識余面，而余與朱行踪，徐所熟聞也。余訪朱生不遇，過市中，金固疑之，與徐生謀曰：兹生客之訪朱君，得非山中使者乎？故來物色。余。及過逆旅，徐不識余也。金識之，始懽然以此遇為天幸。余備言英霍坐困出險之事，今將渡江為東歸計。徐與金謀曰：江工未解嚴䟽虞英必固要予至其家一宿。侵晨，聞皖口兵過髙河市，闔市奔匿。余輿徐，金亦避村野，至一何生家，金，徐密友也。翼日兵去，金、徐令何生從余由摐陽出江，渡黄湓，抵張灘登岸。而金採别從皖口來，相會於張灘。灘屬池之東?，何生始别去。金、徐導余由建德、祁門，走雨山中，置棹漢行，遭危難者非一。至休邑，庽徐生之諸父别業，休息累日，乃達嚴陵，復自東陽出天台以赴海壖。浙東山路，非金、徐所語，向者導導余，兹則余導導。既至海濵，濵海居民咸閧然知余得生還矣。回思霍山奔亡以來，計程二千餘里，為時二十七日，間關百折，何其窮也。追憶自崇明進師，而瓜歩，而潤州，而和陽、太平、寜國，而廬，而嶶池及諸州邑，乘勝長驅，又何壯也！然轉瞬間成敗異趨，佹得而復失之，不亦重可慨也夫！己亥嘉平月紀於浙海行營紀詳載蒼水集中。嗣是仍鎮臨門，卒丑聞緬甸之變，三上書監國，曲為勸進。壬寅，國姓營東寧，煌言馳書與之，略曰：大明之倚重殿下者，以殿下能雪恥復仇也。區區臺灣，何預於赤縣神州；而暴師半載，使壯士塗肝䐉於火輪、宿將碎肢體於沙磧，生既非智、死亦非忠，誠大可惜矣！矧！普天之下，止思明州一塊乾淨土，四海所屬望、萬世所瞻仰者，何啻相江一絲，繋漢九鼎！夫思明者，拫抵也；臺彎者，枝葉也。棄思明是無根柢矣。晉年長江之師，雖敗猶榮，已足?芳百世。所仗殿下發憤為雄，捲土重來，俾日月幽而復明，山河毁而復完，某得全髪歸放里，於願足矣。乃殿下挾有為之資，值可為之勢，而進退佹趨，某將何所依倚哉！延平得書，不能用。

癸卯，厦門、金門、玉環、楚山咸失守，臨門勢益孤。煌言移屯范澳，糧盡，議散衆。甲辰秋七月二十有四日，所散禆將吳國華岀海别屯，至陶家尖。會寜波人孫惟法為北師向導，僞裝商舟，藏甲士，伺得之。國華被創投海死。舟子林某死不露。煌言避處，一火者言之為導，范澳不知也，猝持之。時一勇士葉雲、二持槊及監犯羅倫字子木、門者貫玉五人咸被縛。

八月，煌言素袍朱履詣武林。時貴重重其義，尊禮之。煌言拱手，即以乎指心曰：煌言止有此耳！出就舍，即不食。衛者哀號，願緩須臾。復進食，吟咏談?如常，作放歌以自遣。命游西湖。當事急，具畫船游兩湖間，賦詩曰：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慚將赤手分三席，敢向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盡鴟夷。九月之七日，吟五言絶：我年適五九，廼遇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萬事畢。擲筆赴市，部下五人咸從死。妻董子祺收錢唐獄且十餘年，有僧澹齋募飯之，至是並見戮。復有僧問石，夜潜收其屍葬之，從者五人，葬於其旁。問石後投繯墓東靜室。